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让生命是一棵树
母亲与共和国同岁,于是小名叫庆。
七岁那年,父亲领着她到一远房大婶子家去玩,吃过午饭,对她说:“庆啊,爹有点事情出去一趟。”却不知,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此她成了大婶子的女儿。
抱小男孩的是母亲(摄于1979年)
母亲从小就学会了忍耐和吃苦。她的腿上有几个伤疤,个个有一元硬币那样大,是她割草留下的。那时为了让牛吃到更好的草,她天天到水里去割,被水浸泡久了,腿上长出许多脓泡。几天后,腿肿成了小棒槌,但她咬牙抗着,依然天天去割草。母亲说,每天把腿浸在水里,那疼直钻心里,再泡一会腿就麻了,也觉不出疼了。母亲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是微笑着的,我的心里却涩涩地疼着,眼泪也忍不住要掉落,可以想象,她那时该有多苦,而最让我敬重的是她对苦难的态度,她从不认为那是苦。
母亲十八岁那年,大婶子给她订了门亲,是一名石油工人,大她七岁。母亲死活不同意,一怒之下,跑回了亲生父母家。大婶子去要人,姥姥火了:“庆是我生的,从今以后,不让她走了。咱们算算这些年花了你多少钱,我们砸锅卖铁也还。”这句话一下戳在大婶子的心窝里,她一声“妈哟”就晕了过去。母亲掉泪了,她几番思虑,最后跪在姥姥面前:“娘,你还有三儿一女,俺娘却只有俺一人,她现在老了俺不能不养她。”在姥姥的哭骂声中,母亲头也不回地跟着大婶子走了。过了一个月,母亲按照大婶子的意愿,与那个石油工人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了姐姐,从此隔两年生一个,直到生下弟弟,已有四个儿女的母亲才28岁。
我八岁那年,病床上的大婶子拉着母亲的手说:“庆啊,娘悔啊。娘订的亲事,坑了你一辈子。”然后,撒手人寰。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乡亲们都感动得落了泪,说:“庆仁义啊,大婶子养了她这辈子不亏!”
迁居浙江,母亲前来探望
母亲在村里是养女,这种情况难免受人轻视和欺负。一天,父亲上班去了,隔壁一大帮人来到我家门口,说我家的树妨碍了他们家的风水,要砍掉。我们家门口的大槐树,好几十年了,根深叶茂。其实,是他们要盖间南屋,少一根好梁。母亲一下把身体靠在了树上,斩钉截铁地说:“想砍这棵树,除非先砍死我。”在相互对峙中,大队的人来了,劝走了那几个叔叔、婶子们。我们四人拉着母亲的手,骄傲极了,为了母亲的胜利。从那以后,村里人再也没有无故欺负我们的了。若干年后,母亲的胜利一直影响着我,使我坚强地面对人生中的各种困难。
后来我考上了油田十五中,在学校住校。有一天父亲去看我,他不修边幅极了,一身灰不拉叽的衣服,上面还油迹斑斑。身边的同学对我说:“你看,那个脏老头朝你笑呢。”我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他。”然后,跑开了。当天晚上我就被叫回家,母亲冲我吼道:“给你爸跪下。”然后,朝我一阵“噼哩叭啦”乱打。“你爸养你容易吗?你现在却瞧不起他。我要让你记住,以后不管多大出息,走到哪里,你都是俺们的孩子。”打累的母亲一扔鸡毛掸子,坐在沙发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母亲生日开心合影
那顿打至今记忆犹新,母亲的眼泪更让我震惊。在我心中坚强如山的母亲,因我的虚荣流下了伤心的泪。那顿打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儿女对父母的伤害是最深的,也是最彻底的,而儿女的爱和尊重,能让一个被视为草芥的母亲像山一般屹立。
不知不觉中,我们长大了,母亲却老了。老了的她,身体大不如从前,年轻时就有的支气管炎发展成肺心病,进而导致了一系列并发症。我带她查体后,不忍心告诉她结果。心知肚明的母亲,却笑着反过来劝慰我:“这人就和自行车一样,时间长了,零件肯定都不好用了。”我们都想接她到城里住,但她拒绝了。现在,她仍住在农场,早出晚归地干着农活。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母亲的一生就这样过了,但她却从未有过抱怨。她嘴边经常挂着一句话:“人这一辈子能活下去就是好的,就像咱家那棵老槐树一样,多大的灾也倒不了它。”我知道母亲就是那棵树,尽管平凡普通,但却活出了一树茂盛。在这树茂盛里,每一片,都是她乐天知命的笑容。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校对:左丽宁 时佃书)
作者:王立娟,山东滨州人,曾供职于胜利油田,现居浙江。喜爱写作,热爱生活,散文、小说散见于《齐鲁晚报》《鲁北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