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你撑腰(14)

书接上回

李玉德先生长篇反腐题材小说《谁为你撑腰》:(1)(2)(3)(4)(5)(6)(7)(8)(9)(10)(11)(12)(13)点击以上数字欣赏前集剧情

张义和守望将满身冰雪的高远方让进了屋里。守望一边给高远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说:“我哥真是个神仙,算准了高书记今天到,还就今天到了。”高远方不知是感动的还是被冻的,听了守望的话鼻子竟然有些酸酸的。发梢、眉毛、睫毛、胡茬上挂的雪花经屋里一暖和,化成水珠像泪一样从发际、上额、眼角、两腮、下巴上流了下来。

这时,张义关切地递上一条暖乎乎的湿毛巾:“高书记,擦把脸吧,冻坏了吧?”被冻得脸部有些僵硬的高远方抬脸笑笑,说:“没事,正好看看雪景。”守望随拍打着高远方满是雪花的帽子,随说:“刚进来时,都像个白胡子老头了。”此时的高远方用手摸了摸胡茬,笑笑说:“都几天没刮胡子了,看看这忙的。现在闲下来了,也该刮刮胡子了。守望呀,有剃刀吗?”这时,张义接茬说:“高书记,咱先不忙着刮胡子,先把鞋脱了,上炕暖和暖和。今天碰巧你有口福,守望打了只兔子,正在锅里炖着呢。咱哥俩就借这兔肉凑和着喝两口,暖暖身子。”

听张义这么一说,高远方坐在炕沿上把冰坨一样的翻牛皮靴子脱了下来。守望随手把冰坨接过来,掀开棉门帘,一步跨到外间,放到紧挨石山墙的灶间烤着。待放下冰坨,遂起身打开锅盖,铁锅里的热气在屋子里一下子弥漫开来。诱人的肉香味儿,一下子充盈了全屋。守望用手煽煽锅里的热气,拿起锅台边上黑色缸盆里的一把铁勺,盛出一块肉来,刚放到嘴里,烫得满嘴咝溜,等缓过劲儿来,自言自语地说:“香!真香!”随说着随用勺子盛了一黑缸盆,双手端着,用肩膀一扛棉门帘,跨进里屋,把冒着热气的兔肉双手捧到炕上的小饭桌上。

带进来的热气和肉香,让里屋一下子温馨了起来。早被让到炕上的高远方吸吸鼻子,说:“这还真有口福了!”高远方看着张义问:“老哥,说说大队里的情况吧!”张义见问,沉吟一下,说:“高书记,咱今天就给自己放个假,不谈工作,不去说那些个烦心的事,先让嘴解解馋。”

虽然张义嘴上这样说,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可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县里的那个决定,还需要和高远方讨论吗?高远方被免职,是简单地安慰几句的事吗?村里的种种异动,这个当口再做汇报,除了添堵,还有啥用处吗?至于那保护烈士墓,高书记已经尽了最后一份力了,再探讨这事还有用处吗?还有,最担心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张元海他们还不知又搞出什么名堂来呢?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些没法子的事情。眼下,只有静观其变了。

高远方见张义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好再问,只是抬眼关切地看着张义。张义见状,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来,送到高远方面前说:“高书记,咱先吃肉。改天,时间长了咱再细聊。”高远方想想也是,便拿起筷子去接张义递过来的肉。还没等接着,忽听屋门一响,只见一个人裹着满身的风雪闯了进来。见到来人,高远方和张义同时一惊,兔肉一下子又掉进了盆里。

“老……老书记,那……那个……”单清仓裹着一身冰雪,一闯进屋来就急得结结巴巴地高声喊叫。张义见状忙问:“又出啥事儿了?”单清仓听见追问一着急,更是结巴地说不过话来,一边跺脚,一边比划:“那……那个……”张义不等单清仓结巴完,抬高声音说:“给我唱,唱着说!”听张义一喊,单清仓一个激凌,马上改变语气唱道:“那个袁大伯呀,他被赶走了呀。”“被谁赶走了。”张义追问。“被那汪长富呀,大雪天赶出了门呀。”单清仓仍唱着说。“现在袁大伯去哪儿了?”张义急问。“推着独轮车呀,出了大西门呀!”单清仓一边比划着一边唱着。

这时的张义和高远方早已跳下炕来。张义听到这里,对高远方说:“高书记,我去看看。”随说着随急急忙忙拉着单清仓向外走。高远方见状说:“走,咱们一起去!”张义阻拦说:“高书记,这种情况下,你去不方便,你还是先吃饭吧。有啥事,我再及时向你汇报。”高远方见张义阻拦,稍一沉吟,也就没再坚持。

这时的单清仓也顾不上和高远方打招呼,被张义拉着,撩开棉门帘,走出屋子,奔上大道,跨过木桥,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袁大伯全名袁人保,老家是河北一带,是个走街串巷、钜盆子钜碗、修理洋锁的手艺人。日伪时期,串乡来到斜庄的袁人保一家四口在村西碰到了从鬼子炮楼回家的汪洪铎,被强拉来修枪,被扣下做了汪洪铎家的长工。这样,袁人保一家在汪洪铎家牛栏旁的两间小屋子里也算安顿了下来。袁人保的媳妇和闺女就给汪洪铎家做家务,儿子就给汪洪铎家喂牲口。反正,起早贪黑的,一家四口没一个闲着的。反正又不拿工钱,也就是管吃管住。袁人保是个老实本份人,也没什么过多想法,就算苦点累点,一家人有吃有住也能凑合呗。这样,在汪洪铎家一干就是十几年。用句老话说,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那年月,穷人有啥办法呀!认命呗。

闺女大妮是个好孩子,到十五六岁时,就有了大姑娘的样子。出落得那个水灵,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可惜,在十六岁那年冬天,上吊死了。村里人都说是被汪洪铎的老爹欺负了,大妮是含羞死的。反正死因不明,最后汪洪铎送了大妮一副好棺木,就这样发葬了。到了1946年,解放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席卷斜庄。袁人保总算有了自己的一份土地,也分到了汪洪铎家的一个偏院。儿子袁柱子也参了军,成了部队上的人。这样,袁人保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腰杆也挺了起来。不过,开地主的斗争会,让有苦的诉苦,有怨的报怨时,袁人保却一句话都没说。当老伴上台哭诉时,他追上去一下捂住了老伴的嘴,压低声音说:“给咱闺女留点面子吧。”就这样,拉着哭哭啼啼的老伴下了台。人们都说他落后,可他虽就袁柱子一个独子,却仍把儿子送到了部队,当上了一名解放军战士。袁柱子在部队上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很快被提拔成了连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渡江战役时,袁柱子牺牲了。就这样,一幅“光荣人家”鲜红的木牌挂在了袁家土门楼显眼的位置。那时,最讲究的是优待烈属。袁人保虽失去了儿子,政府和村里无微不至的照顾都时刻感动着老两口。“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这句话天天挂在老两口的嘴上。

天色渐过中午,斜庄S大街上的老槐树在北风的肆虐中被刮得呼呼作响,强留在树枝上的几颗干瘪的槐豆在朔风中飘荡,静默无言的村舍上已渐次冒出了炊烟,被风吹起的雪粒子打着旋地往人衣缝里钻。袁人保老伴用一条布条子拧成的绳子拉在肩上,佝偻着腰,吃力地拉着小木车子,一步一步向前挪着细小的步子。袁人保戴着棉暖把的两手,紧紧攥着太平车子的木把,脖子上套了个袢带,把头勒得向前倾斜着,脚步踉跄着正吃力向前拱着车子。车轮在老两口的推动下,发出不情愿的刺耳的吱吜声。太平车上驮着几条被褥和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简单的行囊,在车子的挪动中,晃晃荡荡地碰撞着。这一拉一推的两个年迈人,在冰雪路滑的风雪中,勉强地趔趔趄趄、一步一滑地向村西移动着。

追上来的张义见到这情景,两眼潮湿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下子堵满了张义的胸间。他顿感自己似乎坠入了深渊,茫茫而无所依,第一次感觉到无奈和悲凉。

张义拦下了袁人保挂满了雪花的车子。一脸风雪的袁人保见到张义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发出声来,两行混浊的老泪冲刷着布满沟沟壑壑的老树皮一样的脸,泪水顺着沟壑蜿蜒下滑。张义抓紧袁人保手中的车把,关切和责备地问道:“老叔呀,这大雪天,和老婶子这是往哪里走呀?”袁人保蠕动的嘴终于发出声来:“张义呀,叔没有家了!叔被汪长富扫地出门了……”

话归前言,张元海为了庆贺高远方和张义下台,也为了和“大箩箩”那点破事儿,冒着风雪来到汪长富家,张元海拿出十块钱,打发见钱眼开的汪长富去打酒了。待汪长富从大队代销处打酒回来,“大虾米”张元海和“大箩箩”刚忙活完那点事儿,正挤眉弄眼地在卖骚。见汪长富回来,“大箩箩”装没事人一样,劈着个宽腿,舔着个耻骨,下厨做了个爆炒葱花鸡蛋,干炸花生米,白菜炖豆腐,热气腾腾地端到里屋的炕桌上。三人上得炕来盘腿打坐,交杯换盏地喝起酒来。喝得耳热酒酣的汪长富麻脸像滴下蜡泪一样涨紫,舌头打不过弯来地咧咧着说:“张~义去窑厂了!”“大虾米”一听,把夹起来的一块豆腐放下问:“听谁说的?”汪长富一斜眼说:“代销处营业员和单清仓说话,让我听见了。”“大虾米”追着问:“这大雪天的,又是个小年,去窑厂干啥?”汪长富仍直着舌头说:“听,听说高书记被下放到咱大队了。张义去,去接他。”“大虾米”听这么一说,骂到:“你这个老王八,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才说?”汪长富分辩说:“你才王八呢,俺俺一欢喜忘了。”“大箩箩”听“大虾米”骂汪长富“王八”,乜斜了张元海一眼,用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个麻花,疼得张元海嘴里咝咝地暗叫。汪长富见状问:“牙,牙疼呀!”张元海回道:“牙疼个鬼呀,抓紧去叫长贵他们,今天咱给高远方个见面礼。”汪长富一时没听明白:“啥?啥?”张元海显得满腹经纶地说:“张义现在靠边站了,高远方被发配了,你不是想要回你被斗争出来的家产吗?今天咱就拿袁人保开刀,把他扫地出门,算给高远方个见面礼,给张义个下马威吧!快去叫人,抓紧行动!”

自从汪长富在县里打赢了官司,不但扳倒了张义,还连高远方一齐拉下了马。这样,汪长富一伙在村里一下子神气了起来,扬言一定要把土改时被斗争出来的财产讨回来。袁人保的宅子自然在讨回之列。起初,只是在门口挖沟,往院里丢砖,还是试着零碎欺负一下袁人保。虽之前高远方说过,不允许地主坏分子反攻倒算。可眼下高远方已经离开了原工作岗位,张义因扯碎了县里的文件,也被宣布靠边站。虽然大队的老人还仍拿他当老书记,可这汪长富一伙已经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他们的反攻。这腊月二十三,见高远方被下放到了红星大队,更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就借着喝了点酒,在张元海的鼓动和帮衬下,纠集一帮亲友,毫无顾忌地把袁人保的家当丢在了大街上。“大箩箩”咧着个大嘴说:“老袁呀,你霸占俺家房产这么些年了。今天正好小年,你就吹灯拔蜡卷狗皮吧,俺家还等着替地方养驴呢!”张元海嬉笑着说:“张义不是给你撑腰吗,找张义去呀……”

此时的袁人保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有心去找张义,可知道张义如今已经不得时了,不能再给他添乱了。又听张元海他们话里话外地说高书记都让他们拉下台了,看来这怨是没处诉了。老两口把被扔出来的家当一点一点拾起来,在汪长富一伙的嘲笑中,流着泪放到了一辆独轮车上,冒着风雪走出了西门。此景,被单清仓看个正着,觉得袁人保一家实在可怜,就抓紧跑到窑厂去向张义汇报了。

张义看看袁人保,又看看这一太平车的家当,一下子不知说啥好,内心深为不能给袁人保讨个公道而自责。他带着满脸的歉疚说:“这大雪天的,老叔可去哪里呀?”袁人保咬了咬了咬牙说:“回老……家!”张义见袁人保这样说,就顺口问了句:“老叔老家是哪里呀,老家还有啥人?”袁人保老伴听到这里,哭着说:“哪还有老家呀,事到了这步天地,走到哪里算哪里吧。”袁人保用衣袖擦了擦“光荣人家”的烈属牌说:“有,这就是咱们的老家,咱去找柱子去!”此时的烈属牌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和耀眼,发出的光亮极大地震颤着张义的心。张义双手接过烈属牌,抢步跑到车前,双腿跪地,把烈属牌高举过顶,颤声喊道:“叔,婶,有张义在,就有家在。走!咱们回家。”袁人保绕过太平车子,急着去拉张义:“张义呀,你这是干啥呀,羞煞叔了,这给你添的麻烦还少吗。人家正吵着要对付你呢,叔不能再给你添乱了……”袁人保见张义长跪不起,一下子老泪纵横,也随即跪了下来,呼天抢地地哭喊着:“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你看看,谁还为张义撑腰呀,谁能为俺们撑腰呀!”

此时,突然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我!我们!”这声音如同一股强大的能量,把张义和袁人保从匍匐的雪地上拉了起来。抬眼望去,高远方带领着汪元理、张长河、单清仓、汪为和众多乡亲们奔了过来。振臂回应的正是高远方。高远方上前拉住袁人保的手,动情地说:“大伯,您看这天,还是共产党的天,这地还是共产党的地。有共产党在,有政府在,就不会让您无家可归!要是连这点也做不到,那死去的烈士的血不白流了!放心吧,大伯,有我,有我们,有共产党人在,就一定会有人为您撑腰!”说到这里,高远方迎着风雪站在了一个高台上,面对乡亲们如一棵屹立的青松,给了人们一个主心骨,人们在风雪中又挺起了胸膛。

高远方看到陆续赶来的人们,心中甚是宽慰,他抬高声音向大伙说道:“父老乡亲们,我代表袁大伯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深情挽留!乡亲们,大家也许知道了,我已经从公社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了,但我还是共产党员,还是一名国家干部,还是咱红星大队的驻队干部。有我和乡亲们在,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不能让袁大伯无家可归!乌云遮不住艳阳天!乡亲们,雪会停的,天会晴的!”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随人愿,在高远方慷慨激昂的演讲中,风渐渐停了下,飞起的雪沫也落了地,在彤云密布的天空生生挤出一丝耀眼的光芒来,一扫阴霾,人们脸上展露出期冀的光亮来。高远方说:“汪为呀,你把红星大队反攻倒算的情况马上向县里汇报,咱们眼下暂等县里拿出相应的处理意见。”然后又转眼看向张义,带着征询的目光说:“就眼下这情况,暂时把袁大伯安顿在窑厂吧。先安顿下来,事情再慢慢解决。”一旁的张义虽然一直没有吱声,但心里却着实为高远方捏了一把汗。就眼下,有人还正找茬呢,可高书记不计个人安危,自己主动冒了出来。见到高书记那期待的目光,张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走上前来喊道:“乡亲们,高书记为了咱红星大队,为了烈士的安息长眠,为了共产党人的良心,已经受到了不公正对待,咱红星大队有事,不能再让高书记担着了。今天的事,咱们自己担着。大家说,能担当得起吗?”人群里立马出现了回应:“能!能!咱们能!”

高远方看到乡亲们关切的面孔,被感动了,眼里瞬时滚出了热泪:“乡亲们,自来到红星大队的那天,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要计较我个人的得失!有事咱们一起扛着,咱们先护送袁大伯去安顿下来吧!”

人们听到高远方的招呼,都七手八脚的驾起独轮车,拉的拉,推的推,簇拥着向东方奔去……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山东省散文家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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