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医彭静山先生自述...

老中医彭静山先生自述:杏林生活六十年(下)

行医时代

一九三O年,我开始行医,时虚岁二十二。自己开不起诊所,只有在金匾高楼的大药房挂牌行医,社会上叫做“坐堂先生”。医生收诊费,药房卖药,互相合作,双方受益,我在沈阳一家字号叫“积盛和”的大药房里,一直干了二十多年,直到全国解放。

初起年轻,没人信,自己又没有经验,遇见重病心里也没有底。举个例子:有一家接我往诊,病人是个年轻的女人,一量体温39°C,本来是温热病,吃药可以好。那时候,心里没数,又想治,又怕出漏子。想和别人讲一下,证明她的病重,难保不发生变化。他家人都不在家,只好把房东老大爷找来,当面讲清,病得很重,请他作证。老大爷满口应承。我开方时还是战战兢兢,心里感觉不安。

第二天接我复诊,病好了。病人笑着说:“我的病也重点,你这先生也小点,昨天你可把我吓坏了!”我无言可答,皮笑肉不笑地应付过去,很觉惭愧。于是我给马老师写了封信:“但愿程门立雪,再侍诊十年。”老师回信说:“初行医者,莫不皆然。治病时要胆大如斗,心细如发,仔细辨证,不耻下问。平时多读一些参考书。”

同行是冤家,同在一条街,不相往来。即或是至亲好友,同时行医,可以杯酒畅叙,可以品茗谈天,就是不讲医道,不交流经验。用北京话说:“你学会了我吃嘛?”遇见重病,互邀会诊,更不可能。一者怕丢面子,被人瞧不起;二者利润被别人分去了。那是经济基础、社会制度的关系,讲起来不堪回首。新旧社会,医生走着云泥不同的道路。

谈到多读参考书,更是遗憾。彼时沈阳卖医书的只有一家“德和义”书局,一间门市,书少得可怜。那时候没有国家出版社,都是由几个书局出版,鼓楼北虽有“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但医书不多。买医书只好上南门脸旧书摊,有时可能遇到一些,赶巧了还有善本。 更不幸的是在我行医的第二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侵略东北,成立伪满洲国,控制文化,关内的一切书刊报纸都不准卖,书店早存的也大部分不许再卖。(中医五运六气:运气学说)据说“商务印书馆”用禁卖图书烧了一冬天锅炉,损失之巨,可想而知。

在伪满十四年沦陷期间,谈不到读书,只在临床治疗方面逐渐摸索出—些经验,病人日益多起来,并且博得小小的虚名。

钻研针灸

全国解放以后,一九五一年我就任中国医科大学讲师,组织针灸研究委员会,开辟针灸室,公开对外治疗,以作研究。伪满洲医大积累了大量中医书,珍本、善本、绝版、抄本,搜罗极为丰富(此皆为伪满洲医大时代日本冈西为人、黑田原次等所遗)。以后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排印了不少。

那时候,只有我一名中医,西医还没开始学习中医,大量中医书由陈应谦校长(陈氏以后为人民卫生出版社社长)批准我随便看。我这时才真正进了中医学的宝库,直感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有的书我久仰大名,无缘相见,现在可随时随地阅读。有的以前连书名都不知道,读来更有兴趣。应该感谢党对我的培养,给我这样一个梦寐以求的读书环境。这是很幸运的读书时期。

读了大量的书,温习了二十年所治过的内、外、妇、儿各科疾病,感觉到过去读书太少,思想境界狭窄。其间写了几十本读书心得笔记,十年浩劫,被诬陷为“反动学术权威”,家被抄,惜已荡然无存。

过去二十年行医中虽然也用针灸,但只是作为救急及补充疗法,主要以方脉为主。现在专搞针灸,回忆起经络学说,多半忘记,运臂练掌,运气练指也早忘在九霄云外,而最遗憾的是唐先生只教了我七十个穴,还不足全部经穴的五分之一。 因此,在博览群书中,以针灸作为重点之一,以《甲乙经》、《铜人经》、《针灸聚英》、《针灸大成》等为主要学习材料。先把经络原文复习熟了,按着经络体外循行,一穴一穴地自己摸索。唐老师点过的七十个穴,都很准确,回忆起来,容易掌握。其他的穴只好读分寸歌,写在小本上,有工夫就念。

治病之暇,边喝茶边读,在车上、在厕中,看电影开演之前,甚至于和亲友会面时,也边谈边看,晚上在枕上默诵经脉篇和分寸歌,往往在默诵中睡去,醒了还接着背,这种功夫虽然很苦,却能收到良效。各持一针,练习直刺、斜刺、横刺、反刺、倒刺、浅刺、深刺、重刺、轻刺等等手法。读书的时候把练针枕推到旁边,手里还拿着针,边念边捻,有时用针翻书,翻坏了一些善本。

有的同志说我搞针灸是科班出身。其实,我也是半路出家,通过长期实践,才逐渐地有了一些体会。下面简单谈几点,以供参考。

首先,针灸并不神秘,不是高不可攀,但也不象某些人曾认为的那样“十天八天就可学会”。它除了首先有深厚的中医理论做基础以外,还必须另做一些基本功夫。我主张把三百六十经穴弄得纯熟,至于经外奇穴除了肯定有效的如印堂、膝眼、十宣、四缝之类以外,我认为没有必要层出不穷地找什么新穴。因为,距离经穴周围一寸五分以内还是经穴范畴,无所谓新穴。

其次,无痛扎针有许多方法。我的方法是十二个字:“准确找穴,躲开毛孔,迅速刺入”。

找穴:一要“宁失其穴,勿失其经”; 二要找病穴,即有压痛或以指压穴时指下有坚硬,虚软、条索状、小包、硬节等感觉,谓之病穴。

一要“宁失其穴,勿失其经”; 二要找病穴,即有压痛或以指压穴时指下有坚硬,虚软、条索状、小包、硬节等感觉,谓之病穴。

如不是病穴,应该更换。穴取得准确,要躲开毛孔。皮肤上有若干星罗棋布的冷点、温点、痛点,躲开痛点就可以避免针刺疼痛。痛点无法辨认,经过我长期体验,凡属痛点多和毛孔一致,针时要在几个汗毛孔的中间进针就可以不痛,还应迅速。

《难经》云:“知为针者信其左,不知为针者信其右”。要发挥左手的作用,左手在针灸时作用大于右手:
一、可以找穴按压掐穴留痕作为针刺的记号,消毒后手指不必再去摸穴;
二、用长针时可以挟持针体配合右手;
三、如病人体位移动即可用左手矫正;
四、针前可用左手四个指头比齐在穴的上下切循使经络流通以增强疗效。

一、可以找穴按压掐穴留痕作为针刺的记号,消毒后手指不必再去摸穴;
二、用长针时可以挟持针体配合右手;
三、如病人体位移动即可用左手矫正;
四、针前可用左手四个指头比齐在穴的上下切循使经络流通以增强疗效。

至于使用补泻手法和起针也都需要左手协作,我们可以文绉绉地说:“左手之为用大矣哉!”

第三:我的选穴方法概括起来是八个字:“一点,二穴,三线,四面。”

一点,就是每次治疗只选用一个穴,用以达到治疗目的,使患者少受痛苦。穴位又叫“刺激点”,所以取用一个穴叫做“一点”。

二穴,即每次选用两个穴,互相配合,加强治疗效果,提高针灸效率。

三线,选用的穴位在同一经脉循行线上,是纵线,穴位旁边的其他经穴可以连成横线,包括经外奇穴,也可以连成斜线。

四面,是选出的穴位,概括成为一个皮肤面,有方形,长方形,等边三角形,斜三角形,扁方形,雁塔形,倒雁塔形等多种形式。

一点只是针灸一个部位,一穴就不同了,十二经都是左右两点。四缝是一只手四点,八风八邪也是如此,十宣则是十点,十二井为十二点,所以点和穴有所区别。

最后,谈谈眼针疗法。十年浩劫,我遭到残酷迫害,被打耳聋。以后做内科门诊医生,这却是驾轻就熟,因谬蒙虚声,患者接踵,户限为穿。但是耳聋,不能拿听诊器,不能量血压,感到困难。只好想办法多用望诊,寻找新方法。经查阅多种医书,在《证治准绳》里受到了启发。

华佗根据《内经》指出经络与眼的密切关系,十二经有八个经以眼为集散之地,只有肺、脾、肾、心包除外,但通过脏腑表里关系,可以说十二经都通到眼部。华佗把眼睛划分为八个经区,各属五脏六腑。与眼科的五轮八廓不同,只是看球结膜上的血管形状和颜色改变,能看出病起于何脏,传到何脏。华佗这种望诊方法,到明朝还在流传,被王肯堂写在书里,一直没引起医界的注意。我发现了这种方法,在门诊实验,一个月的时间,观察了初诊一千零三十二例,准确率达到80%,以后看了六千多例,对望诊扩大了范畴。从而逐渐在眼区研究,改进了原来的划区分配,去掉命门,扩大了三焦在人体的分布,从球结膜上血管的形状颜色之变化,可知病在何经,发于何经,病之新久,证之寒热虚实以及轻重转归、预后良否。看过上万人次以后,总结出眼针疗法。不另起穴名,在上、下眼眶边缘二分许分为八区十三穴,总的叫“眼周眶区穴”。这一周的部位,在古今针灸书上并无穴位。循经取穴,用五分不锈钢针直刺或沿皮横刺,适应症与针灸适应症相同,对疼痛和麻痹效果更好。例如胃痉挛、胆道蛔虫、胆囊炎等,针入以后,剧痛立止。扭伤或其他原因突然不会走路,不能抬臂,不能弯腰,不能回顺之类,新发病一次可愈。曾治过一百多例偏瘫,肌力零级,针一次立即离床行走的十二例,对其他后遗症也有不同程度的效果。曾在合肥、长沙、北京各地医院表演,受到欢迎。已写了一本书,辽宁人民出版社已纳入一九八一年出版计划。

以上是我所走过的路。我认为做一个医生,必须每天治病,每天读书。治病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治病,两者联系起来,学以致用,这是我的经验。

(完)

本文选自:《开原文史资料(第三辑)杏林生活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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