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驴友游记之十四:蒙自、曲靖和宣威火腿
一、云南县长之特等肥缺
个旧原为一山中荒村,锡矿开采后,遂日渐繁盛起来,在云南全省中,市廛之盛,除昆明外,无能出其上者。
境内尽系濯濯荒山,土地硗瘠,五谷出产甚少,而米尤缺,以致粮价贵昂,新滇币一元仅可购米六斤余。蔬菜价尤昂,因其多系百里外运来者。
县城无垣,在夹谷中,气候四季寒冷,夏秋雨天皆须着棉衣。全县人口向无精确统计,即县城人口亦因工人之时有增减无确定数目,不过居民很稠密,据谓县城人口约有五万左右。
全县丁粮,年仅新滇币四百余元,但县长则为特等肥缺。云南有“个旧县长当一月,半辈衣食可不缺;个旧县长当一年,半辈不缺大洋钱”的话,其缺之肥可知。个旧县长之发财办法,多因矿地犬牙相错,矿商纠纷时起,有纠纷必成讼,诉讼一起就是县长发财的机会到来。如某矿商开一洞发现好矿,其他矿商则于其旁另凿一洞取之,如是则双方必起诉讼,诉讼时县长则令封其洞,双方均不许开采,谓须派员调查,如此双方均受损失,皆争通贿于县长,贿银多者矿即判归给他,如双方均贿以多银,则判为平均分洞,如双方均不贿银,则洞永不启封。此类官司每出一案,县长即可发财上万。故个旧县长任期亦甚短,普通多为一年,因为这个特等肥缺不能让一人久享,一年县长所得已可使终身衣食无虑了。
二、衰落中的蒙自
七日由个旧返昆明,因蒙自为滇南名城,特在该处下车。
记得以前读地理时有“蒙自为云南第一商埠,对法贸易甚盛”。想象中的蒙自,是一个近代化的城市,最低限度也是市廛繁盛街市喧阗。至其地乃大失望,近代化根本谈不上,即喧阗繁盛也无从说起,由车站至城内的石铺小道上,来往是疏稀的几个人,车站是空空一无所有,城内更冷落得可怜,饭店客栈半道街是找不到一家,所谓最繁盛的西门内外,只可以说和北方普通县城街市差不多。据说蒙自在三十年前,原甚繁盛,当时法人侨居者亦多,近则因市场日趋衰颓,侨居之法商亦他去。迄今南门外虽尚有一法领事馆,但领事已早去,仅有一安南人代理领事,法及安南人现仅数人,多系看门性质。查蒙自衰落之原因有二:一为个旧设县后,锡商都移居该处,市面大相冷落。二为滇越铁路未通车前,由安南入口之洋货,多由陆道经蒙自转运,自滇越铁路通车后,铁道由城东十余里之山上经过,一切货物均不经蒙自,市面遂因而衰,今昔相较,实在是一落千丈。
前新疆督办杨增新系蒙自人,以故蒙自和新疆相距虽远,但新疆的蒙自官却很多。杨增新死后,这些蒙自官们都成了灾官,在西北边地上流落着,都是欲归而不得了。
三、同大学生谈铁路
在由碧色寨返昆明之滇越车上,同车有某大学工学院学生六七人,系本年暑期派赴石屏实习铁道工程。在个旧参观锡务公司时曾相遇,车中再见,即系熟人,彼此座位又近,于是大家就谈起话来。彼此问以“尊姓、大名、贵处”后,一位大学生向我问道:“贵处河南有没有铁路?”我答道:“河南铁路比云南多得多。云南只有一道铁路,河南则有三道铁路。”接着他又问道:“那些铁路是哪一国修的?”我向他解释说:“平汉、道清、陇海,全是国有铁路,而且设备上都比滇越路好得多。”这位大学生至此大约是知道中国人还会自己修铁路,乃频频点首。当时我因为疟疾发作,服奎宁丸数粒,耳聋头晕,不愿和人多谈话,否则诸如此类的话,或许可以和他们谈得较多呢!
四、冒险走东大路
由滇入川,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昭通盐津至宜宾,一是经威宁毕节至泸县。前者称为西大路,后者称为东大路,两路计程均为二十四站。不过年来由滇入川的人,全是走西大路,东路则因土匪塞道,久已无人往来。当我们在昆明未起行前,曾再三地踌躇,以为走西大路,固然可安全点,但路上的一切都较为平淡,走东路虽然冒点险,一定可以见到许多在交通线上所见不到的事,而且土匪我们怕他什么?钱是没有,几件衣服,一个照相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土匪无论如何的凶顽,总不会见人就杀。最后的决定,是冒着险走东大路。
云南的长途汽车,在管理及营业上,似乎都有点欠佳,公路局只管收养路费,谁交养路费,谁就可以开汽车营业。一条不到三百公里的公路上,竟有十几家公司的汽车来往,车价不一律,开车又没有确定的时间。至于养路,谁都不负这个责任,天下雨了,大家都等候天晴路干才开车,桥断了,大家等候公路局来修复。所以云南的长途汽车,人都称它为打摆子(滇语疟疾病)的汽车。
由昆明往曲靖去的公路,因被水冲毁,许久未得通车。在我们起行的前一天,见到恒通汽车公司门前挂了一个“明日有车开曲靖”的牌示,但向该公司询问其车是否能直达曲靖,该公司一职员答以“无把握,走着看”。似乎有点儿开玩笑的意味。
五、马龙的一宿
八月十二日离昆明。
在天色微明时,我们就离开旅馆到恒通汽车公司去,因为这难逢到的汽车只恐怕耽误了。但到汽车公司后,车下车上差不多候了三小时,车才正式开行。车内满装电报材料,搭客仅六七人,初行路尚平坦,约八十里至杨林附近,一桥被水冲断,车绕道田中,陷于泥内,几费周折始得拖出。前行又陷泥中三四次,一次在马龙境内白泥坡,车轮陷于泥内尺余,费时达四小时,召集乡民二十余人,至暮色苍苍时始拖出,夜九时抵马龙,宿。
同店住有建设厅工程师钟汉奇君,钟君湘新化人,系个旧锡务公司协理钟希竹君之族侄,本日系由曲靖来,途中亦因汽车屡陷泥内,一日行仅数十里宿此。当我们初入店时,店主先问以籍贯,我们告诉他我们为河南人,时钟君在旁,误听为湖南,乃急趋我们面前问道:“先生们是湖南人么?”我们向他解释说:“是河南,不是湖南。”钟君笑道:“不管河南或湖南,都是同乡,我来云南已四年多了,从未见过一个家乡人,只要是从东面来的人,我都以同乡看待。”言外极表示亲热。
钟君人颇率真,谈话亦多开门见山,他系由宣威经曲靖来,便中向他询问由宣威至毕节途中情形。钟君道:“这段路久绝人迹,土匪随处都是。”我向他说道:“我们这些长途旅行的人,土匪二字早就置若罔闻,所有一点简单行李,土匪爱要什么,尽可让他拿去。”钟君连摇头说道:“这却使不得,这些土匪,不是内陆土匪可比,一点不可以理喻,他不抢东西不杀人,抢东西必先杀人,杀人置尸于深山谷中,使官厅永远无从发觉。”听钟君言后,心中不免有点寒栗,但既到了这里,当无中途返棹之理。后询钟君关于途中饮食同题,钟君告以一切均须自备,否则必终日不得一餐。钟君继道:“滇黔两省人民,都甚畏公务人员,对军警尤惧,君等服装颇似军警,又类公务人员,途中一切都要露出点威风,凡事都要带点蛮横,不如此则食宿必大感困难,觅脚夫向导等更成问题。”钟君之言当为经验之谈,但我们又如何能采用此方法呢?
六、曲靖的黑暗政治
十三日由马龙东行,途中汽车又陷泥内多次,十时余到达曲靖。由昆明来,计程三百五十里,而竟行两日之久。
曲靖原为府治,为滇东重镇,惟境内土地硗瘠,物产不丰。县城城垣尚好,城内居民亦稠密,惟街道乱石铺砌,崎岖不平,且甚狭窄。市面颇冷落,商店全是小本营业,似无千元以上资本者。城内各机关,除县政府外,因经费无着,现均在闹伙食恐慌。教育,有省立中学一所,学生多来自滇东各县。本县县教育经费,年仅新滇币二千元,合国币仅一千余元,真乃少得可怜。教育局长月薪以国币计算尚不及十元,小学教员则薪金高者,月仅国币七八元,而此数尚不能按期领到。公安局的警察,更穷得可怜,衣服都是破得露出肉来。每个警士月饷是旧滇币九元,合国币尚不及一元,而伙食亦在内。警察非专职,有事派差,须至其家呼唤。
滇省各县人口均稀,但面积皆甚辽阔,在行政上每县都是划分七八区以上。区长是由县长直接委任,区长又可委任乡镇长。区及乡镇公所,均无确定经费,其经费乃系由区乡镇各长自想办法。但这样的区乡镇各长,却是有不少的人挤破头皮争着要干。曲靖前县长某任内,一个区长领到县长的委任状,普通都要运动费,但三个月后大半撤职。该县计分八区,县长每三月内委任区长,区长领到委任状后,又可委任大批乡镇长,一个乡镇长由区长手里领到委任后,也要运动费,每区普通分为十个乡镇,如此区长获利约可对本。乡镇长当然不是傻子,他们的本钱和利息,自然是有人偿还。这不仅一个曲靖县,黔滇边境各县,大都是如此。在交通愈不便的地方,贪官土豪越要厉害一点,在现在的中国,大约可以如此的肯定。
七、宣威的火腿
十四日由曲靖赴宣威,仍搭恒通公司汽车,北行三十里至沾益,车于城北门外停约一小时,便中下车进城一游。沾益城内冷落异常,闻境内煤铁蕴藏颇丰,惜全未开采。过此北行,车又屡陷泥中,下午五时许至松韶关南约里许地方,车陷泥中颇深,久拖不出。我们早晨在曲靖时,因匆促搭车,早餐每人仅食挂面一碗,至此饿不可忍,乃往松韶关内觅食。但山中一荒凉小村,并无食品可购,仅一老媪储有豆腐干数块,另有一妇女有熟芋头半筐,均系自食,乃出铜元二十枚购豆腐干五块,及半筐芋头,复令老媪煮开水半壶,既食且饮,虽未果腹,但已较饥肠辘辘时稍觉好受。七时余,汽车始由泥中拖出,时已入夜,细雨蒙蒙,土地黑暗如漆,幸车上尚有电灯,乃得继续前进。十时余至距宣威约五里一小河边,车复陷于泥中,司机及押车员等均谓本晚已无法将车拖出泥中,此距宣威已不远,请搭客均下车徒步进城。时天雨路滑,且黑暗不辨咫尺。虽手电频照,但终不免屡为滑倒。至宣威南门,适守城者正在关闭城门,如稍迟一步,则进城即无望了。
宣威火腿
宣威全县人口三十万,在滇省中人口之众,除保山县外,无能出其上者。不过宣威人口之多,并非稠密,乃因面积过辽阔。县境尽山,土质多成紫红色,硗瘠异常。农产物以包谷为大宗,米产甚少,全县所产之米,仅足城内各机关食用。宣威火腿,名闻遐迩,其制法系于每年霜降后,以盐腌猪腿于缸中,经年取出。数年前,全县人民,几无家不腌制火腿,近则因盐价昂贵,商人操纵,而腌制火腿者已无利可获,遂日益减少。现城内有火腿公司三家,每家资本均有国币三万元左右,其火腿多非自腌,乃系向民间收买,装制成为罐头,运销他处,总计宣威每年运出外销之火腿,约值新滇币十五万元(合国币八万元)。著者前经金华时,金华火腿亦曾大吃几次,其味似尚不及宣腿之佳,而价则较昂,惟金华旧属数县,每县外销之火腿年均在五十万元以上,而宣腿则仅此区区之数,此无他,地位及交通使然耳。
八、人民冤死不告状
宣威各机关均无固定经费,其经费来源乃系用“富户捐”名义摊派于人民。但所谓富户捐,又漫无标准,如某区摊款若干,由区公所分配于所属之乡镇,乡镇长指定某人为富户,他就须得经常担任机关经费之富户捐。有很多经乡镇长指为富户,而担任富户捐的人,却是三五个月连盐都没有尝过的人家。滇省一般人民真有冤死不告状的精神,而对于乡镇长的鱼肉尤不敢作声,因为作声反对,或申冤告状,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徒开罪了阎王爷,一切惟有一忍了之。
滇省土司,自民国归流后,其名义已废除,但其职权却依然存在。宣威东北与黔之威宁、水城、大定接壤处,有安家、陆家,均为当年夷族中土司,其辖地跨两省,迄今其土司衙门仍存在,其境内人民仍须向其纳土地税,见面即须向其叩首,其家有婚丧或兴筑土木等事,人民皆须尽义务劳动,其对人民仍有生杀予夺之权。历年政府因其僻处遐荒,亦从未加以干涉,只求其能统治其境内之人民,与政府及汉人两方相安无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