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她是萧红”
与萧红的相识是鲁迅安排的,时间是1934年12月19日,地点在上海广西路32号梁园豫菜馆。据鲁迅当天的日记记载:“晚在梁园邀客吃饭,谷非夫妇未至,到者萧军夫妇、耳耶夫妇、阿紫、仲方及广平、海婴。”鲁迅安排这次宴席的目的,主要是为来自东北的萧军萧红夫妇接风洗尘,并介绍一些朋友给他们。此前的12月17日,鲁迅就致信萧军萧红说:“本月十九(星期三)下午六时,我们请你们俩到梁园豫菜吃饭,另外还有几个朋友,都可以谈天的。这几个朋友包括茅盾(仲方)、聂绀弩(耳耶)周颖夫妇、叶紫,而胡风(谷非)梅志夫妇因故未到。这次相识之后,聂绀弩夫妇接连在12月下旬、次年1月下旬,主动前往二萧处探望,嘘寒问暖。1936年初,聂绀弩与人合编《海燕》杂志,萧红帮忙做校对。同年7月上旬,萧红在东渡日本前夕,到聂的住处向他们夫妇道别。半年之后,萧红又重回上海。上海的这段时期,两人交往还是较多的。一天傍晚,妆扮一新的萧红突然造访聂家,可她“穿的崭新蓝绸旗枹,头发蓬得像鸡窝,脸上搽着一脸粉”,乃至屋主人都愣住了,没认出来“这丑鬼”女客是谁。过了恐怕有半个钟头,聂绀弩“这才如有天启地想起她是萧红"!他回忆道:萧红,是我们的朋友,是朋友的爱侣,是一个最有希望的女作家,是《生死场》的作者,我们对于她的尊敬是无限的。今天,却看见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搽脂抹粉的,穿时兴的衣服的,烫什么式的头发的女人!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悲哀,正像小时候读《木兰辞》。“女秀才移花接木”,到了木兰“穿我旧时裳”,“出门见伙伴”,女秀才回到女装,对丈夫称“妻”的时候所感到的一样。我连忙跑上楼告诉她:“你的样子难看极了!”她惘然离去,以后就不穿那衣服,也不烫头发。在一个想赢得赞美的青年女子面前,绝大多数男人都不会吝惜自己的掌声。但是聂绀弩毕竞是聂绀弩,一个不善恭维、坦率真诚的人,对任何人任何朋友,包括对萧红也是如此。萧红对朋友的规劝意见也采纳了。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之后,聂绀弩随上海救亡演剧一队抵达武汉,不久二萧也到来。1938年初,阎锡山在山西临汾办了个民族革命大学,希望吸收进步青年去学习,并来武汉招聘教授,一帮青年作家都动了心。1月27日这天,聂绀弩与萧军、萧红、端木蕼良、艾青、田间、李又然等人到汉口乘坐火车,前往民族革命大学文艺系任教。他们乘坐的车厢是棚车,萧军称之为“五等铁皮卧车”。萧红担心那地方不好——怎么请教授却让坐货车呢。
萧红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地方果然不怎么好。2月15日,聂绀弩致信胡风说:我与端木及萧夫人在此工作,惟前工作尚未分配,仅出席几次课外文艺活动指导,情形甚佳。我曾讲一次新文字问题,亦似能得听众欢迎。日来正从事学生文化团体合并及教授文化人等组织工作,以便对外发生影响。此地书籍刊物太少。仅有《解放》《新华》,往往一抢而空……聂绀弩晚年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又说:“一九三八年初,同萧军、端木蕼良、田间及她,都在临汾的实际上是薄一波同志做主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学,而且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时候,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听说我们到了临汾,她们也从什么地方赶到临汾来了。她们一来就演戏,演过一两次(即一两日)戏,敌人(日军)就从晋北南下来了,民大就搬家,缩小,我们这几个尚未上课的手无寸铁的所谓教授之类,就随西北战地服务团渡河,去了西安。"据端木蕼良的回忆,在临汾失守前夕,丁玲推荐聂绀弩到西安从事抗日宣传。聂绀弩提议成立"萧红服务团”,到各省市去开展抗日活动。可是,萧红以身体状况为由推脱了这个任务。2月23日晚上,聂绀弩和萧红、端木蕻良到临汾车站,准备和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去西安,不愿一起走的萧军来送行。萧军托丁玲照顾萧红,丁玲建议萧军要打游击就去五台山找八路军。萧军还与聂绀弩单独在月台上踱步了好一会儿。萧军提出:“萧红和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的。”聂绀弩问:“以后你们……”萧军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聂绀弩疑惑了:“怎么,你们要……”萧军此时是这样说的:“别大惊小怪!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这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水远是夫妇,我绝不先抛弃她!”3月4日,聂绀弩和萧红、端木蕻良等人随同西北战地服务团抵达西安。“在西安过的日子太久了,什么事都没有,完全是空白的日子!日寇占领了风陵渡,随时有过河的可能,又经常隔河用炮轰潼关,陇海路的交通断绝了,我们没有法子回武汉。”一天晚上,聂绀弩陪着萧红在马路上来回地走,随意地谈。聂绀弩记得,“朦胧的月色布满着西安的正北路,萧红,穿着酱色的旧棉袄,外披黑色小外套,毡帽歪在一边。夜风吹动帽外的长发。她一面走,一面用手里的小竹棍儿敲那路边的电线杆子和街树。她心里不宁静,说话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走路也一跳一跳地。脸白得跟月色一样”。这一夜,萧红说得多,聂绀弩说得少。她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你们男子为什么那样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聂绀弩想起萧军的嘱托,于是说:"飞吧,萧红!记得爱罗先诃童话里的儿句话么:'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到了月底,丁玲约聂绀弩同她到延安去打一转。临行的前一天傍晚,聂绀弩在马路上碰见萧红。萧红自己吃过饭,得知聂还没吃,一定要请他。她帮聂绀弩点了两样最爱吃的菜,并且要了酒。她自己不吃也不喝,隔着桌子望着聂绀弩。聂绀弩邀请萧红一起去延安,可是她没有答应。然后,据聂绀弩的回忆:吃饭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她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望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好像窥伺她的久别了的兄弟姊妹是不是还和旧时一样健饭似的,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她最后一次和我只有两人坐在馆子里,最后一次含情地望着我。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她现在还那样望着我似的。我吃了满满的三碗饭。最后,聂绀弩说了这样一句话:“萧红,你是《生死场》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的文学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第二天启行,在送行的人群中,聂绀弩向萧红做着飞的姿势,又用手指天空,她会心地笑着点头。十多天后,聂绀弩和丁玲从延安回到西安,当中多了一个萧军。他在去五台山的中途折到延安,让聂绀弩他们给碰着了。随即,萧红和萧军彻底决裂,之后和端木一起回到武汉。聂绀弩则在萧红之前已经先期回汉。不久,受周恩来指派前往皖南新四军军部工作。临行之前,7月2日,聂绀弩到武昌小金龙巷看望萧红,劝她去延安,她说舒群也劝她去延安,但她不想去。她后来去了重庆、继而香港。胡风1942年初从香港撤退到桂林之前,去看过一次萧红,“无论她的生活情况还是精神状态,都给了我一种了无生气的苍白印象。只在谈到将来到桂林或别的什么地方租个大房子,把萧军也接出来住在一起,共同办一个大刊物时,她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生气”。1942年1月22日,萧红在香港玛丽医院病逝。此时,聂绀弩正在桂林编报纸副刊。也就是说,聂绀弩与萧红的武汉一别,实际成为永诀。得知萧红去世的噩耗,聂绀弩当时有无诗文纪念,尚不可知。但是,为纪念萧红逝世四周年,聂绀弩1946年1月20日作了《在西安》一文,载1月22日《新华日报》。此文又以《和萧红在西安的日子》为题,在天津《鲁迅文艺月刊》创刊号发表。也许言犹未尽,聂绀弩还写了篇短文《萧红一忆》,回忆上海时期的生活片段。1月29日,中苏文化协会举办萧红逝世四周年纪念会,聂绀弩在会上高度评价萧红,说:"萧红是天下第一美人,因为她能在人性中发挥出人的美来。”五年之后的1951年3月,聂绀弩辞去香港《文汇报》主笔之职,北上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临行之前,他去浅水湾前萧红墓地凭吊。再过十年,1961年9月26日,聂绀弩致信香港友人高旅(邵慎之),附录七律《柬慎之谢寄罐头》,其尾联云:“问浅水湾无恙否,几时同上小红坟。”远在北京的聂绀弩不知道,在有关部门和朋友的帮助下,萧红骨灰已于1957年8月15日迁葬于广州银河公墓。每年清明时节,萧红墓前的鲜花总是多于他人,她并不寂寞。1965年,聂绀弩忽发奇想,要南下走一遭。他跑到广东省海丰县,一个非常偏远闭塞的乡村,看望丘东平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而在广州,他与曾敏之、胡希明、陈芦荻等文友相聚后,也没忘记去银河慕园为萧红扫墓。后来一口气写了六首七律。这六首七律语言朴实、情感真挚,表达了聂绀弩对亡友萧红的无限哀思。第一首写出了至今无法相信萧红去世的悲伤、并对其人品文章作了高度评价。以墓旁的木棉树作比喻,“英雄树挺有君风”,第二首叹息萧红逝去太早:“蒋败倭降均未见,恨君生死太匆匆。"第三首追忆了抗战初期与萧红一道去临汾途中过黄河的烽火岁月。第四首对亡友死于战乱和贫困的境遇寄寓了深切同情。第五首表达了对亡友的无限怀念。第六首既希冀萧红在泉下能和鲁迅先生相逢,又知不可能,“我人宁信灵魂说,叟女终无地下逢”。可见聂绀弩之至情至性、至真至纯。高旅读了聂绀弩寄赠的这组诗后,回信建议他为萧红作传,而聂思考此事后反倒认为高旅更适合。1964年12月5日,聂绀弩致信高旅云:“元旦将届,例当献礼,有瘦石画萧红像、迩冬书拙作吊诗条幅,已裱好,并另题拙作一首。"所谓“拙作”即《慎之见吊萧红诗后,动议我为萧红作传。我思此事慎之自为尤佳,因将瘦石所画萧红遗像下题迩冬书拙句寄赠,籍促命笔,并系以诗》,诗日:不过高旅接信不以为意,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萧女传”自成幻影。1977年10月27日,萧军到寓所看望聂绀弩,“他以手抄诗稿示我,其中有赠萧红及我诸诗。"进人1980年代,已近耄耋之年的聂绀弩,长期为疾病所困扰。1980年8月15日,他躺在北京邮电医院的病床上,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将要出版的《萧红选集》作序。因“无力把《萧红选集》通读一遍”,“就把这与萧红同志的三段谈话回忆出来,聊以充数”,与其说是篇序文,不如说是对一个文友逝世快四十年后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