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您的时候,我的呼吸很痛

岁月的列车沿着历史的轨道飞速向前,光阴的沉淀在心底越积越厚,埋藏了珍藏在心底的相册。然而,有一张消瘦慈祥的面容,却夜夜进入我的梦乡,说着掏心的话儿。

繁星点点,月光似水。树木、庄稼、村庄的眼神饱含深情,依依不舍。我站在人生一个转折点,将要离开生我养我20多年的故乡。10点钟,我与父亲搭乘本村的一辆小12拖拉机,一路颠簸渐行渐远。那只小花狗紧紧追赶着好远好远,一轮弯月和满天星斗伴着渡过滚滚黄河,来到陌生的城市。

天还灰蒙蒙的,整座城市还在熟睡。“泥腿子”进城踏在宽敞寂静的马路上,我感到特别的新鲜。父亲扛着铺盖卷,我跟在后面东张西望,恨不得把城市的风景一下摄入眼中。几经打探,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冤枉路,最终才来到我要就读的学校。

校园安静而从容,与我的心情截然。我与父亲怯生生地走进伟岸气派的办公楼,铺盖卷放在宽敞明亮的门厅角落。这时,“蹬蹬蹬”一位消瘦、干练的年轻老师从楼上走下来,一脸的温和、慈祥。

“你是不是新生报到的呀?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报了姓名后,他高兴地答道:“正是我们班的呀!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张宏健。”说完,他赶忙背起我的行李,领我与父亲到了办公室,问寒问暖拉起了家常,然后又带我们去食堂吃了早饭,拂去了我的胆怯和陌生。

这时,陆陆续续大车小辆送来了报到的同学,跟着风光体面的家长。我就像这高楼大厦角落钻出的一棵玉米,自渐形秽,与这风景极不协调。

尽管我的家乡也长着铁树,这却是我第一次脚踏进油田的门槛。庆幸的是我遇到了班主任张老师,心中有了依靠,流动着亲情的温暖。也许根脉相通,秉性相连。张老师也是从农田里走出来的,我们身上同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和一种抹不去的乡村印记,土气实诚,而那些闪烁着工业文明的“油二代”则称我们是“土老巴子”。

学校成立时间不长,除去几幢新楼房和几条新修的马路,四周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明亮的路灯下,张老师带着我们参加义务建校劳动。恣意疯长的杂草、大大小小的建筑垃圾,浸泡在肮脏的野水之中,蚊虫起起落落。大多数同学露出畏难情绪。这时,张老师甩掉鞋子,挽起裤腿第一个趟了进去。从农村出来的我,对于这些也是轻车熟路,紧跟着下去。同学们陆陆续续跟着干了起来。张老师上身只穿一件短衫,以一当十。他始终站在水最深、石块最多的地方,红彤彤的脸上流淌着汗水。一阵阵响亮的号子,一段段高昂的歌声,一阵阵欢歌笑语。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到深夜。收工时,张老师走到岸上,一个个脚印浸透着鲜红...... 美丽的校园啊,永远作证:多少个不眠之夜,雕刻着一个个熟悉而又繁忙的身影,撒下了家的种子和辛勤的汗水!臭水遍地、杂草丛生的校园,逐渐变成条条宽敞平直的道路和平整的场地。每每看到这些,我们心中萦绕着自豪和成就!

谁想到几次劳动之后我被善于观察的张老师记着了,伯乐相马,我担任了学生干部:劳动委员兼卫生委员。喝雨水、踩泥巴长大的我,心中始终长着一棵责任的大树,干事特别认真。分配任务时经常遭到个别耍滑头、不干活的同学挖苦和讥讽。因此,我只有发挥“模范”作用,干完自己的“责任田”,再种他人的“自留地”。由于学习成绩好,守规矩,负责任,我的“官”竟越做越大,当选为团支部书记。同学们私下称我“大干部”。家乡的热土、滚滚的黄河水铸就了我的耿直和朴实,眼睛容不得沙子。有一次上自习时,一位调皮的男生与一位女生打情骂悄,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站起来严厉地批评他们。那位男同学却不示弱,威胁要砍了我。这时,张老师走进教室把这位男同学拖出教室罚了站。事后,听说这位同学晚上喝了酒,拿着刀子跑到张老师宿舍。老师却丝毫不畏惧,一身正气迎着刀子上去,终于把那位坏小子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主动认错。

表面严厉、冷酷如石的张老师,血管里却流动着无尽的善良,心底里始终燃烧着一盏暖灯。他把学生当作兄弟姊妹,经常到每个宿舍问长问短。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跑前跑后找医生、抓药。每当休息日,他买来肉、菜,召集我们这些离家远的学生到他宿舍,包饺子改善伙食,让我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周末,我与一名同学逛基地走在济南路上,突然发现前面躺着一卷东西。远远望去,一名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向东驶去。原来是一卷布匹,一定是她的!我和同学抱着东西一边喊着一边追着,然而,骑自行车的阿姨不知是耳背还是风大,尽管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喊着,她竟一点听不到。我们只有努力地加大步伐,汗水洒了一路。从轻工楼(当时基地的一个商场)一直追到油田卫校南大门。那位阿姨才回头停了下来。看到我们大汗淋漓地捧着手中的布匹,阿姨非常感动,从兜里拿取一叠钱。谢绝后,阿姨非要留下我们的名字。实在脱不开,我们只留下了学校和班级的名称。

几天后,学校的喇叭突然广播了我们做好事不留名的消息。上课时,张老师绽放着一脸亮光,把我俩叫到讲台上,亲自为我们深深地鞠躬,然后带头鼓起了掌......我俩出名了,无论老师和同学见到我们都是一朵鲜花。

“你出来一下!”坐在教室正上晚自习的我被带进张老师的办公室。他把期中考试一门功课的试卷交给我,69分。我低下脑袋。他语重心长地为我分析原因后,说道:“这儿安静,这几天你就在这复习吧,抓紧赶上来!”身旁有一台电风扇,凉风习习,心暖融融。当我站起无意向窗外一瞥,浑浊的路灯下,张老师一边毫无目的地漫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蚊子.....

张老师走了。被组织上派往中国航天大学学习深造,我心里空荡荡的。每周我和班长都收到一封来信,远在北京的老师却时时惦念着班级和自己的学生,叮嘱我们配合新任老师抓好班上的工作。相隔远了,那份浓浓的师生情意却丝毫没有淡化。这年我们班被评为省级“模范班组”。

毕业后,我分配到河口,走上了工作岗位。隔三差五都能接到张老师的电话,声声问候,亲切叮咛,缕缕亲情,丝丝暖流。那天下午,他来电话让我第二天来东营一趟。当我风尘仆仆赶到熟悉的学校,张老师笑容满面:“今天什么日子啊?”我有点懵。“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啊?”天哪,我真的忘记了。张老师买了一个蛋糕,带我下了馆子,亲手点了几个高档菜。不巧,我的肚子难受,临走时老师亲自把菜里一层外一层给我打好包。后来,张老师调到桩西,与我弟弟同在一个单位,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多了。我结婚那天,天还没亮张老师就赶了过来,忙里忙外,直到傍晚宾客全都走了,他才悄悄地离去。

苍天有泪,命运不公。张老师竟患了肝癌,起初得到这个消息时,我呆呆地怔住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泪水止不住地流,流在脸上淌在心里。我走进洁白而又陌生的病房,充满了担忧和恐惧。迎接的还是那张熟悉的笑脸,努力绽放着苍白的花朵。我却抑制不住自己,背过身一脸的泪水......敬爱的老师啊,如果有可能,我多想代替您忍受那份好人不该承担的痛苦啊!

病情稍稍好转,张老师出了院却继续坚持上班。一有空他就拖着病弱的身体跑到河口招集学生们聚会,每次都是抢着掏腰包。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又响起亲切的声音。一向说话直来直去的张老师却吞吞吐吐,原来为了家事他想借点钱,我和新婚的妻子迅速把钱捎了过去。

蜿蜒神秘的神仙沟东岸,是一个敞大的公园,北侧有几间低矮的平房。这就是张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每天他孤零零地守着一条河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声,马上又过年了。我们一家相聚在刚成家不久的弟弟那儿过团圆年。初一一大早,我与弟弟早起把张老师邀来家里,本想留下他热闹一天,老师却非常知趣,饭后脱口有事匆匆离开。

一个忙碌的日子,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又是老师那熟悉的声音。原来,不愿给单位添麻烦的张老师想有机会搭我队上的车去东营看病,那时我担任车队指导员。恰巧没有便车。谁想这竟成了诀别,为我留下了终生遗憾。下午,我突然接到老师病逝的噩耗,我清楚地记得这个黑色的日子:1996年9月19日,他才30岁啊!听在场的弟弟说,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的张老师,一直惦记着手头的工作,想早打完针回去。他违背了医生的忠告,自己偷偷地把开关放到最大,没想到突然翻了个身,人就不行了......在告别的那天,又因为工作缘故,我没能为老师送行,心中留下了永久的遗憾。那天,我站在空旷的车场,偷偷躲在一辆车后面放声痛哭,流不尽的泪水被天上那朵白云托着向西而行,我目送了很远很远……

第二天,张老师的弟弟专程来到河口找到我归还了借的1000元钱,我执意不要,但他说是张老师早交代好的,白纸黑字。还能说什么呢,因为我最了解张老师的为人。敬爱的老师呀,您可知道:在您走后的最初日子里,多少次我拿起电话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直到听到盲音才意识到什么......

岁月的列车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提速,一些人和事像飘落的残叶渐渐遗忘,有一些名字却始终雕刻在你的心里,走进你的生命;一种情愫融入你的血液,让你时时回忆,感恩和铭记;有一些相片让你从心底掏出,经常凝视,泪如泉涌......拥有这些,我的人生富足而精彩,夫复何求?在精神世界日益困乏的今天,我珍藏着那份悠悠真情,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又从容......

作者:樊俊利,笔名一帆,山东利津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石化作家协会会员,胜利油田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签约作家。现供职于胜利油田电力管理总公司。出版诗歌散文集《回家的河流》、纪实文学集《荒原,今夜星光灿烂》《荒原作证》,诗集《守望》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