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只会冷兵器不会运用火器,事实真的如此吗?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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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治理历法南怀仁
◎ 编辑:马戏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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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篇中,我们以1858年的九江之战和明末清初重要会战做了比较,批驳了清代火器运用能力倒退论(详情参见:清军火器运用水平真的倒退了吗?| 循迹晓讲),本文再补充一些早于1858年的清代攻坚作战来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 第二次金川战争
1771年开始的第二次大小金川之战,清军面临着比第一次战役还要完备的防御体系。除了沿等高线梯次布置的战碉之外,金川土司们尽可能地压榨了本不够多的人力物力大搞工程,和战碉配套的木城、石卡、壕沟等附属工事数量剧增。
因为进军路线的限制,清军总是被迫仰攻阵地,所处位置比金川人的壕沟地势还低,金川兵顺势就能将挖掘壕沟堆积的泥土再筑成墙,从墙上凿开枪眼向下射击。
◎ 大小金川作战图景
清军上下罕有极端地形的作战经验,自然吃尽了苦头,只能于实战中不断提升攻坚能力,而火炮的运用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
有第一次战役的经验教训为基础,熬过初始阶段的艰难适应期后,清军的火炮攻势渐渐走上正轨。当面对地势较低的碉寨工事群时,清军能熟练选择与之隔河对望且距离不远的高地建立炮台直接轰击,或者抢占工事群周边的高处安炮射击。
为避免重炮较长的发射间隔给金川守兵提供修补墙面的机会,清军会同时迅速将轻炮推近,瞄准重炮打开的缺口射击,阻止守兵补漏。
◎ 大小金川相关地形地貌
遇到防守严密,且没有合适炮击阵地的碉寨群,清军先组织兵力顶着盾牌、柴捆和沙土袋匍匐前进。在进入火炮射程后,立马建立起简易木制工事,然后利用木栅掩护构筑炮台架炮射击。
第一层阵地摧毁射程内的守御力量后,便继续推进到下一个阵地建立第二层木制工事,再次矗起炮台攻击,如此重复行事步步推进,最后抵达敌工事阵脚实施爆破。
如果地势过于险峻,无法保证在敌人火力下有效运送工事材料和火炮,清军往往凭借第一层工事的掩护,挖掘前进地道,然后通过地道建立第二层工事并运炮进攻,之后同样重复抵近,直至爆破拿下敌阵。
◎ 现存碉楼
金川战役的进程还暗示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即枪炮在战争中地位的急剧攀升。
虽然清帝过分强调弓马能力,很大程度上抑制了火器的发展速度,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实战中对弓箭等传统核心投射冷兵器的挤压。
第二次大小金川之役的档案显示,湖南、湖北两省往前线输送绿营兵12000人,其中枪炮手占据90%的比例,各地绿营几乎都是按此标准抽调兵力,只有八旗系统才会挑选大量弓箭手出征。
◎ 镇压义军的战事
金川战役之后,清军的其他对手同样不断适应着火器战争烈度的变化,以抵抗官兵手中越来越多的枪炮。
比如,乾嘉时期兴兵的川陕楚白莲教教众,十分擅长建造山地防御工事。他们于崇山峻岭间兴建营寨、石卡和枪炮射击平台,安置大量的滚木、擂石,孜孜不倦地挖掘壕沟、陷坑,设置密密麻麻的鹿角、竹签,并且在官兵进攻的必经之路埋下火弹、地雷。
◎ 为应对白莲教而修的民间寨堡,白莲教义军所建工事类似于此
各地仓促赶来的清军比较缺乏重火力,而且白莲教众流动性极大,前者没有时间和空间参考金川战争在前线广开炮局铸造重炮的先例。
这种情形迫使官兵经常选择与敌军据点相对的高地或山头实施炮击,以此吸引教众的注意力,另外派出分遣部队寻找小路迂回敌阵后方。1796年,占据当阳县城的白莲教众也曾利用出色的工事能力独挡清军数月之久,官兵调集重炮围攻击毁城墙,他们可以马上在缺口处后方建立新的掩体阻击扑向缺口的敌人,官兵挖掘抵进的地道被他们用横沟阻断。
清军最终是建造了两种高度的炮台,较低位置的射击城墙,而较高的直接破坏城内建筑和打击聚集的教众队伍,如此双管齐下才瓦解掉守城力量。
◎ 官兵与白莲教曾发生过战斗的一处战场
1813年,天理教义军举事,攻占了河南滑县。滑县城墙厚约7米,给清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们无法利用现有火炮迅速打开缺口。然而,官兵可以从以前的经验中继续找到对策——坑道爆破。
清军从包围的平行壕沟出发,在木城、炮台提供的掩护下挖掘了多条直抵城墙的地道,其中有的地道是做为佯攻手段,牵制敌军的防守重点。
最后实际主攻的地道成功秘密挖进城墙底部中央,清军填埋约2吨炸药后引爆,将城墙炸出好几十米的缺口,主攻部队蜂拥而进拿下滑县。
◎ 残存的滑县古城墙
不过,内部治安战的对手们资源匮乏、能力低微,终究刺激作用有限,直到经历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弓箭兵才彻底式微。
两次鸦片战争之间的重要战事,火器实际上是淘汰了弓箭的。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弓箭不会出现在史料中,因为八旗兵的弓箭传统不可思议地延续到了光绪年间,参战时免不了总有露脸机会。这种淘汰是功能性的,弓箭的零星出场不再是因为其本身还能具有什么重要的效用,而是战场需求外的其他因素留住了它。
从太平天国初起之时,史料中的绿营和勇丁们便都是枪炮作战,然后由近战冷兵器提供支援,这与明末清初弓箭在投射火力上仍旧占据重要位置的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语。
◎ 清军爆破滑县城墙
九江之战一文中(详情参见:清军火器运用水平真的倒退了吗?| 循迹晓讲),笔者介绍了太平军出色的防御能力,当时与太平军形成呼应的广东凌十八义军的火器工事水平丝毫不逊色于前者。
1852年7月16日,广东巡抚叶名琛向朝廷汇报凌十八义军情报时,提到他们在罗定州罗镜墟构筑的阵地十分完善,光大小炮台就分层设置了超过三十座。附近的树林中、水塘边都布置火炮扼住要道,并与相邻的炮台构成交叉火力。阵地之内挖掘了许多避弹坑,再将较为坚厚的房屋挖出洞眼,作为抬炮、抬枪、鸟枪等轻火力武器的射击阵地。整个防线的外围密布陷坑、陷阱,插满竹签、遍布铁蒺藜,将炮台阵紧紧围绕。
清军除了长期围困别无他法,最终是靠夜袭才得手。
◎ 丁拱辰与太平天国永安之战
由于内外劲敌的双重促动,清廷无法坚持当睁眼瞎,被迫开始寻求炮术的质量提升,丁拱辰便是开启这项进程的第一人。
网络社区流行引用黄一农老师的大作《紅夷大砲與明清戰爭──以火砲測準技術之演變為例》来证明清代火炮学的倒退,黄老师虽然旁征博引,挖掘史料功不可没,但他这个结论很值得商榷。
◎ 黄一农老师《紅夷大砲與明清戰爭──以火砲測準技術之演變為例》一文中有待商榷的论断
其中的因素包括他没有阅读到更全面的丁拱辰著作,以及对明末翻译西法炮学内容过于武断的理解。
明末的西法书里关于近代弹道理论的情况循迹已有其他文章论及(详情参见:拿来主义: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发展出弹道学? | 循迹晓讲),总结为一句话就是连门槛都没摸到,实际应用无迹可寻。
至于丁拱辰的贡献,恰恰从理论和实用两方面均已超越明末西学人士,即便迟来了近两百年。
◎ 丁拱辰在广西设计的铜帽击发式地雷
17世纪到19世纪之间相较于之后的时代,弹道理论发展缓慢,不过理论并未与现实脱节。炮手面临的课程除了了解原理,更多的是学习如何克服环境的限制,以及前装滑膛火炮自身的缺陷,不断修正瞄准。
这种修正不是仅凭实射经验就能获得,还必须通过大量计算,使用设计越来越精确的瞄准工具。表面上看,炮手们在实战中仍旧经验为王,但这种经验是凝结了不少基础理论的。
◎ 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丁拱辰在广东训练炮手操演中外各型火炮
丁拱辰受限于其学术水平,无法触及到力学、化学等领域,但他所做的工作没有止步于明末译作里那种实测仰角和射程的简单对应关系,还包含对射弹散布的理解和运用,并且懂得设计、使用螺丝升降式的前后表尺修正瞄准。
这两项听起来简单的内容,对刚接触到15-16世纪之交粗浅知识的明末西法人士来说是不可能涉猎的。而年轻时便刻苦学习了西学知识,又出海和西洋炮手交流的丁拱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消化了足够多的理论内容,所以其著作里还有其他许多造炮、用炮的细节从广度到深度均超越了明末的西法著作。
◎ 丁拱辰在广西设计制造的炮用表尺示意图
明末西法人士对相关知识的引进本来是一个契机,只可惜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未激起任何水花,甚至连单位换算都没人去落实。几本主要作品除了《兵录》得以刊刻出来,其余的都是抄本形式在个别人手中流传。
孙元化被明廷处决后,他的家人因为害怕招惹新的祸端,便将《西法神机》的原稿全部焚毁,仅有副本在别人手中保存下来。即便是《兵录》,人们也没有从史料中发掘出它如何具体投入实用层面的可靠证据。
丁拱辰及其著作的际遇则大为不同,从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毛遂自荐至广东官府时起,他就一直埋头于写作、测试和操练。他作品中所有的火炮射击数据全部出于他自己组织的测量、演练和计算,从本土火炮到英、法、美等国造火炮被他试了个遍,偶然引用的西洋数据也以清廷工部尺为基准完成了换算。
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广东军营和太平天国战争初的广西军营里,他直接教授炮手如何用西法观瞄,他的书刊刻之后在军营分发,另外还制作便携版手册供炮台或行军实战中使用。
◎ 从上至下为丁拱辰著作中介绍美、法、英三国火炮的配图
1851年12月10日,丁拱辰结束了广西军营造炮和指导炮手的任务,虽然大清的军队整体难以扶持,但他的工作成果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永安之围的结束。
1851年10月-1852年1月,太平军凭借多个据点、炮台拱卫的防御体系固守永安州城。由于清军还没有集中足够火力,光靠步兵几乎寸步难进。从1月中旬开始,丁拱辰监造的火炮和其他地方的重炮陆续抵达永安前线,他指点的炮手和炮术手册也随之而来,前线两大主将向荣、乌兰泰便开始采取更为积极大胆的强攻。
困守永安的太平军已经极度匮乏火炮和弹药,之前几个月的交战得益于清军火力不足才能扛住。现在清军完成了各型火炮和熟练炮手的集结,他们势难再支。
◎ 丁拱辰介绍如何利用射弹散布校正瞄准
1852年3月17-19日,南路清军动用22门火炮,每日白昼先在数小时内以上千发炮弹密集、准确地轰击工事,步兵随后携带放火工具冲击缺口。当强攻失败,立马撤回步兵,再发起高强度炮击,为之后的步兵冲击打开新的局面,协同十分到位。
清军夜晚照样保持不间断射击,以防太平军摸黑修复工事。北路清军也保持了类似的攻击力度,不但太平军的外围防御阵地受到严重的破坏,永安城中的建筑物包括洪秀全等人的居所都遭到炮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3月底。4月1日-5日,太平军无力婴城固守,只能集中兵力找准清军防线的缺口突围而去。
◎ 结论
倒退论者最执着的论据有二,其一是明末西法的火器内容未得延续和发展,其二便是较后时期的清军经常使用明末清初的旧炮作战。
关于第一点,上篇文章及本文前述内容多有着墨,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丁拱辰的理论和实践贡献碾压一众明末西学人士。原因很简单,明末刚刚引进的新知识光翻译都已经耗去极多的时间和精力,自然没有在当时就完成消化。入清之后,有兴趣的知识分子学习、讨论西学中的数学和天文内容达百年以上。
乾嘉学派专研训诂多为人诟病,但又有几人能注意到许多乾嘉学者精通西学数学和天文。丁拱辰自幼好学天文数学,成年后出洋经商和西方人交流很多。正是因为有这个背景,处在危局当头的他能够短短几年内完成明末西学人士几十年都做不到的工作。
◎ 乾嘉学派重要学者戴震所绘矩度仪器图
至于第二点,人们往往是被旧炮出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深究重新启用的旧火炮究竟占到多大比重。
比如第一次鸦片战争,沿海新造和新购的火炮多到难以精确计数,并且是前线最重要的武备。然而,非主战场的少量旧有火炮出现,马上就勾起他们的兴致,仿佛这场战争全线都是明朝火炮在勉力支撑。
◎ 丁拱辰设计、引进的炮车,作图清晰、制造记录多,无需用爱发电的粉丝绞尽脑汁复原或者琢磨它是否有实际应用
即便清军使用明末清初旧炮也不妨碍论证本文的观点,从上文到本文介绍的多场攻坚战都可以看出清军运用火器能力的进步。
松锦大战和三藩战争中,涉及到攻坚部分,各支军队都没有展示出娴熟的、与火炮运用相得益彰的阵地选择和建立、土工作业、实施爆破的能力。三顺王的新式炮兵貌似处于前沿,面对大明的松锦诸城无非常常一字排开,不断轰击城垛,女墙破坏得差不多了就驱使步兵搬运云梯蚁附爬墙,实际运用水平还很低级。
做一个很简单的比喻,某初学者买了一支崭新的枪支练习射击。经过十年的练习和使用之后,他的射术越来越好,那么手中已经变旧的枪支能否用来证明他的用枪能力是在倒退的呢?
最后,只要认真看完本文的读者,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能做到心里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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