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熊: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飘飘摇摇说艺圃|图说
图文/倪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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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圃是苏州现存明式小园林的代表,位于阊门内天库前文衙弄,即使对苏州本地人来说,艺圃也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找到的地方,在曲里麻拐的巷子深处。现在的手机实在很智能,导航定位的一找一个准,艺圃也随之热闹起来。
当然我是在5月初夏的一个周六上午进的园,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就都有,两个高高大大亭亭玉立的鲜肉帅哥袅袅娜娜走在前面,一个为另一个拍照娓娓讲解中间冒出一句“他们都觉得我声音很好听哎”,让人觉得怎么女里女气的娘劲十足。
庭院里叽叽喳喳的好几拨花枝招展艳光四射的中老年妇女在那搔首弄姿的做旗袍秀拍照,徐娘风韵是上了点岁数之后的专利;回廊里鸦雀无声的好几个花样年华悄没声息的豆冠小姑娘在装神弄鬼的考斯劈嘞(Cosplay)作萌,倒是一个个都像李宇春似的假小子装扮。这已然是一个颠覆了过去很多传统和习惯的年代。
一圈之后我找到先期抵达在那写生的画家朋友们,正在五迷三道的和他们瞎聊,旁边冒出一个靓丽姑娘突然插上一句:“这园子是谁的啊?”这忒么怎么说啊。半晌,见人群里无人应答,我看了那姑娘一眼,应一声:“估计,说了谁也不认识。”不料美女继续,把疑问直接发给我:“叫什么名字啊?”我说:“一个叫姜埰的吧,听说过吗?”她摇了摇头,再问:“是哪里的人?”我说:“山东。”“哪他多大岁了?”我隐隐觉得这美女问得有点邪乎了,不忍心回答,可她好像期期艾艾的一脸渴望,我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大概得有300来岁了吧?”赫然把美女吓得一伸舌头一手捂脸滋溜开缺了。
艺圃迄今已400多年了,虽历经沧桑,主体风格却基本没有多大变化,开朗简练的叠山理水手法以及“闭塞中求敞”、“浅显中求深”、“狭隘中求险”的哲学诉求,至今还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位与之谋面的有缘人。艺圃的难能可贵之处是经过几代人的营建,才成为著名园林的,它有别于其它苏州园林的一大特点,就是其园主都是讲气节、有学问的名人。说姜埰是园主,其实已经是第三任,还算是近的。前面的几位更有名些。
开山园主倒是苏州人袁祖庚(1519年——1590年),字绳之,自小天资聪慧,十四岁就下笔如流,郡院试俱第一。22岁中的三甲进士,先任绍兴推官,四年后入京,任礼部客司主事,后调任荆州知府,三年后调升浙江按察司副使。袁祖庚与戚继光等在台州、磐石一带大破倭寇,获得了朝廷嘉奖,不料因部下私自外出被倭寇杀害,受一小吏诬告,先降级后又削职为民,罢官返乡。
当时袁祖庚才四十一岁,由于财力所限,于是选择了“屋宇绝少,荒烟废······吴中士大夫往往不乐居此”之地,放下斯文,经营“田业”,草创了艺圃最初的模样“醉颖堂”。这其实仅是他的居住之屋,建筑称之为堂,而不称“庄”、“园,可想其规模也不宏大。
在不到20年的时间,袁祖庚完成了从一个芝麻小吏到达官显贵,应该讲是年轻有为,平步青云了,仕途算一帆风顺的。正值意气风发蒸蒸日上时被罢官,从一个位居要职的朝廷命官变为一芥草民,人生起伏跌宕,悲欢心情,即便是现今社会现代文明人也难以接受,何况是被受牵连,冤枉孽障。所以他从被罢官直至终老,心情是郁闷、哀怨的,精神萎靡不振,好友徐学谟比喻他“然则世之梦梦者常以醒为醉,而佼佼者反以醉而为醒,而公之自逃于酒也。”
袁祖庚自认为有远大抱负,事实证明也的确有才的,“绍兴推官以精严用法为名”,“其守荆州能先修百姓之急,以驯服悍王有岂弟神明之称”,“以高蹈闻於前”,无奈朝廷不用,只能整天以酒浇愁,来逃避现实社会。《辞海》解释“颖的意思”为“尖端,脱颖而出,才能秀出,聪敏。”意思昭然若揭: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苏州园林很多都是这路,拙政,退师,鹤园,怡园,可园,都有不再庙堂之高而处江湖之远的闲云野鹤散淡意趣。
第二任主人是文震孟,家族历史源远流长,其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徵明,祖父文彭、父亲文元发也是著名书画家,而且都有“功名”。文震孟自己还是个状元郎,一直在京为官,秉公为政,廉洁自律,并多所建言,最后官至大学士。他与兄弟文震亨就是即《长物志》的作者,在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中,立场坚定,不屈不挠,受到朝野不少人的拥戴。文震孟于万历四十八年即公元1620年购得园子时,还是个秀才,他对已经废圮的园子只是略加修葺,改“醉颖堂”名为“药圃”。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言道:人非金石,况犯寒暑雾露,既不调理,必生疾病,常宜服药,辟外气,和脏腑也。“辟外气”“和脏腑”,即是对自己的一个身体调理,也是一个精神层面的修身,然后见机行事,齐家,治国,平天下。“药”在《楚辞》中与“芷”、“兰”同义,清幽高洁,“药圃”之名还有避世脱俗之意。当时园里还养过鹤,有独立寒秋的寓意吧。
其后几十年,尽管文震孟的地位愈来愈高,对自己的这所宅园,却从未扩充过一分土地、加建过一楹房屋,基本上保存了“醉颖堂”时期“写意山水园”的特色。文震孟于崇祯九年罢官返苏,当年秋天逝世于药圃。风雨飘摇的明王朝在8年之后也亡了,文震孟的兄弟文震亨忧愤而死。文震孟的儿子文乘参加反清的义军被捕,他的妻子殉节,她是另一位著名的东林党人周顺昌之女。之后,药圃就日趋荒芜了。
清顺治十六年即公元1659年园归山东莱阳人姜埰,姜埰也是明末大臣,因直言政治,触怒崇祯皇帝,谪戍宣州卫,未至戍所而明亡,于是辗转苏州,受文家姻亲之情,侨寓药圃,修葺修葺,盖几间屋,名之为颐圃、敬亭山房。后其子姜实节拓建宅院,厅堂楼阁,廊轩台榭,面积达到十亩,有池塘二亩,又改名为艺圃。
身为明王朝的遗老遗少,姜埰父子传奇式的经历及誓不事清的刚烈风范,为艺圃带来了更多的荣誉。姜氏父子对艺圃的各种景致名称,继续加以富含深意的改易。有的寄托了明显的处世道德,如念祖堂、香草居、思嗜轩;有的暗喻了主人的政治理想,如旸谷书堂、响月廊、朝爽台。
“旸谷”指日出,“响月”应之以月,旸谷、响月,合而为一“明”字;朝爽两字,实际上是“大明”两字分别受制于刀斧凿痕等暴力的钳制,表明了对“大明”的怀念以及暗示了艺圃属大明河山的意愿。
现在池水之东的乳鱼亭,是明代遗构,也是姜实节的一个曲笔,明代亡了,汉人除了孔子代表的汉人的思想,别的还有什么呢?清王禹翶《诏臣僚和御制赏花诗序》有“观乳鱼而罢钓”,用在姜实节这里比较应景,就是思故国而不出仕了,通过园林艺术表达遗民思想,并不多见。其高风亮节,致使小小的艺圃“马蹄车辙,日夜到门,高贤胜景,交相为重”,成为当时著名的文人活动中心,清初风标劲节的名士大多光顾过艺圃,并为艺圃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和书画作品,极大地提高了艺圃的品位及其价值取向。
康熙南巡的时候,商人吴斌受苏州织造府委托,鞍前马后,采办宫品,办事不仅得力而且漂亮,备受恩宠,移家艺圃。吴斌不仅擅长修理园子人也还算厚道,康熙三十五年的1696年购买下了艺圃之后还让姜家后人继续在里面住了30来年。
吴家的败落是在道光十九年的1839年,商人胡寿康、张如松为创建丝绸同业会馆购下了园子,取意《诗经》“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名之“七襄公所”。“七襄公所”最出名的事件是咸丰十年的1860年,太平天国攻陷苏州,因为害怕受凌辱,数百男女逃到了七襄公所后一同溺死在园内水池。太平军听王陈炳文驻扎后把这里作为听王府,从湖南移植了湘莲名种并蹄莲,是苏州莲花之冠。
太平天国失败后,恢复了七襄公所,光绪元年的1875年,吴县知事褚成绩为溺水的无辜受难者撰写《悯烈碑记》立于园中。过去有人疑异水池北面平直宽阔岸线为一败笔,但横卧其上的延光阁为苏州园林之最大水榭,有利于从建筑内部毫无遮隔地感受对面的天然画境,将全园景致尽收眼底,是全园最佳的观景点,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艺术效果。
从水榭南望,山水交融,林木葱茏,颇具山林野趣,为园中主要对景。此种池水、石径、绝壁相结合的手法,取法自然而又力求超越自然,是明末清初苏州一带造园家常用的叠山理水方式。但是延光阁却不是原有,而是七襄公所所造,由于其行业公会的性质,决定了它主要进行商务活动和社会公益活动,不可能专注营造园林,所以留下的建筑不多也不富丽堂皇,民国期间临池修造了这个大型水榭延光阁,是作为议事和调解各种纠纷的会谈场所。
硬山式,卷棚顶,阔五间,长15.4米,进深6.3米,北面为内装玻璃摇梗式长窗,东西为木栏杆雨挞板半窗,南部临池面外开半窗、下面为木栏杆外装雨挞板,整个建筑临池用石柱、石梁挑临于水面,走在其上,发出空隆声,别有一番情趣。
后来,苏州商会在此办公过,日伪时期被用作伪乡公所,苏州青树中学也借用过两年,苏州市工商联设过办事处,苏昆剧团进驻过,苏州越剧团占用过,桃花坞木刻社使用过,办过托儿所,作过裱画车间,也作过仓库。风风雨雨,来来往往,廊榭倾颓,池沼湮废,莲花绝种,石峰焙烧,假山挖洞,支离零落,满目荒芜,不堪入目。
直到上世纪1979年,艺圃被列为苏州市古典园林修复规划项目。1984年开发园林部分,2001年,才宅园合一,有了现在的这分面貌。
艺圃全园占地4050平方米,分住宅、花园两部分,宅分三进,园在宅西,水池居中,池北以建筑为主,池南以山景为主,住宅与园林没有围墙分隔,而是直接临水,与园林相交融。全园布局山水布局简练开朗,风格自然质朴,从亭台开间到一石一木的细部处理无不透析出古朴典雅的风格特征,手法凝练,而无繁琐堆砌娇捏做作之感,其艺术价值远胜于晚清之园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