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人物《初学流派》李玉茹
李玉茹
戏校的观众有一部分是青年学生,他们是清华、燕京、北大的大学生,是我们的基本观众。还有些女青年,如言慧珠、王金璐师兄的夫人李墨婴也是我们的忠实观众。他们戏称我们学青衣的是“无旦不学程”(程砚秋先生)。他们还开玩笑地说:连宫女答应一声“有”也要念成"yiou",就是把“y”字拉长音,再念出“0u”,仿佛这才有“程味”。这显然是挖苦我们。不过,我们学青衣的学生受程先生影响确实较深。所以慧珠姐开始是学程派的,大约是受我们戏校的影响吧!
那时侯程先生演戏必有三个包厢绝不售票,一个包厢是给程先生的母亲和夫人果素瑛师母看戏的专座,另外两个包厢是给戏校学生留的,这是对我们的特殊待遇。
李玉茹《梅妃》
大约1935年或是1936年,程先生要到法国演出,每天在戏校大天棚的舞台上排戏。除了俞振飞、后台管事高登甲、乐队的周长华、白登云几位先生外,戏校大师兄,如傅德威、陆德忠、宋徳珠都担任角色:《金山寺》德珠师兄扮演青蛇,《游园惊梦》德珠师兄演春香,陆德忠扮伽蓝。我们下了课就溜到大天棚的旮旯里偷看程先生排戏。吴富琴先生是程先生的二旦,程派戏由吴富琴先生来教我们,偶而程先生也给学生教教戏。如《孔雀东南飞》,原是陈墨香先生为戏校写的剧本,由王瑶卿先生给赵金蓉同学排的。后来我的师姐侯玉兰演了,程先生为她改了程派唱腔。除了看戏,校董会有一台老式留声机,学校安排我们少数学生专有一节课听唱片,是为了学唱。这样耳濡目染,日久天长,熏也熏出点程味来了。
戏校办学的宗旨之一,就是兼收并蓄,融会贯通。赵金蓉师姐是学梅派的,除了向王瑶卿先生学戏外,还向律佩芳、何喜春、朱桂芳等先生学梅派,如《廉锦枫》《霸王别姬》就是朱先生教的。学校还请来江顺仙先生(江世玉的父亲)给学生教梅派的古装戏,如《千金一笑》(即《晴雯撕扇》)《黛玉葬花》《嫦娥奔月》等等。后来我也向魏莲芳先生学了《太真外传》。
李玉茹与梅兰芳、福芝芳
我十二岁那年,与同学们乘校车到第一舞台看梅先生的全部《春秋配》。梅先生扮演的姜秋莲,看得我都傻了。尤其“砸润”那场戏,姜秋莲把坏人侯上官推下了山,举起石头砸他,梅先生的那双手实在太美了,他的手势、手指、手腕都是戏。六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觉得梅先生那双手常出现在我眼前。自那以后梅先生南下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看梅先生的戏了,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梅先生才再度出山演戏。老生行也是这样,不过,还是看学生的条件。王和霖、王金璐两位师兄拜了马连良先生,当时马派戏排了很多。后来,李和曾师兄嗓子高亢,学校特地为他请来高庆奎先生,和曾师兄就专门唱高派。又如武生傅德威师兄学尚派(尚和玉),王金璐师兄学杨派(杨小楼),学校都为他们创造条件,请这两位老前辈教他们。
王金璐、李玉茹《美人鱼》
金仲荪校长发觉我的眼睛越来越大,就叫我向王蕙芳老师学花旦、刀马旦了。那时,我学青衣已有几年了,一下子改学花旦,感到手脚都没地方放,活泼不起来。我想起听荀慧生先生的《红楼二尤》唱片的时候,觉得他的唱仿佛在说话,一听就能懂,我很喜欢。虽然学校也演程先生的花衫戏的小本戏,如《花舫缘》《玉狮坠》等等,但毕竟和真正的花旦不一样。我想我既然改学花旦,我能不能有点“个色”,学点别的派呢?于是我找到金校长要求看荀慧生先生的戏,得到校长的同意。每周除了看程先生的戏以外,由女训育员陈宽云老师带我和男同学李金鸿看荀先生演戏。说到这位陈宽云老师,她是老剧作家陈墨香先生的女儿。荀先生的新戏大部分出自陈墨香之手,因此,我学荀派得到陈宽云老师的支持。李金鸿师兄是学武旦的,为什么叫他也看荀派戏呢?因为宋德珠师兄在副校长李伯言指导下,把荀派的妩媚、婀娜、娇娆以及荀派的眼神运用到武旦的表演中去了,再加上他扎实的跷功,真是:美、媚、脆,很别致,很有特色,观众十分喜欢。宋派就逐步地形成了。这时宋师兄即将毕业了,学校希望李金鸿能按着宋师兄这条路走下去。每次我们仨人去看戏,坐人力车或坐马车。李金鸿和我一般大,但他又瘦又小。人力车、马车都很慢,我俩冻得紧紧窝在一起打盹,到了戏院陈老师叫醒我俩,才打起精神看戏。后来李金鸿不去看了,陈老师还带我到后台看荀先生化妆。一来二去荀先生认识我了。慢慢地就是我一个人去看荀先生的戏了。我看荀先生的戏着了迷,觉得荀先生演戏那样自如,仿佛他不是在演戏。他和观众很熟、很亲近。我看得兴奋极了,心里真想做一个像荀先生那样的好角儿。那时散戏很晚,散了戏路静人稀,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常常从西长安街跑着圆场回沙滩椅子胡同戏校;那么宽的马路由着我性子跑圆场、走花梆子,既不困又练功,真是快活极了。
李玉茹、孙正阳《挡马》
有一天在广和楼,我与王金璐师兄演《吕布与貂蝉》,我异想天开处处模仿荀先生,连化妆也学荀先生。我沾沾自喜,觉得效果很不错。不料第二天上午金校长把我叫到校长室。金校长是位慈祥的老人,他特别喜欢王金璐师兄和我;同学们背后叫王金璐是金校长的“义子干殿下”,我也时常被叫到金校长家里去“开斋”。金师母亲自烧一大碗金华红烧肉,太解馋了;今天想起那红红的透明的甜咸适度的红烧肉,嘴里仍溢出口水来。那天金校长见到我,绷着脸,他那八字胡子也翘起来,从眼镜上边两眼炯炯地盯着我。我看校长生气了,向他鞠了个躬不敢吭声。仿佛我站了很长的时间,金校长才问我:“你昨天演的貂蝉为什么那个样子?台步走得满台飞,还乱耍水袖,谁教你这样演的?”我不敢吱声,他又说:“你为什么把眼晴画得那么黑,那么大?你不觉得难看吗?”
我嗫嚅着说:“我在学荀先生。”金校长更严厉地对我说:“你看戏没用心,没用脑子去想;荀先生如果演貂蝉绝不会演成这个样子。貂蝉是一个很有智慧的美女,不能乱来。你眼睛很大,再画得那么黑,太丑了”我听了校长的话,眼泪掉出来了。今天回想,当时我一定把我那双大眼睛画得黑乎乎的,像个大熊猫了。我恨自己,我应该老老实实按着王派演,偏偏要学荀派,心里很委屈,眼泪掉得更来劲了。金校长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耐心地说:“我不反对你学荀派,你要下功夫去想,用心去学,不要表面地学。条件不一样。程先生很高,他存腿走台步,像风吹拂着荷叶,那样轻盈袅娜,多么美!你们矮,就不能存腿了。要从精神上领悟,神似是艺术,形似是匠人。艺术没有近路,不要图省力啊!”
虽然那时我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但金校长对我的谆谆教导,深深铭刻在脑海里了,一直指引着我几十年的舞台生活。自此,我无论学梅、学程、学荀、学于(小翠花先生),我都从精神上领会,不敢夸张。虽然我知道夸张些才能像,也容易讨好,可我宁可“欠一点”也决不肯“过一点”。这好像成为我演戏的准则了。
回起来,我青年的时候,初学流派,那“满台飞”和大熊猫似的眼圈化妆,十分可笑,又是必然的吧!今天,我想说的是一点希望:希望我的同行朋友们,学流派一定要根据自己的条件,也必须考虑到时代、年龄诸多方面的因素,既不能一招一式都动不得,又不能任凭自己的想法改得面目全非。这确实是值得研究的一门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