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我娘曾是接生员

9月4日凌晨两点半,我们老两口和儿子一起将儿媳妇送进产房,打那时起,“噗噗”跳动的心脏就扯到了嗓子眼儿。
虽是凌晨,但急于亲吻这个光明世界的胎儿们,却催促着他的母亲们一拨一拨地来到妇产科。年轻的护士急匆匆地穿梭其间,一会儿叫着产妇家属的名字进入产房,一会儿喊着:“王新丽的家属,准备牛奶了吗?”“谁是刘明礼?孩子生了,把准备的巧克力、牛奶、面包送进来,产妇要补充营养!”一时间,这里就像前线指挥部,一道道不容违抗的命令下达给了年轻的丈夫们,喜悦的气氛迅速占领了产科的走廊。
当时间静止在三点的时候,产房门里钻出一个护士的脑袋来:“杨浩,杨浩带着准备的东西进来!”不多会儿,儿子发来信息说,您的孙子已于三点十一分安全降生了。
焦急等待的人们听到这消息,都投来了羡慕的眼光。的确,细细算来,从儿媳进产房到孩子降生才刚刚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说吉利话的人恭维说:“你家老人修的好呀。”我急忙说:“大家都好,你家的孩子也快生了。”
都为喜事而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在交流中互庆,暖声细语在这静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入耳,而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产房里,似乎已经看到那个双手托着婴儿的助产医生就是我的娘,就是无数个寒夜里被人叫走,又在另一个黑夜里一身疲惫回家的娘。
但我的娘却是一位农民,一个拖拉着五个孩子的村妇。她从1965年到1995年的三十年间,是我们村里的接生员。除了没有一身雪白的隔离衣和无菌产房的条件外,她们干的都是相同的工作­——接生。
姥娘督促我娘当了“接生员”
接生员是新叫法,农村的俗称叫“老娘婆”。旧社会叫“稳婆”,是三姑六婆之一,多为贬义词。因为庙里的尼姑、道观里的道姑、占卜算卦的卦姑和旧时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从中牟利的牙婆、为男女说亲事撮合双方的媒婆、装神弄鬼画符念咒的巫婆、设秦楼楚院媒介色情交易的虔婆、利用蛊药给人治病加害他人的药婆、以替产妇接生为业的稳婆都以哄骗钱财为目的,所以这三姑六婆,自古以来被人们公认为从事不正当职业的人。
我娘是区卫生院培养出来的乡村接生员,更不以哄骗钱财为目的,所以与她们截然不同。1965年冬天,五兄妹中最大的我11虚岁,最小的弟弟两岁。我娘每天往返24里路到老博兴城北门里的城郊区卫生院参加培训,中午饭我们馏馏干粮,碴(cha)点粘粥就熬过一天。我娘之所以有决心干接生婆这行,还是受了姥娘的影响。
那年姥娘已经80岁了,还在为人接生。虽然那时的老人们大都用老一套的办法,迎接着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但姥娘却很谦虚,也很善于学习新技术。遇到孕妇难产,她从不逞能,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坐着人拉的地排车,颠簸在乡间的土路上,赶往三里外的桓台县邢家公社卫生院。已是卫生院熟客的姥娘,很受助产士们的敬佩和爱戴,并且经常让她也参与其中。这也可能是医院医生们的有意所为,毕竟绝大部分的接生任务是这些“老娘婆”们完成的。仅姥娘家这个1800多人的东营村,一年就有四五十个小孩降生,一个公社就那么一两个助产医生哪能忙得过来?
姥娘个子不高,却是个腿脚麻利、很明见、很爽朗,又很虚心的人,直到1977年她92岁患心肌梗塞去世,依然干着接生这活儿。由于乡亲们需要她,她又觉得接生干的是件大善事,所以在公社卫生院里她接触并且认真学到了许多科学的接生方法。她那个接生用的“宝贝包”里,也逐渐有了医用剪、脐带包和酒精棉球。而且对“站生”、“坐生”等难产的紧急处理、对“假死儿”的抢救方法,都在虚心学习中掌握了救命的“绝技”。比如,学习之前,面对新生儿出生后不哭、看似不喘气时,就以为是“死胎”。当她见识了助产医生的抢救方法后,不但从心里佩服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提起婴儿的双脚,拍打婴儿的屁股。姥娘说:“人家公家的医生就是了不起,冲孩子腚‘啪啪’几耳巴子,‘死’孩子就‘哇哇’地哭着活过来,找咱的时候,孩子就拽(扔)了!”
每年冬天,爸爸都会骑自行车将姥娘从60多里地外的桓台县东营村载来待一段时间。在我们家,姥娘经常说起这些事,也不断劝说我娘干这为乡亲们“予急”的事。
不管孩子长多大,娘的话总是那么管用。当在城郊区卫生院当医生的父亲听到消息说,卫生院要培训接生员时,我娘便向村里报了名,遂姥娘所愿参加了接生员培训班。
吃苦受累担风险的“接生员”
接生员可是个吃苦、受累、担风险的差事。也不知是地球运行规律所致还是巧合,在我的记忆中,大多数女人都是黑夜里开始肚子痛,所以自从我娘当了接生员以后,半夜敲门声就成了家常便饭。夏天,虽然热,还好说;到了冬天,我娘受罪,产妇就更受罪了。有一个我叫她婶子的妇女,丈夫出门在外,家里只有三个孩子和婆婆,感觉疼痛要临产时才差人把娘叫去,家里却毫无准备。冬天没生炉子,屋里寒冷又没热水,娘就用大锅给她现烧水。没有包孩子的布,娘又给她现拆了件破棉衣,用里子布将就了事。
作者母亲于1967年7月6日接生的孩子杨延强
娘没干接生员前,“老娘婆”们都是掀起炕席在光炕上撒一层草木灰做“产床”,还有的在锅灶前的空地上撒一层细沙土或草木灰做“产床”,用的剪子也是做衣裳的普通剪子,正如那句俗语所说;“老娘婆的剪子——豁上了”。我娘学习接生回来后,就按医生们教的办法来,产包里的剪子、止血钳、脐带包等都是消过毒的,洗净蒸煮后的白布总是叠得整整齐齐,等待着它的使命来临。直到有一天,这“白布”被产妇们弄得凌乱不堪面目全非时,才再回来“整容”。我娘凡事都亲历亲为,每次接生回来顾不上休息,不管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季,我娘都趁鲜再洗上大半天,晒干保存。也有勤快知趣有人手的人家,将自己作践的这“东西”洗净,晒干后叠整齐送来。
作者母亲于农历1981年9月19日接生的孩子张娜,大庆石油学院毕业后在吉林油田工作
当接生员,身上可是背着两条人命。人的身体各异,生孩子更是如此。有的“顺生”(先出头),这样的最安全。有的先出脚叫“站生”或“立生”,还有的先出腚叫“坐生”,这两种情况在还没掌握“剖宫产”技术的地方,都有危及孕妇生命的可能。许多地方老辈子流传下来说,“站生娘娘坐生官”,实在是无知和荒诞。不知多少产妇,为这后代的“荣华富贵”付出了生命。遇上“立生”和“坐生”的情况,在生活困难和交通不便时期,主家大都盼望着在家解决,上医院对日子本来就紧巴的老百姓来说,既用人马又花钱的确是个“大跟斗”。出于对庄里乡亲的体谅,母亲总是一边让主家准备担架(六十年代)或大胶皮(胶轮牛马车,七十年代)或拖拉机、机动三轮车(八十年代),一边实施复位手法让胎儿先出头助其顺产。好在贫穷时期的妇女们,心里压根儿就没那份金贵的念想,不到临产肚子疼的受不了依然劳动不止。但辛勤的劳动回馈了她们健康的身体,演绎出了许许多多险象环生的传奇。
作者母亲1983年与她接生的两个孙子
孩的生日,娘的忌日,许多身体娇弱的产妇就在此时,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新的生命。此时,我们真该问问那些斤斤两两计较着赡养老人钱物多少的子女们,那些为此闹上法庭的子女们,面对宁肯舍弃生命也要将你保留下来的母亲,你们还以自作聪明的诡辩妄想推脱养老责任,甚至施展无耻的伎俩加错于生养你的老娘,你们还有何脸面活于世上?
一辈子吃素 坐席受“冷落”
要说图吃、图喝、图钱物,我娘还真没有福气消受。她一辈子吃素,饭量又小,一顿饭也只吃常人的三分之一。
1965年后,虽然生活条件还不好,但生了孩子也逐步地兴起了老风俗。我们村基本上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娘家母亲来看闺女,叫“三日”。第八天时,亲戚们带15到20个鸡蛋、2斤挂面、五毛到一元的“礼”钱来贺喜,叫做“八日”,也叫“圆耳朵”、“送米”。这时,主家在招待亲戚的同时,就顺便把接生婆也请了,省得专门致谢,怠了(浪费)东西。
可是,每一次被“请”,我娘都是饥肠辘辘地回家,原因是主家的菜碗里有那么几片肥肉叶子就不错了,谁家还会专门去买鱼?有时有那么一碟炸的“白条”鱼,也让跟随着母亲“坐席”、享点油水“犒劳”的孩子们抢吃一空,客人们看到我娘只是吃点干粮喝点水过意不去,就向主家要求给娘炒个鸡蛋,往往是以我娘专用的名义炒了鸡蛋或做了小鱼,总是让着别人吃的母亲也到不了自己嘴里几口。
我们那时虽小,可对我娘身为“接生婆”,而受到这样的待见还是耿耿于怀,有时还会从语言上埋怨、阻止母亲去给人家接生,但娘总是拉下脸来训斥我们:“谁家没有难事?要是图吃图喝,我就不干这个了!”
所以我说,我娘不图钱财,不为吃喝,更不在受人贬斥的“三姑六婆”之列。
作者母亲于1995年腊月初八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杨槐与同学在青岛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落实和村民收入及县、镇(乡)、村医疗水平的提高,育龄妇女从婚前检查到孕前、孕中、生育的各个阶段都有了完备科学的关爱保障体系,以剖宫产的安全、不受罪为主要生育方式“时髦”起来,“接生婆”这种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产生的职业,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迅速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我娘也以30年安全接生、母子平安圆满地画上句号,但偶尔遇急我娘还是会施以援手,直到农历1995年的腊月十八接生了最后一位新人。客观地说,在缺医少药的漫长历史岁月中,“老娘婆”的“针”和“剪子”还是为那一代妇女和人类的繁衍立了汗马功劳的。
作者母亲1995年春与她接生的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们
今年农历九月十二日,是我娘的85周岁生日。此时忆起我娘那些急人所急、帮人所需的接生之事,我从心底里为我娘曾是接生员感到荣光、骄傲和自豪!
此时,我虔诚地给娘献上一个儿子的祝福,祝福她老人家健康长寿!
作者父母亲在秦皇河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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