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赵恒平《父亲和稻谷》
文/赵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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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农村,自小对插秧苗、防病虫、割稻谷、打谷子那套活计记忆深刻。记忆深刻并不是因为喜欢,恰恰是因为不喜欢。譬如插秧苗,一整天撅着屁股、弯着腰、挽着裤腿立在田里,到傍晚的时候,天上的太阳把全身的水分烤得差不多都没有了。所以读到文章中那“绿油油的秧苗”“金灿灿的稻穗”等文字时,甚至看到那所谓的动人心魄的梯田图片,我从无半分激动。
而恰恰是那让我讨厌的稻谷,用它那丰满或者不丰满的身躯支撑着我读完小学、中学,又在我给最后一块稻田做完防治病虫的事情后,拿到了大学通知书。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逐渐远离了家乡,脱离了那片稻田,远离了家乡的稻谷。不过我从不觉得遗憾,有的只有满满的喜悦和能够离开的庆幸。
而父亲依然在农田里劳作着,他精心地耕种着每一寸田土,细心地洒下每一粒稻种,耐心地栽插着每一株秧苗,喜悦地背回每一背稻穗,满面春风地用脱粒机脱下每一颗谷粒,然后小心地放到仓库里。
父亲的年龄在增加,但是他依然舍不得少耕种一寸田土,舍不得少播撒一粒谷种。我乘着过年回家,给他细细地算了一笔账,种稻谷是如何如何地不划算、不值得,并建议他不要种了,需要钱,我们给他。他笑笑地说道“好啊”,可是开春后又全部插上秧苗。我退而求其次,说毕竟年龄大了,如果要种,就少种一点吧,只要自己够吃就行。他依然笑笑地说道“好啊”,可是开春后又忙忙碌碌地全部插上秧苗。我终于忍不住,一个夏夜,我怒声质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劳累自己,你不是不会算账。现在我们已经不需要靠那几亩秧田的稻谷的收入来养活了,那几亩稻田收入的稻谷实在是可有可无。你这样劳累,一点都不值。
父亲没有解释,只说明天夜里陪我去给秧苗防病虫吧。于是在那天夜里,我和父亲一人背着一个喷雾器来到田边,父亲熟练地挽起裤腿,站在田垄里麻利地操作完,又把我的那个接过去。我正准备回家,父亲说歇歇吧。父亲点起一根烟,慢慢地吸着。月光正好,风也赶趟,真有一种东坡先生笔下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意味。父亲笑笑,你看到秧苗在朝我们笑了吗?它们在冲着我们说感谢呢。我无比惊讶,全然体会不出父亲所说的境界来。
父亲指指秧苗:“你们小的时候,我们确实需要它们养活我们。现在从经济上,我们确实可以不需要它们了。不过,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哪里都会有绝对的相等呢?
父亲深深地吸一口烟:“我们这里种庄稼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不划算,太辛苦。但是你如果再想想,你种庄稼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报酬。你给它施肥,它咕噜噜地长高、结穗。你给它施药,它也知道苦,但是它为了报答你,也咕噜噜地喝下去。我这辈子一直在种着两样庄稼,一样是你们,一样就是这稻谷。你们长大了,都有出息了,不让我操劳,还时时挂念着我,这就是回报我,这我就觉得值了。而稻谷一直守候在我的身边,年年陪我,让我年年回味着你们长大的过程。这不就是最大的回报吗?这不就是最大的值吗?”
我震惊了。父亲是那个特殊年代的高中生,可不得不一辈子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我一直为他叫屈,认为他不值。而且,当村里其他读过书的人都只记得玩牌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读书写字的习惯;当其他的家长忙着炫耀孩子打工挣回的几张汇款单的时候,他依然艰辛地在稻田里劳作着,只为让我们在学校里安逸地过着,去走他没有机会走的路。
我们读完书,又忙着为自己的生活奔波。我们把偶然回家看一次他,给他几张薄薄的钞票,甚至几个月才打一次电话,就认为差不多是完全回报了他的恩情。我今夜才知道,我给他的,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些很早就出去打工的人给自己父母回报的多。至少他们的父母可以随时享受天伦之乐、至少他们的父母随时可以被自己的儿女知晓自己头痛脑热的情况。
只有我的父亲,终日在家中盼望着儿孙归来,却又不得不把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也只有我的父亲,在偷偷地听完邻家小孩子的笑声后,一次次跑到稻旁,去看自己的儿子,去思念自己的儿子,去回味自己的儿子。也正是我们的父亲,一直把我们高高举起,让我们安稳地走向远方……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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