年味儿最浓是故乡
鸡声笛韵祥云灿,犬迹梅花瑞雪飞。时光的脚步如此匆匆,丁酉鸡年的跨年钟声仿佛还响在耳边,人们的双手却又将推开新年的门扉了。春节临近,抚今追昔,在展望未来的同时,更多了对过往的回忆,而故乡浓郁的年味儿尤其令人怀恋。
关于年味儿,大概也是人们经常谈论和感慨的话题。至于“年味儿”到底是什么呢?它是最不好描述的,任谁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氛围,那是一种温馨,那是一种情结;一种传统民俗文化的烙印,一种对世代因袭的老讲究的尊崇和敬畏,一种寄托着美好愿望的种种繁文缛节,那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老规矩。其中还充盈着对天地万物的感念,也升腾着对来年的希冀。当下,越来越多的人找不到过年的感觉,只好去向遥远的故乡,去向过往的童年,去向回忆中找寻。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多少能给予一点安慰,从忆念中回过神来,依然淡淡的遗憾、淡淡的愁绪。
我想,曾经过年的那种简单质朴的幸福感,应是因为经济困窘物质匮乏造成的对基本生活需求的极大不满足,而在岁末年关时能“放肆”地填补一下。于今,幸福感与年味儿的消淡,也是经济社会发展的结果,人们已经没有了原来只有在过年时节才能实现的期望了,日常与过年又有何区别呢!难道不是吗?人们不再为衣食住行愁苦,在筹备年货方面更是做到了任性而为。你看,城乡上下无论大小商场超市都备足了年货,想尽高招儿妙招儿抢抓商机,富裕起来的人们似乎很享受现代化一站购物。一应年货应有尽有,如酥锅子、排骨、鸡鸭鱼肉、八大碗、藕合丸子、年糕水饺……都有熟品成品现卖,只需到时熥煮一下就行,简单省时省事儿。那种过了腊八就忙年的喜兴劲儿,那种甘于朴素自己动手加工食物的虔诚和对待大事小情一丝不苟的仪式感都隐没在岁月的深处。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首童谣想必都耳熟能详,它把曾经的忙年过年场景依序一一道来,对于像我一般胸无大志性喜散淡的人来说,传统的大年春节就该这样子过,不紧不慢的,一招一式透着从容适意知足。那时,各家各户贴春联,供家谱,悬家堂,请神,放鞭炮发马子,拜年,上坟祭祖,走亲戚……一项项搞得规规矩矩,十二分的恭敬虔诚。
故乡地处偏僻的鲁北一域,父母还在故乡居住时,我放了年假就带着儿子先赶回家去,搭手与母亲准备过年的物事。父亲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指教他的长孙学写毛笔字。吃着土灶上蒸煮的饭食,晚饭时烫上一壶烧酒,父亲就会讲起家史,从诗书继世忠厚传家的门风家风故事中,我也就能想见高曾祖数代先人依靠着勤劳节俭发展家业的艰辛。饭后,一壶茉莉花茶的香氛中,父亲还会讲到他当年求学的经历。每晚躺在暖暖的土炕上,母亲絮叨着村子里远近的事情,煤炉发出呼呼的声响,在零星的鞭炮声中入梦。现在想来,那种平淡的幸福多么难得和珍贵!现在我还是每年初二回老家,一是拜年走亲戚,再是上坟祭祖。看到村里的房子都建得宽敞气派,只是街上冷冷清清得少有行人,已不能复寻记忆中的儿时景象,忽然感到一种悲伤怅然,感觉一种美好的东西正逐渐淡出人们的灵魂。
记忆中,一进腊月就能感受到年节的临近,特别是腊八一过,年味儿愈浓。扫房子,粉刷墙壁,赶集置办年货,扯布做新衣,年景好时自家杀口猪,留下蹄膀下水,那年就过得特滋润特有味儿。“糖瓜辞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老婆儿要件新棉袄。”转眼就到了小年,小妹和弟弟也放假回来,全家人都忙活起来。小妹帮着娘做各种面食,蒸熟晾凉收存到一口大缸中,可以吃到元宵节。弟弟则做一些劈柴挑水脱煤饼的力气活儿,有一年还破冰捉了一些鱼,小鱼豆腐的鲜香让那年的团年饭特别有滋味,以至于今仍能复忆那份唇齿留香。
那时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儿,各门各户当家人仔细盘算着过年的各项开支,把要置办的东西列一张单子,无论如何压缩,花销总要超过预算。给自家儿女和亲戚家孩子的压岁钱必不可少,尽管不过三五块钱,却是孩子们的盼头儿。嘴馋的孩子拿到压岁钱,甚至等不到初一,就跑到村里的代销点换成梦寐以求的糖果零嘴。有的就能等到年后去公社驻地的小书店买回几本小人书或一个漂亮的文具盒。无论怎么花掉,带给他们的快乐都是无法形容的。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最能烘托渲染年节氛围的当属春联了。过了小年,就有老庄乡拿着红纸来求父亲这位做“先生”的写春联,我则把刚书写好的墨迹未干的春联一幅幅地摆满火炕和板柜,等晾干了,就按次序收好,在一角写下各家的名字,再由我分别送去。春联因人而异、富有特色,很多佳句令人回味,所以各家大门上贴的春联很容易的成为人们评头论足的主题,拜年的一队队人马的点评最能让“春联意蕴”得以提升。现在的春联大多数已是批量生产的印刷品,千联一面,文字流俗,毫无新意,缺少了让人观后回味的雅趣。当人们在家门口贴上红底黑字的春联和福字的时候,表示着民俗节日中最隆重的春节正式启幕,陡增几分年味儿。浓郁的墨香在冷寂凝固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把鞭炮烟花燃放后刺鼻的硫磺味儿压下去,那喜庆的大红色也为数九寒天增了几分暖意,更为单调清贫的日子涂上一层亮丽的色彩。
村里一般是年三十当晚,在本家族里拜年。晚辈到长辈家里,一进院子大门就开口大喊,“大爷爷、大奶奶,我给你拜年来了!先给老先人们磕下,这个是大爷爷的,这个是大奶奶的……”老人乐呵呵地掀开门帘,一边说着“甭磕了,免啦!”一边让到里屋,让烟让茶,抓了糖果花生瓜子往你的口袋里装。堂屋板柜上早就包好的饺子上盖一张纸钱,地上铺一层秫秸,灶里填了木头,大铁锅里冒着水汽,发马子的挂鞭也早就挂在一根竹竿的顶端立在屋角。若是平辈或晚辈,家堂(家谱)供在谁家,也要在家堂(家谱)前磕三个头,以示敬祖。初一一大早,就开始各族姓相互的大拜年,因为是十几个姓氏,一千多人口的大村,差不多要到下午两三点才结束。散去的人们再三五一伙地凑在一起喝酒,划拳行酒令,热闹到半宿才醉醺醺地回家。
我村在县上也是有点名气的,因为拥有社员自发组织的草台班子,演唱一些河北梆子和京剧剧目,还曾经代表县上参加过省里的地方戏会演呢!据老人们讲,村里过年唱大戏的乡俗也有几十年了。每年进了农历十一月,村里就开始排练新剧目,老演员热心地培养新人,用以解决姑娘外嫁造成的演员青黄不接问题。进入冬闲的人们就很热心地投入其中,下腰,压腿,劈叉,朝天蹬,倒跟斗,各项基本功练得扎扎实实。每夜戏班要到凌晨下课,岑寂的街道小巷便会沸腾起来,学员的唱腔引起阵阵犬吠。每早,学员冒着寒风野外吊嗓子练功。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上至耳顺古稀,下至黄口垂髫,差不多都能哼唱几段戏文,那眉眼身段也有几分可观,只要你想露一手,那就都有上台当一回演员的机会。
热心的社员们年前就着手开始搭戏台,不用招呼,茶余饭后的人们就聚拢到戏台下搭手帮忙。待到开场的锣鼓敲响,一下子就吸引了周边村子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卖各样零食小吃和百货玩具的小贩消息特别灵通,天一擦黑,就早早地在戏台前摆开案子。此时的父母们格外好脾气,一两毛钱的零食就能让孩子们欢喜好半天。孩子们顾不得吃晚饭,早就搬了板凳占据了居中的好位置,饭后的父母喊着自家孩子土得掉渣的乳名挤进人群。两盏汽灯把戏台照得如同白昼,戏台帐幕两侧张贴着一副对联——“说东道西公候将相才子佳人随意演;走南闯北士农工商三教九流都是你。”简陋的戏台因了这一副对联就有了几分神韵雅致。台下入迷的男女老少热情地叫好和鼓掌,甚至有的年轻媳妇入戏深,为王宝钏的遭遇落泪。小子已订婚的人家就在年初几把姑娘请来看戏,直住到正月底,个数月的接触也增进了姑娘与准婆家人的感情和了解。
“扯大锯,拉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玩上三天不回去。”在没有电视的年代,听戏看戏是人们一年一度翘首以盼的大事体,那就相当于乡间的“春晚”。直到今天,每当听到锣鼓响起,就会想到童年时故乡热闹的戏台,并陶醉其中。一场声势浩大的“春晚”要上演几十个剧目,记得有《锁麟囊》、《宝莲灯》、《将相和》、《借年》、《姊妹易嫁》、《小姑贤》、《铡美案》等,其中一些不乏含有引导人们遵从公序良俗的教化意义。
唱戏的日子里,邻村的高跷队、舞狮队、秧歌队也都主动地来村里演艺助兴拜年,那成为全村人的荣耀。戏台上唱念做打才停下,戏台下助兴的各队就上了场,舞狮子,跑旱船,踩高跷,一招一式透着一股喜庆欢快。一般是由村里出面接待,茶水,烟糖,开销不了几个钱,就能让庄乡爷们儿乐上一晚。各姓人家把本族里共用的牛皮鼓抬到大街上,大人孩子都可以露一手,往往是敲打着就赛起鼓来。锣鼓声此起彼伏,村东的锣鼓声刚落,村西的就响起来,打鼓的人脱下肥大的棉袄甩开膀子,额头渗出一层汗水来。
春节这一场情景剧也在“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农谚里谢幕。一年之计在于春,地里一化冻,人们就开始忙活起来。春灌,运肥,各样活计把人们引领到耕地上来。近二十年的故乡农村生活充实和丰满了我的人生,所以我认为,有故乡的人是富有的幸福的,不然,何处寄放我们的羁旅乡愁!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滨州市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文学爱好者,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散文入选2014年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