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写甲骨文,能“透过刀锋看笔锋”吗?

今年是殷墟甲骨文发现120周年,网上有关甲骨文的文章逐渐多了起来,一些颇受群众欢迎的书法家,无保留的将自己学习甲骨文的经验介绍给大家。无疑这是一个好现象。

在讨论甲骨文的用笔的时候,个别作者引用了启功先生 “透过刀锋看笔锋” 的诗句,来说明他理解的甲骨文用笔的方法。我觉得作者对启功先生原诗的理解欠妥,在这里谈谈自己的看法。

《论书绝句一百首》是启功先生留给后人的一笔宝贵财富,其内容涵盖了整个一部中国书法史,也兼及了 “三笔”“三迹”的日本书道史,还介绍了自己的学书经历和创作理念。当年在香港《大公报》连载发表时,每一首诗的后面,都附有百余字的短跋,对帮助读者理解全诗有很大帮助。在这里顺便建议书法爱好者,如果没有读过这部诗集,不妨找来读一读。一定会收获良多!

“透过刀锋看笔锋”这句诗出自《百首》中的第32首。是论述“龙门造像记”的。全诗的原文是:

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数始平公。

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

图1 始平公造像记拓本截图

诗后,依例有百余字的跋文,为防挂一漏万、断章取义,现将该跋文照抄于下,笔者以为重要之处添加了下划线,以图醒目:

“龙门造像题记数百种,拔其尤者,必以始平公为最,次则牛橛,再次则杨大眼。其余等诸自郐。

始平公记论者每诧其为阳刻,以书论,固不以阴阳刻为上下床之分焉。可贵处,在字势疏密,点画欹正,乃至接搭关节,俱不失其序。观者目中,如能泯其锋棱,不为刀痕所眩,则阳刻可作白纸黑书观,而阴刻可作黑纸粉书观也。

此说也犹有未尽,人苟未尝目验六朝墨迹,但令其看方成圆,依然不能领略其使转之故。譬如禅家修白骨观,谓存想人身,血肉都尽,唯余白骨。必其人曾见骷髅,始克成想。如人未见六朝墨迹,非但不能作透过一层观,且将不信字上有刀痕也。

余非谓石刻必不可临,唯心目能辨刀与毫者,始足以言临刻本,否则见口技演员学百禽之语,遂谓其人之语言本来如此,不亦堪发大噱乎!”

简言之,该刻由于刀痕弥漫,完全淹没了笔锋的运转,须透过一层,将刀痕剔除,而且还必须是曾经目睹过六朝墨迹的人,才有可能了解其笔法。并非任何人都能够“透过刀锋看笔锋”的。没见过六朝墨迹的人,甚至连哪是笔锋哪是刀痕都弄不清,更谈不上“透过刀锋看笔锋”了。

社会上,有些所谓“碑派”书法家,专门写书介绍如何用毛笔写出这种见棱见角的所谓“方笔”,并辅以箭头图示。启功先生这首诗,正是针对这种现象而发的。先生就曾一再叮嘱笔者,千万不要按照有箭头图示的方法学写字。

启功先生“透过刀锋看笔锋”这句诗,在书法界流传甚广。有些人没有读过全诗,也不了解这首诗的写作背景,错把“透过刀锋”理解为“通过刀锋”,以为看到刀锋,就可从中体味出“笔锋”来,这就大错特错了。

图 2 合集1285反

对于殷商甲骨文来说,虽然当时已有毛笔,甲骨上也有残留的朱书或墨书的遗迹,甚至某些大字卜辞有可能是先书后刻的,图2是合集1285反残留的书而未刻墨迹遗存,下面“不若于”等字即上部钻孔旁留下的书而未刻的墨书。
图3 小屯南地甲骨上的朱书
图3是小屯南地甲骨上的朱书遗存,整理者将其集中起来印在同一页上。这些朱墨书的个别文字还不能使我们完全了解殷商时期笔写文字的整体面貌,更何况绝大多数甲骨刻辞都是作者直接奏刀契刻出来的,契刻者也没有追求笔写的效果。今天我们要把甲骨上的契刻书法,用现在的毛笔移植到宣纸上形成甲骨文笔墨书法,并非要追求朱墨书那样的效果。相反,今天的笔墨甲骨文书法,恰恰是要用现代毛笔的柔毫,来表现出古人用刀在甲骨上契刻出来的那种挺拔、劲峭、凌厉的艺术效果来,不仅如此,还要充分利用毛笔的优长、墨色的变化,创作出源于甲骨又高于甲骨的书法艺术,这是一个二度创作的过程。由于书者的认识不同,这种二度创作出来的艺术效果必然也有不同。这种不同,并无“对、错”之分,只有艺术表现的高下之别。这种高下,也不是作者自诩的。只有那些深刻领会了甲骨文契刻书法中的艺术因子,除了“刀(笔)法”,还有结体取势,章法布局,通过反复实践,书家自己满意,广大受众认可、赞许,才是成功的甲骨文笔墨书法。假如作者不去深入挖掘甲骨文契刻书法中的那些书法美学因素,仅仅利用甲骨文的“高古字形”,自己独创一种字体,广大受众是不会买账的,也很难称得上是“甲骨文书法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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