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66号作品】苏音《悄然隐去的老兵》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苏音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这是一条城市里被誉为样板路的繁华主干道,在中心区段有一个十字路口,向北是一条南北向的纵贯路,走上百来米,路左侧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常见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身旁放着二、三个彩条布之类的袋子,身边堆着一些捡来的饮料瓶、快餐盒和纸板什么,老人长年就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风衣,里面似乎还有文化衫,因为经常都就那样坐着,裤子如何样也没怎么注意到,好像裤脚挺宽的。老人的身体看来还可以,腰板笔直的,神情就有些呆滞,写满沧桑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透出一种平人不常见的坚毅,那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汉所能有的。

看年龄老人应该有八十好几了,在这里呆了多久,也没人去留意,反正冬去春来,偶尔会没看到,其余似乎就在那坚守了。有人说起码有大半年了,也有人说不止,好象早一二年也就在这里了。晴天不下雨呆在树下,小雨也就这么待着,雨实在下大了,才挪到背后那一家自助银行的门口,自动玻璃门从铺面凹进一截,门前有遮挡的屋檐,也有四、五平方的一块地方,可以挡挡日晒雨淋,其实老人完全可以进到自助银行的里面,那反正无人值守的,可老人似乎很自觉,一不下雨了就又回到树下来。

肖桐每天上下班都从那经过,虽说他也可以从另一条平行的路走,可还是更习惯从这边经过,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走得顺些罢。他看见老人也有些日子了,开始也没觉得特别,不就是个拾荒的流浪老人。可一天天的,老人好似就在那不动窝,就有点纳闷了,他是怎么生活的?肖桐发现,老人面前堆的那些可以回收的废品,有时是收废品的有时是清洁工给收走了,他们会扔下一二块钱,附近的商铺会把没吃完的盒饭拿给老人,也瞧见过个别路人走过去将刚买的饭盒或手里的矿泉水放下一个给老人。肖桐有些感慨,这老人就这么风餐露宿的竟也不会病倒?

有一个周末,肖桐应当志愿者的朋友之邀,到山区寻访抗战老兵,一天从早至晚的奔波,他们见到了两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兵,一个孤单地住在一间屋瓦漏光的残破小屋,惟一的电器就是一把不会摇头的风扇,另一个虽有儿孙,可还自己种菜养家禽做饭洗衣服。肖桐有些惊诧,为他们那曾经血雨横飞的战火青春,更为他们如今的贫困得让人落泪的境况,他掏出了身上所带着的近千元钱。

再在路上看到老人,肖桐不由想到:这个老人会不会也有什么故事?他的家又在那里?有一次路过,没见着老人,肖桐突然有点不安,那些东西还在,他去了哪里呢?走到下一个路口,瞥见老人正从路边的公厕出来,他才解了疑惑,仿佛松了口气。

又有一天,肖桐专门骑了自行车上班,回家的路上,他专门去便利店买了一盒蛋糕、一组牛奶和几瓶矿泉水,然后送到了老人跟前。老人看看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拱了拱手,又没了表情。肖桐用本地话和普通话反复问:“老伯,你整天在这里做什么?家住在那里啊?怎不回家呢?”“老伯,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在这里你认识谁吗?”老人只是“嗯、唔、啊”地应着,间或也浑浊地嗫嚅几句,肖桐没听出意思,可从语音上感到老人说的是混有本地音的普通话。无奈,肖桐转身离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老人仍在那里待着。一天早上,肖桐上班时感觉道路似乎比平日顺畅多了,一瞧是摆摊的多数赶走了,连带着买东西的人也就少了,只听见路人在议论,哦,又是创评什么检查,说是这三天不要摆了,要是天天这样不就好。他瞥见老人还在原地没动,正倚靠着树干睡觉。到了上午,肖桐有事要办比平日提前些回家,经过老人那里时却见围了一堆人,旁边停了警车、城管车,又还有一辆救助站的车,两个年青人正搀扶着老人往救助车上走,还有人提了两个包跟在背后,老人挥着手在嚷着什么。肖桐不由停了下来,他见老人的神态很着急地,顺着老人的视线,肖桐也看见那里还搁着一个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挎包,便几个急步走去拾了起来,又趋前到车旁递给了老人。两个后生都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不解。老人接过包向他拱了下手,嘟嚷着“谢谢”,给他们推扶进了车,随即车开动了。肖桐也正要离开,眼角随便一扫,见地上有块写着字的小布片,定睛一看,竟立住了,那如普通手机般大小,四缘已不规整,斑迹累累的,竟是一方军人的胸前标识。稍一辨识,已模糊的字体还能看出:中国远征军第50师150团3营少尉赵茂生。

肖桐惊诧莫名,摸出手机先将标识拍了照,就拨通了外地的志愿者朋友,说完了情形再将照片传了过去。朋友让肖桐尽快找老人核实一下,标识是老人本人吗?哪里人?现在的身份信息等等,并说他们也会在老兵资料库搜索有关信息。肖桐吃过午饭正泡着茶,朋友的电话来了:“在干啥呢?我们查了,这标识是真的,但资料库中没有这个名字。我们会从建立的资料中检索看有没有当时同一单位健在的老兵?看有谁能记得这名字或认识他?你能不能先帮我们看看老人有没有身份证?”

下午,肖桐带着奶粉麦片和水果来到了救助站,在登记本上看到了老人的名字赵茂生,不由一喜,真的就是他。可看到身份证一栏空白时,心里悬了起来,一问,果不其然,老人没有身份证,只是好歹还登记了故乡的地址。肖桐见到了老人,问好后即把擦拭干净过塑了的胸标递了过去,老人瞪大了眼睛,一把接过,欣喜地说:“啊,在呀,我都找了多久了,以为再也没有了啊。”他又对肖桐说,“是你收着啊,我以为没了呢,真得要谢谢你喔。”

肖桐指着胸标问:“大爷,这是你自己?”老人看看他,重重地点点头。“你是老兵,打过仗?”肖桐竖起了大拇指,老人又点了点头,他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大爷,你真了不起。”肖桐扶老人坐下慢慢聊,老人的口齿不太清晰,又混杂着口音,肖桐细心倾听还是只能明白七、八成。

1943年老人在省立商业专科学校读书时加入远征军,他说:“当年我们也就是十六、七岁,听到国家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同学很多相约着去报名,我们有十几个人选上了。”他们先是和其它新兵一起接受了几个月的军事训练,就分到各个队伍上了,因为商业专科的学生有学英语课,又强化培训了二个月的英语翻译,分派到师团一级当翻译参谋。民国32年深秋反攻开始,先后参加了攻占于邦、孟拱、密支那战役、八莫反攻等,民国34年1月在南坎作战中负伤回国,伤好出院遇上抗战胜利了,一心想着重回学校读书不想再上战场,老人便解甲归田了。末了,老人有些激动地说:“我没有打内战,对得起我们国家的。”

怀着深深的敬意,肖桐告别了老人。觉得有些遗憾的是没能查看到老人的身份证,未能按志愿者朋友提出的完全核实老人的身份,只是知道老人一生未婚,故乡是在粤东的一个县里。肖桐和朋友联络,朋友告诉他,通过一番努力,在总资料库中竟找到了当年150团的两个老兵,分别在不同的省份,已和当地志愿者联系过了,让他们尽快查询一下是不是记得有这个名字?认不认识?过一二天我们志愿团体要上门看望老人。

又过了两天,朋友和他的三个同行开车来了,其中有一位还手握DV,朋友说,反馈回来的消息是那两位老兵中,恰有一个是同一营的,十分幸运是他竟还记起了这个姓名,说在一起打过仗。可是老人家眼睛已不好,肖桐手机发去的人像照,他们专门放大打印出来,也辨认不出,再说就是眼神依旧也不一定能认出,毕竟隔别了六十几年了,沧海桑田啊。

熟门熟路的肖桐带着去,救助站的人告诉他们,老人不愿意返回家乡,说家乡已没有什么亲人了,按规定救助站是临时救助,现在只是暂居,可到福利院又没有户籍等证明。见到他们,老人显得高兴,还能叫出肖桐的名来,几天较正常的生活,感觉老人精神清爽些。可毕竟是高龄,思维认知还是有些迟滞隔膜,如对民间志愿团体是什么单位就弄不清楚了。

一番交流,他们终于明白,老人的家乡其实应该算祖籍了,他的父亲一代就生活在现在这个城市,家里开着店铺,做着还不是很小的生意,和省城等地还有贸易往来,这也是他得于到省城读书的一个原因。省城被日军攻占,老人随学校转移到粤北,兵荒马乱和家里断了联系,不久这边也是沦陷区了,更不知家中情况。投笔从戎后烽火硝烟,音信完全隔断,几年都没有家中半点消息,从军队复员回来竟找不到家人,再三打听才大概得知父亲他们辗转迁去南洋,好像是到安南暹罗一带,没有联系方法,怎么找啊。无奈老人回了对他已经是陌生的故乡,投靠一家亲戚在那里住了下来。

朋友将DV接到救助站的大电视上,让老人观看了一段录制的视频,屏幕上现出一个耄耋长者对着镜头说:“茂生啊,是你吗?小排长,你还记得我不?三连的刘东江。我可记得你啊,那一仗打得惨啊,我们连就剩下十几号人,要不是你们拼命杀来,也许就都没了,你们为了救我们,又死了多少好弟兄啊。六十六年了,密支那分手再也没见着,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呀?如今可好?真想去看看你呀,可老啦,走不动了。我还是想着那天我们能再见上一面啊……”

看着视频,老人双手发抖、全身微颤,泪水淆然而落,他叫:“是他,是他,现在他在那里?我要见他。”

朋友告诉老人:“东江老人现在湖南,身体还可以,就是眼睛视力差,路途太远,等以后找机会我们一起去见。”

视频触发了老人尘封已久的心灵,随着交流的深入,两位老人不同时空的回忆,在志愿者们眼前编织出一幕那场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恶战情景……

1944年春,缅北战场,素有“缅甸的北大门”之称的水陆交通枢纽重镇密支那,纵贯缅甸的铁路至此为终点,铁路自南向北从城中穿过,周围多山,城东是伊洛瓦底江,城区西北面是地形略有起伏的小平原,遍地丛林。

按照指挥部的命令,中国远征军38师、50师和美国军人组成中美联军,直插处于敌后的密支那。赵茂生和刘东江所属的50师150团和美军一个营为第2纵队序列,归美军亨特上校指挥,作为翻译的赵茂生随部行动。他们远程奔袭,秘密穿越人迹罕至的库芒山,不料雨季提前到来,时不时一阵瓢泼大雨让人浑身湿透,身上湿了干干了又湿,热带丛林的瘴气让不少人得了痢疾、疟疾,还有更可怕的伤寒病,在这恶劣环境下一旦染上几乎九死一生。在泥泞的崇山峻岭中徒涉行军,险阻艰难,途中时不时可见美军士兵丢弃的重武器和弹药,而中国士兵视武器为自己的生命,再艰难也背负着顽强前进。经过半个多月的艰苦进军,终于隐蔽接近了敌军。

战斗打响,具有压倒优势的中美联军,配合从天而降的机降兵,很快就占领了机场,取得了立足点,局势似乎挺喜人。随后美军上校命令150团的两个营,向密支那据守的日军发起攻击。接敌后,跟随团部行动的赵茂生发现战斗并不顺利,团长的眉头越来越皱,手下的参谋们也显得神情紧张,我军发现情报有误,日军兵力已经得到增援加强,又占有地形优势,长期构筑的防御工事坚固完备,火网严实密集,易守难攻,进展并不顺利。一番苦战后总算占领了重要据点车站,可未及喘口气,日军很快组织疯狂反扑,虽然打退了敌方的几次进攻,可反复争夺中我军伤亡惨重,又未能得到增援,车站得而复失了,有连队陷入四面被围的绝境。

枪炮声此起彼落,震撼人心,临时指挥所里,团长脸色铁峻,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他已经没有多余的一兵一卒可以派出解救危境中的下属,而且局势的不利还面临着他们全体将陷入重围的险地,可若不救援被围的弟兄绝无生机。危急关头,如雕像般的团长突然转身扫视了周围的人,正了正钢盔,抓起了美式冲锋枪,斩钉截铁地说:“不能再这么打下去,那将什么都没了。我们不能丢下被围的弟兄,这里一营长负责,准备突围回撤,留下两位报务员和陈参谋,其余的人跟我走!要是一小时后我们回不来,你们马上撤!”

赵茂生和其它勤务人员迅速准备,胳膊受伤的营长单手抱住了团长:“团长,你绝不能去,求你啦,全团离不开你,弟兄们离不得你啊!我去,不把他们带回来我提头来见!”

赵茂生迎着团长啪地一个军礼:“团长,我跟营长去,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掩蔽部中,一个个弟兄都向团长立正,喊:“团长,你不能去,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营长带着伤亡大半的二连,还有赵茂生和近十名勤务兵、卫生兵、伙夫马夫等非战斗人员,义无反顾地杀入了火海,驰援解救兄弟连队。他们隐蔽地接近车站东南角,一部分人外围掩护,其余突然发起勇猛的攻击,他们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玩命地奔跑,日军弹如雨下,第一次冲击就倒下了十来位弟兄。已经上过多次火线,见过许多死亡的茂生并没有腿软,可心还是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掳着似的,紧紧地揪悬起来。

茂生伏在营长身边,举起美制冲锋枪狠狠地击发。弟兄们一个个倒下,赵茂生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营长将剩下的弟兄召拢到身边:“这样下去不行,都打光了也救不了他们。二排长,你带你们排从左手边绕过前面那个小山包侧面向他们攻击,牵制他们的火力,其余的人跟着我,待二排打响就拼死上,一定要冲到三连那里。”

一番血战,营长倒下了,然后排长也倒下,连班长们都没剩下二三个,眼见群龙无首,已经红了眼的尉官赵茂生责无旁贷挺身而出,他狂呼一声:“现在我代理排长指挥,都听我的,机枪掩护,其余弟兄二个一组,交替前进,跟上我,冲!”一阵旋风般的弹雨,射向敌阵,赵茂生曲线奔跑着,不时借助地形物体掩蔽,举起冲锋枪射出一梭梭的子弹,终于他和最后的十几个战友冲进了被围的三连阵地,几乎来不及喘息,就和三连剩下的弟兄合兵一处,在占领山包的二排火力配合下冲出了包围。他们回来了,见到了团长,赵茂生敬了个礼,刚说了句:“营长,他……”就嚎啕大哭说不出话来了,团长低下头,拍了拍他的肩,也没说一句话,随后就下达命令突围撤回了机场。

和三连弟兄分手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紧紧拥抱,互相祝愿,赵茂生和连副刘东江约定,胜利时一定要相见喝酒。然而半年后南坎一战,赵茂生胳膊大腿两处负伤后回国,和刘东江彼此再没能见面。

肖桐和志愿者被老人当年的浴血奋战所震撼,虽然朋友等人都在走访老兵活动中多次听到出生入死的故事,可还是为战争的残酷而震惊。临走,朋友拿出800元给老人,可老人并不愿意接收,他一再推荐道:“生活我能过,怎么也有几口饭吃。我就想着政府可不可以给个证明,我从没有打过自己人,我们打的是小日本,我们是国家的兵,是为国家去拼命的。” 肖桐他们又一次感动了,老人过得是什么生活呀,却没有任何奢求,只巴望着一个说法。

朋友对肖桐说,老人是抗战老兵这毫无疑义,关键是他没有一个身份证明,昨天电话打到他家乡的派出所,回复是没有资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要怎么证明他就是赵茂生,只有这个解决了才能操作有关的援助和安置。肖桐说:“老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物质上的关心,而是精神上的慰藉,就是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是英雄,国家的英雄。”

朋友想了想,说:“好像网上有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章的仿品,你帮我办一下,行吗?老人年纪这么大了,总不能老是这样生活呀。我们抓紧弄清楚老人的身世,过两天我到他家乡跑一趟。”

没想到仿制的纪念章还未到手,肖桐却在老地方又见到了老人。肖桐问老人怎么又来这风餐露宿,老人说:“救助站不是家呀,这里好,不麻烦人,自在。”每天路过,肖桐都要带点吃的东西给老人,留下来聊上几句。老人不让肖桐再拿东西来,说他有吃的,饿不着。朋友去了老人的家乡,好一番折腾,终于有了线索。老人复员回乡不久,经人介绍到一所中学教英语,因为书教得好,解放后不久还调到了县中学,可几年后却因为反动军官的历史问题处理回乡务农,十多年前老人从家乡出来,就没回去住,户口也就注销了,那时还没电脑管理,也就找不到资料了。朋友说事情都清楚了,可关键还是要有个证明,正争取有关单位找出原始档案来。

纪念章快递到了,肖桐和本地的几位志愿者要给老人送去,媒体闻风而动,扛着摄影机来了。当肖桐郑重地将仿制的纪念章挂到老人胸前,说:“我们感谢你,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功绩。”一位少女给老人献上一束鲜花,老人挺直腰杆,脚跟并拢,动作虽有些迟缓却仍旧标准地敬了个军礼,咬着字大声说:“为国尽忠,不辱使命。中国远征军第50师150团3营少尉赵茂生。”

新闻报道一出街,老人连夜让救助站又接去了,肖桐他们也觉得这或是暂时最适当的安置了,可救助站说,老人没有证明文书,也只能是暂时先居住着,还是需有身份证明才能解决问题。

朋友和他的同伴在继续努力,他们找到了老人的远房亲戚,还有他以前的邻居,辨认照片说就是他。又找到了老人工作过的学校,县中学里没有他的档案,倒是最先那家乡下中学,竟还留存着老人当年的登记表,在派出所也找到了手工填制的户口。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了解到了老人的一段情感和离开家乡的缘由。

还在省城学校读书时的老人,那时是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省城沦陷前学校疏散迁徙到了粤北,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茂生结识了学妹又是小同乡的怡芳。那是一次同乡相聚,一个明眸洁齿的小姑娘身段高挑,容貌俏丽,她性格活泼又伶俐,特别惹人注目。不知为什么,小姑娘就是和茂生聊得来,银铃般的笑声不时飘起,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眼光。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是最难忘的纯情时光,两人来来往往,情愫暗生。那时压根没有现在的这般浪漫,俩人相处的时候多数是和其它同学一块,或是聚餐打牙祭或是纳凉闲聊天,也曾几次成群结队到附近的山野乡村游览,上墟趋镇逛集市什么的。俩人独处的机会实在并不多,也就是房前屋后、饭前餐后、打水洗衣遇见了待一待,聊一聊,几乎没有什么单独的约会。

茂生投军时是秋天,两人相约来到学校背后的山崖畔,展目所见,一片金黄。怡芳手中揉着不知名的野花,不无忧郁地望着学兄说:“你真的要去啊,打仗枪子不长眼啊,你可得要小心喔。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茂生看着怡芳说:“国破家难在,小日本欺人太甚,非得把他们打回老家去不可。这一天应该不会多久,到胜利凯旋了,我就来找你。”

小姑娘心中再有不舍,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没有半句阻挡,只说:“到了那天,我去接你。”第二天,怡芳看着茂生朝着送行的同学们挥挥手,又特意转向她敬了个军礼,跑步汇入了出发的队伍。

茂生复员回来,却不见了怡芳,到处打听也没有她的消息,做了教师的他不乏有姑娘爱慕,可心有所属总是不为所动。直到几年后,才听到有人说在另一个城市见到了怡芳,已嫁人为人母了。时隔不久,茂生就被遣送回乡劳动了,开头好多年生活潦倒孤寂,渐渐竟也有人来提亲,可茂生却一概婉拒回绝,说自己生计艰难别害了人家。再后来年纪渐老了,就更没了念想。直到十几年前,已是七旬老人的茂生突然听闻怡芳的老公死了好几年了,儿女成家后都各自生活,就她单门独居。老人犹豫了一段日子,终于离开家乡去了怡芳的城市。谁也不知道分别了半个多世纪的两人是怎样重逢的,人们在城里的几个公园、广场,还有城周边的几处风景点,不时能看到两位老人,男的高个清廋,华发如霜,腰板依然挺直;女的风华已逝,略见老态,可身材仍属苗条,他俩相聚一起,或闲坐聊天、或散步活动、或游览景区,俨然一对情深恋人。到了日落时分怡芳又独自回家,老人则随便找个什么角落过上一夜,冬天就去车站等,天气实在冷得难受再租个便宜的旅店过几天。物非旧时人更非,怡芳的子女打心里不愿意自己的母亲和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走到一块,更不同意他们的妈领老人回家,好几回在家里遇见了,闹得一次比一次凶,老人在那里待了好几年都没结果。

这天,他俩沿着海滨长廊散步,长长的段路怡芳都低头不语,终于她站住了,看看海又看看他,迟疑地说:“明天放寒假了,孙子在家,我怕出不来门,咱们先别见了吧?”

“哦!”他沉默了一会,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盒烟又取出支烟,手微颤着将烟叼到嘴上。

怡芳有点惊讶地望着他:“你吸烟吗?怎从没见过啊?”

老人没答话也没点火,将烟又取在手里。“我去打听了,在我家那条街往西转角那,有一间单位的招待所,一般没对外的,干净安静也便宜,你先住那,有时间我就会过来,好吗?你那几件衣服也该洗了。”怡芳撩了一把额头垂下的碎发,有点局促地说。

老人看了一眼她,岁月的藤蔓早已爬上了女人的眼角,可保养尚好的脸庞仍然白净。他不忍心看,又垂下头,说:“你别管,我去串串亲戚,再回乡看看。”

怡芳说:“孙子在家时间也不长,要中考了,也就20来天吧。”

老人嘴角动了动,却没再说话,轻轻地笑了,有些酸涩,他伸手拍拍怡芳的肩说:“知道了,再说吧。中考很重要,关系着他的前程,你安心照料做好保障就是。”

“我家这小子还是挺让人顺心的,从小就我一手一脚带大,每每见了老师都夸他,和我也十分亲。”怡芳有点津津乐道。

老人“嗯、喔”地应了几下,目光迷离起来,“天也不早了,你该回去做饭了,我们走吧”。

终于有一天,老人给对怡芳打了个电话:“芳,我回去了,你和他们好好过日子吧,他们对你都还不错,我留在这里是妨碍,我走了。”这一次分离,怡芳手握电话哭了,老泪无声地滴落。老人回到乡下住了一段就又走了,谁也没想到,他竟到了他的父母生活居住过的城市,过起了流浪的生活。

朋友竟还专门跑去找到了怡芳老人,她的身体还不错,精神也好,对茂生老人很多事情都记得。她的子女为她请了一位住家保姆来全职照顾,看来还是挺孝顺的。朋友没告诉她茂生老人的现况,只说是寻访抗战老兵,了解过去的故事,聊了一个多钟头就告辞了。

朋友对肖桐说,这几天他再过来,要将老人的有关资料证明交给相关部门,并协调有关机构安置老人。不想次日一早,肖桐就接到救助站电话,说老人不见了,他们已派人派车去找了,没有发现,也报告了主管单位。肖桐急了,立即通知认识的本地志愿者,又发动朋友出去找。然而,传回来的都是失望的消息。一连多天,肖桐期盼着老人会在原来的地方奇迹般地重现,可都是期望,并没有成为现实。

一直没有老人的踪影,肖桐心里总是挂念着,得了空他就不由自主地出去转,大街小巷,什么公园广场、风景点区,还有大商场什么的,可再也没有老人的身影,老人消失得有如一阵风……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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