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朝霞如梦(31)|小说

毛颖:朝霞如梦(30)|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三十一章  爱不爱听我都得说

学生时代在直面现实的话题面前结束。他们不及回味和怅惘所有的逝去。友情似乎失却了往日的浓烈,淡得人心里发慌。夕阳下重金属的反射光泽,惊扰了苍白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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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分手吧。”

亚运会胜利闭幕之际,韩松主动找到惠薇。

她发现,他憔悴了,一脸的疲惫。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么?”

“没有,是我错了。”

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她说他不要她了,说得他心里生疼。

她说以后什么都顺着他,再不任性再不发脾气,求他别扔下他。

他心软了,动摇了。

一边是避而不见杳无踪迹,话已绝情;一边是苦苦相求信誓旦旦,挥之不去。

在以往关于今天的所有推想中,从来都没有过这道难题。

告诉她“我对你不忠,和别的女孩有关系”么?

他没勇气。

告诉她“我其实不爱你,而爱另一个女孩”么?

又不能肯定。

她有什么错?

错的是自己!

自己有权让她陷入痛苦么?

又怎么忍心让娇小无助的她,在哭泣中煎熬?或者沉浸于失望和憎恨的回忆?

要是不告诉她真相,自己岂不成了感情的欺骗者?

可如果告诉了她,这份感情难道还能继续下去么?

一张洁白的纸,如果已经涂鸦,岂非再也不能复原?!

他鄙夷自己,憎恨自己。

在把她重新拢回怀抱的瞬间,他完全认定了自己是个流氓。

“我是个很坏的人,你早晚会为今天的眼泪和执着后悔。”

“那是我的事。”

她坚决地搂住他,好像在向全世界表白——这个男人,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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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变了,变得对一切都随随便便。

他开始加入同学间的赌局,开始喝酒和醉酒,开始周末不回家,往西郊的中关村大学城闲逛,开始对惠薇随意动手动脚,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充满了生理而不是情感的色彩,不知是真觉得自己已然堕落,还是想向她证明那个“很坏”的自我评价。

与此同时,舒扬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同屋相处几年的同学都能感觉出,他说话的速度比以前慢了,话也少了,自习上得多了,音乐听得少了。

不知是在外乡独处久了,还是因为陈歌及其秦伟川的缘故,他的信也少了、短了,本来用在信上的笔墨,大半写了入党申请书和后来的无数思想汇报。

他加入了系分团委,担当了可谓重要的职务。好多和老乡厮混的时间,也都用去开会组织活动和跟党委、团委的老师门亲近了。

没变的是一如既往的幽默和对故乡的深深思念。

那里有日夜惦念他的家人,有深藏心底的记忆,有童年少年的足迹,有最初的心动、不舍和爱恋。

那里,蕴藏着他对未来的希冀,包容着他生命的缘由和目的。

这种恋乡之情,使得他最终拒绝了一位当地姑娘的求爱,饱含歉疚地目送她哭泣的背影远去。

这种恋乡之情,催着他利用所有可乘之机,寻找接受单位,以至于在最初的分配方案阶段,造成了四方争抢的局面,遭了校方好一番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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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遥远的山城相比,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大学生们出国深造的热情和因之而起的潮流,已呈席卷之势,清华北大等一流学府,更是首当其冲。

据说,从那时起,至今,清华大学的本科生,始终保持着一半左右的高涨的出国率。

秦伟川作为“边远穷十省区”(国家规定的原则上百分之百返回生源的人才匮乏地区)学生,如果不想回乡,就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出国深造,要么报考硕士,而后一种较之前者,又只能算缓兵之计。他于是打算选择前者,并本着这个思路,和陈歌商量,其时俩人正是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阶段。

“你自己拿主意吧。”

陈歌一如以往的潇洒干练,更平添了几分依依柔情。

“要问我,就是回家乡,也跟着你。”

她低下头,脸颊通红。

“那咋行么,独女儿家的,怎么好离父母那么远。”

“你家乡比美国还远?”

“我没说不回来么。”

“那还不是一样道理?”

“咋一样么,那边全是国营,扎进去,可不好动了。”

她本想说“不动就不动怕什么,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一类的话,可没说出口。

“着什么急呀,再想想,还早着哪。”她说。

“哪里,要有打算,就得早下手,考托福、申请奖学金,好多事情,可不能等毕业了再下手。”

“那得办多久呀。”

“说不准,短则一年半载吧。”

“啊?那你已经着手了吗?”

“这不是正在商量吗,还没有着手。”

“嗬——您倒算计得精,不出白力。”

“啥么。人家这不是商量着吗,要是你不同意,就不去呢吗。”

“急什么呀,逗你呢!”

她娇嗔着瞟他,顺势偎进宽广的怀抱。

“我可没权利说让你去不让你去。”

她轻轻摩挲他衣袖。

“要是想去,就试试,莫非别人去得,咱就去不得。”

这就是同意了。

他不觉搂紧了怀抱,多好的女孩子,多么完美,聪明、坚强、不卑不亢,不肥不瘦。

“咱一起走。”他说。

“看情况吧。要是办得顺利,你就先去。”

她在他的提议面前徘徊了——自己的专业是否适合到国外先不说,这一走,俩人全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就成了悬念。父母怎么办?自己能适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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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薇也从韩松嘴里知道了“十省区”的事儿,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韩松已从她苍白的脸色上,看出了端倪。

“不怕,主要指理工农医科,据说管理专业方面宽松多了。”

“据谁说?”

“反正是……”

“甭管谁也是据说么不是?”

为了当个“北京人”,小惠薇可用了不少心思,从韩松那儿一本正经学来的一口纯正京片子,堪为一证。

“回不回去还得看计划,要能找个接收单位什么的,只要有人事权,提前定下,也就解决了。”

他摆出刚从人才市场得来的经验。

“要不咱出国吧?”

话锋突然一转。

“哟——这我可还没想哪。”

“那现在就想——你先出去,完后再把我也接出去。”

“哪那么容易呀——再说……”

“不要——”她扭着身子撒娇,“又不管人家了,我不要……”

韩松对出国一没兴趣二没信心。

任何事如果同时缺了这两样,恐怕必定是和成功无缘的了。

他一点儿都不羡慕跑出去饥寒交迫削尖了脑袋抢着刷盘子洗碗连带遭白眼的留学生活,更不愿接受混好了留下当二等,不,三等公民,混不好割腰子卖肾,要么灰溜溜拿着刷盘子洗碗的工钱回来当假洋鬼子的结局。

他喜欢中国,喜欢从小耳濡目染并深感兴趣的文字和文化。

在他心里,抛弃自己的所爱,硬着头皮适应陌生的国度和民族的付出,远高于莫须有的花旗票的回报。

中关村的游历和历史上政界、经济界名人的经历描述,使他认定了一个道理——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一样成功,没本事的人,到哪儿都受气。

如今的他,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个出众之辈。要说机会,当今的中国也有的是,能抓住自然好,就算抓不住,也是怂在了自家门口,都是受罪,又何必受“洋罪”呢。

再说,闲逛和读杂书的趣好,已经侵蚀了大量学习外语的时间,自己的外语在同学里,实在有点儿落后得不堪,甭说出国,进个外企怕也不易。

“说老实话,我不想出国。”

他不想跟她隐瞒心思,也不愿意被逼着做不想做的事。

“其实,我也不想。”

她说。

“真的?你不是说要出国吗。”

“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好!那我明儿就报名去你家乡,岂不两全。”

“你——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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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着,韩松融入了寻求接收单位的应届生的洪流。

“我想找个有人事权的,编制比较宽松的单位,门槛儿又不能太高。明年惠薇就毕业了,我想让她有地儿接收。”

他在信里跟舒扬说。

对此,舒扬明确作答:“你说的那种单位,一般来讲,待遇水平都不高,且调出不易,特别是一旦帮你解决了女朋友问题,你等于欠了单位一辈子情,而且这情是你一人欠下的,跟她没什么关系,至少,她会这么认为……”

“老实说我没想那么远,先留下她再说。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这到底叫不叫爱情,或者只是一种惯性吧。我们彼此习惯了拥有对方,就好像酗酒和抽烟,未必裨益,但不可一日无,一旦断了,反倒击出病来。也许,这也就是生活的基础吧,虽不如爱情完美,却十分真实……”

“烟酒初戒时自然不适,但挺过来后,则必复得一片清平惬意。我不反对你的惯性说,正因为害怕惯性,我才掐灭了那些悄悄燃起来的火星,未免留下遗憾。但如今烟消云散,思之便觉一身轻松。至于爱情,我好像已经忘了,或可说从未真正理解过。我想,那可能算是门有趣的选修课吧,不拿学分照样毕业。不过话说回来,人生恐怕远不似毕业这么简单……”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哥儿俩终于从漫长的通信交流中解放出来,也各自落实了接收单位。

舒扬经父母和学校多方协调运作,在一家据说效益可观的国家级工程设计单位,挂上了号;而韩松也在国统局直属的一家研究所找到了位置。所不大不小,正好有人事权,有权直接向上申请“进京指标”。

“人家还直纳闷儿呢,我一北京生源,紧着打听进京指标的事儿。”

“我觉得,既下了这功夫,倒不如早点儿挑明。他有权,未必给你办哪,咱得不见兔子不撒鹰。”

“还是先磨合吧,怎么没怎么着,上来一大堆要求,不好。”

韩松骨子里还是谦和平稳的。

“差矣差矣。此时不提,更待何时?他允,则去;不允,现在转,还来得及。”

“那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要是人家不给办,你不是就白去了。至少也是用了功夫,对得起她。要真是去了办不成,她恐怕更得怨你。再说了,她也不是死人哪,也可以活动啊,不能全指着你不是。”

“哼——不指着我指谁。你?”

舒扬从哥们儿的表情里,忽而看见了一丝极陌生的什么,话头被噎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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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哥儿俩一块去找了陈歌,意外地在她家又见到了秦伟川。

俩人正忙忙活活给没下班的陈歌父母准备晚饭。那样子,活像亲亲热热的小两口,看得哥儿俩都有点酸不溜溜的。

“出国?”

“啊。他可能八九月份就走了。”

“你呢?”

“我?等毕业再说。明年吧。当然,得一切顺利。哎——舒扬,听说你申请入党了,怎么样了?”

“嗨,别提了,出了点儿误会,已经黄了。”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吗。”秦伟川插话。

韩松接过话茬:“陈歌,你呢?”

“我什么?入党?没有。没申请过。”

“这倒没想到。”哥儿俩异口同声。

“有什么想不到的。”她轻轻瞟了舒扬一眼,含着种说不清的意味。

“不过,你们家党员率已经百分之五十了,远远高于全国家庭平均水平,属政治上的先进层,将来也至少是百分之三十三,仍居前列。”韩松以统计者的口吻历数。

“得了吧,要是在美利坚合众国,这个比例会逐年下降,三十三、二十五、二十,闹不好将降为零。”舒扬斜睨着秦伟川,“我真纳闷儿,您是怎么给签的证。”

“噢,签证还没有办。”秦的语气,自然而实在。

“讨厌啊你。”陈歌搡了舒扬一把,“我们家的政治前途不用你瞎操心,还是多帮帮自个儿吧。”

俩人儿不约而同谢绝了陈歌共进晚餐的邀请,跑到小饭馆自由自在地弄了个酒足饭饱,完了事慢悠悠往家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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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酒喝得痛快,但并不兴奋。

俩人都是。

尽管话题一个接一个,可谁都没再提起陈歌,也没议论她的男友及其出国。

他俩心里,几乎同时闪出一个信号——陈歌,往昔岁月中的亮点儿,即将,甚至已经,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就像少男曾经的那样。接下来,会怎样呢?

“哥们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同情和爱情那一说吗?”

“记得。”

“有句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得说。”舒扬极认真地看着韩松侧脸,“因为,咱们是过心的哥们儿,该说不说,就不对了。”

“你说吧,我能听进去。”

“好多小地方、穷地方来的人,都是通过恋爱关系到的大城市,这是事实。当然,有不少是真心的,抱着纯洁的初衷。但也有的不是。就算是,也未必都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说老实话,我也不是没想过,还是那句话,惯性。好比一辆车,顺着惯性,越滑越快,如果方向错了,末了翻进悬崖,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接受也得接受。可要是让它戛然而止,或者这就陷到路边的沟里,摔个粉碎,我做不到。”

“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得过且过,不计后果的意思么?”

“换了你,能像自己说的那么做?”

“我没说过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换了我会怎么做,因为,其实,那并不是我。”

“这就叫‘旁观者清’。”

“清又何害,清可正言益行。”

“纵清也旁,旁则无足痛痒。”

“若真无痛痒,何必言?”

“言固有理,然无助于行!”

要说这次交谈是不欢而散,未免有些夸张。但此后直至毕业,俩人都没再通信,也是事实。后来见面时,谁都没再提起那次谈话,都说这一学期杂事真多,还没真正走向社会,就已经闻见了它复杂多变的气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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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学生时代结束了,带着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带着宝贵的真诚和如花如梦的眷恋,悄悄地远离,再没回来。

当时的他们,完全沉浸在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兴奋里,还未及体味那个悄悄的远离。

为学生时代的一去不返怅然兴叹,是后来的事了。

他们和着中国腾飞的新步伐,走上了工作岗位,正赶上全面深入学习“南巡”讲话精神。加上最初的业务培训,一时间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只不过环境变了,内容、形式也都变了,怎么也找不回当学生的感觉——自由、简单、有张有弛。假期没了,下午没课上午没课的日子没了,甚至晚上的时间也所剩无几。只有可以天天歪着看电视,抽烟不再有人出面制止,星期天上哪儿、几点回家的限制也被解除等“成人待遇”,还稍许让人感到几分得意。

九月,金色的九月,他俩和陈歌有过一次聚会,话茬是韩松过生日。

秦伟川已于月初赴美留学,陈歌刚刚收到他的第一封来信,见没人问起其近况,也就懒得多说,那顿酒喝得也不怎么尽兴。

陈歌说秦走了,她除了觉得空落落之外,倒还觉得自由松快了些。

按说这不怎么对劲,可她说了半天,也没从谁那儿得到开导和排遣。

舒扬抱怨工作枯燥极了,专业也不对口,也没博得什么同情。

韩松的话题积极些,说是跟方方面面处得都不错,跟领导“磨合”的趋势还好。

说着说着,想起陈歌好像还不知道惠薇其人,更莫论为其所做的筹划和努力,于是也就半截早早收住话头。

唯一的高潮,不过就是哥儿俩推推搡搡争着结账的场面。

唯一把仨人逗出笑声的话,是韩松说的“将来花陈歌老公的花旗票”。

到了,还是陈歌鼓起勇气,在结账后莫名其妙的静坐中,打破了沉默,说了句“怎么着,撤?”于是仨人齐刷刷起身,一出门就奔了三个不同的方向。除了“再见”之外,谁也没留下多少寒暄嘱咐的话。

陈歌多少有点儿失望,觉得他们一上班好像都变了个人似的,进而对走向社会生出了好奇渴望之余的浅浅畏惧和不满。那个出国的计划,适时地在心底又登高了一阶。

“换换环境也好。”她想。

那种心情,跟在上剧场看最喜欢的老片子和赴新朋友的约会之间正矛盾着,却听说那老片子因故停演了,差不多。

韩松倒没对这个早已没了往昔的热烈和融洽的场面生出多少感觉,心里满满揣着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出自什么目的和愿望的一个个计划,只知道得去执行——

一会儿还得上学校找惠薇,说好了她给他过生日。

晚上还得赶回家,父母那儿也预备了丰盛的生日晚餐。

是时候跟父母引见她了。在她留京的步骤上,自己需要他们富于阅历和经验的指点,更需要他们从情感和道义上认同惠薇及其跟自己关系。

对这场聚会最最伤感的,要算舒扬。

他发现,自己离开家乡太久了,久得几乎找不回那些曾在他乡让他苦苦思念日夜神往的记忆和感觉。

北京的风是这样的干涩,就像朋友间的谈话。

昔日无话不说口不择言的密友,今日却找不出一个能多聊几句的话题。

她要走了,带着自己的生活远走高飞。

他不见了,一溜烟奔向自己的执拗造成的惯性。

而自己,则被一道看不见的幕布,留在了茫茫的、枯燥的现实一边。

那道幕,将割除他与思念中的故乡和所有美好回忆最后的联系,正在秋的萧瑟中,徐徐下落。

如果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连笔者恐怕也不能自信,这三个往日的好朋友,还能重新走到一起,紧紧比肩而行。

但或许,这种平静的离散,并算不得什么苦痛和不幸。

226

这个平静,是被一只女孩子的脚趾环打破的。

其实那只是只普通的脚趾环,不过在当时的京城还很少见罢了。

那是个临近“十·一”的黄昏——韩松骑着才买了三天的新车,趁着别人忙着算计过节发东西的无事之机,第一次早退,去找舒扬打乒乓球,落败后饥肠辘辘往家赶。舒扬并没有同行的意思,更甭说请吃饭了,这让他稍许有几分不快,骑行起来也就愈发脚下生风,全不管宝贝新车尚待磨合的状况。

大概是急于赶路吧,对处处隔离墩满眼过街桥的交通设计早已大大不满的他,很自然地抄近路逆行,后来被迫上了便道。

这条美丽的大街,曾经是“迎宾道”的延伸。宽阔的便道,被浓浓的绿地,纵向割裂成两部分。

他深入到了远离马路的一侧。

对这条路,他还算熟悉,这会儿的光线也还可以。

与外侧不同,这一边很静,少有行人,绿地边缘间或坐着近年设置的石条凳,路边是一人高的铁栅栏,权被那些好像永远没人出入的不知名单位,当了围墙,地上是当时随处可见的九格水泥方砖。

由于几乎没人(当然也没其他车辆),他丝毫不减速。打足了气的车轮,在九格方砖上飞速滚动,振得车身“嘭嘭”乱响,引来一个始料未及的目光。

那是个男人,正蹲在一尊石凳前抽烟,本来背对着他,听见车声扭头看了一眼,花衬衫和烫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使得那眼神显得有几分不善。

男人面对的石凳上,骑坐着一个女人,虽然低头含胸,而且也在抽烟,可韩松还是认定她是个女人,因为长而直披散着的遮住面孔的头发,因为脚上的花拖鞋和对男人来讲显然太短了的短裤和显然太光洁的腿。

“这什么人哪,穿这么凉快。”

他想着,没减速。

车响得更厉害了。

忽然,女人脚上有个东西,随着晃动,被从树缝挤进来的夕阳一晃,发出了耀眼的光泽,正晃在他脸上。

“嘿,什么玩意儿。”

惊奇的闪念,使他下意识捏了捏闸,可脚下还在蹬,只听“哐啷”一响,整个人因为空蹬差点儿失去重心,车头随之一晃——坏了!链子掉了。

好在他骑车功夫到位,只晃了两下,就滑向了远离石凳的方向,然后停下,避免了和两个陌生人相撞的尴尬。

下车的当儿,他觉得那女的回头瞥了自己一眼,但只是感觉,并没真正看见。

大链套的车,一旦链子掉了,就很麻烦,至少得把前盖取下来,要是掉在后部,就得找修车师傅了。

这是新车,装得死紧,前盖怎么也撬不开。

“他妈的,那你倒是把链子放短点儿呀。”

他心里骂,脑门已经渗出了汗。

花衬衫卷发的男人又点燃一支烟,默默看着他,并不理眼前的女人。

韩松觉得,似乎由于他的滞留,这俩人暂停了谈话和其他活动,自己处在让人讨厌的位置上。

227

他很想干脆推车走开,又不甘心在那男人的注视下毫无建树,四下在地上搜寻比钥匙更合适的撬具。

那女人的脚,再一次闪进视线。

那是一双穿着拖鞋的赤脚,左脚大趾上,套着个白亮的富于金属质感的环。

“就是这玩意儿反的光吧?”他想,“他妈的,光听说往手上戴的,这倒新鲜。”

那脚很白、很纤细,由踝到趾,伸展成充满性感和质感的曲线,由于踮起,脚面被勒出生动的肉纹。长长的腿很白,随着玩世不恭式的哆嗦,展露出健美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的脚掌,显出一片少有的苍白和洁净。洁净得不像赤脚拖鞋而行的人,苍白得有点儿不健康,而且,好像忽然令他想起了什么。

“什么?”

他目光又回到那只脚,盯着闪亮的趾环出了神。

“什么来着?”

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远离了车链子,不自觉地拼命在头脑里搜寻关于那片苍白的答案。

那种情绪,好像不经意间的一种接触或感知,与什么尚不得而知的,重要的东西紧密相连,而且稍纵即逝,犹如睡梦中最早听见的闹钟声,隐约难辨,不可捉摸,闹钟底下压着一个钟头后发车的逃离灭顶之灾或奔向理想彼岸的末班车票。

“什么呀——”

他笑自己,放弃了意识深处的搜寻,轻轻摇摇头,把自己的注视判定为——好色。

“哥们儿,使这个看成不成。”

那男人说话了。

韩松望过去,见对方手里晃着根尺把长明晃晃的东西。

“什么呀?”

他觉得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你过来看看,看能不能使。”

他站起来,走过去,近前一看,赫然竟是把看去十分锋利的藏刀,不由得倒退一步,后脚跟踩上了什么硬东西,被踩后倏地撤走了。

“哎哟,对不起!”

踩在赤脚上人家没叫唤,可够友好的了。

他忙不迭回身,准备再说些道歉的话。

“没关系的。”

女人伸手捋了捋长发,抬起头冲他笑。

然而,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白皙细腻的脸上,顿时蒙上灰暗。

韩松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时间好像所有感觉都顺着哪儿跑光了似的,呆呆望着那张脸,忘了车链子、藏刀和那个就在背后的持刀的男人,刚刚放弃的莫名其妙的心灵搜寻,顷刻间得出了答案。

他喉咙干涩,呼吸困难,好半天才将信将疑地挤出两个字——“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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