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江剑鸣《夕阳洒在古寺的碧瓦上》

【时光渡·散文】江剑鸣《依依墟里烟》

文/江剑鸣

【作者简介】江剑鸣,中学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199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以乡土散文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路风尘》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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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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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风吹过樟树,一阵悉悉索索,樟树就一溜烟地翻卷起灰白色的叶背,发出唰唰唰地响声。翘檐角上的风铃,轻轻地撞出几声脆响,“叮当”,“叮当”。这些声响,不大,也不太小,恰到好处,似乎在传播佛音,彰显出佛门圣地的静谧与神圣。寺内那十几株高大的古柏,屹然挺立,绝不为这些轻风拂动,沐浴在夕阳中,半边翠绿,半边绿里带着温暖的金黄。夕阳从雄伟的万佛阁背后洒落下来,洒在古寺前边的广场上,把两尊经幢的影子拖长拖细,瘦瘦地描画在清冷的花岗石地面上。夕阳把一缕金黄抹在山门前的石狻猊头上,石狻猊昂着头,显出几分顽皮和可爱。夕阳洒在碧蓝琉璃瓦上,那些碧蓝的古瓦,便在夕阳中闪着熠熠的蓝光,似乎正在传播着佛法,朦朦胧胧,几分神秘。

我走过寺前,欣赏飞檐翘角五脊走兽的古代建筑,更欣赏一抹夕阳划过涪江源头的高山和流水,划过古城,划过古寺,在碧瓦上闪亮。

古寺名叫报恩寺,是这座古城的名片。有史可查,是明代正统年间的建筑,距今近六百年。在全国十多座同名的寺庙里,它很独特。虽然同样有山门、石经幢、石狻猊、天王殿、大悲殿、万佛阁、大雄宝殿,供奉着其他寺庙都有的泥塑木雕的菩萨老爷。但与其他寺庙不同的是规模宏大,仿故宫的三桥九洞,一色楠木斗拱,一律中式古体风格,却没有住寺僧人,没有缭绕的香火。现在,它是国家级5A级文物保护,供建筑学美术学的专家和学生进行研究。它没有传统意义的寺庙那般晨钟暮鼓——连鼓楼都没有。钟楼吊着一口大铁钟,但没人去敲击。近年来,古寺被打造为本县开发旅游的重要景点,报纸上电视上路边的宣传标牌上,书写着“千年古龙州,中国报恩城”。但是,游客寥寥,门庭冷清,庙里的菩萨老爷们只能跟清风和鸟雀为伴。

报恩寺的传说多多,有人整出过好几本书。主要传说是明代土司王玺造反,建了皇宫,后来事发,改建成了寺庙,谎称给朝廷报恩。此说法,流传了几百年,至今还很盛行。经专家考证,古寺是典型的藏传佛教东移的见证,是土司王玺父子报效朝廷的厚礼。皇宫一类建筑,一定是坐北朝南,而报恩寺坐西向东,应了佛在西天的常论。现在的旅游解说词,便把传说和考据杂糅一炉,倒也妥当。

报恩古寺的建造者是代表朝廷管理当地少数民族的土司。但在当时,他不过是本地一个第三把手而已。古城的土司也与其他地方的土司不同,是朝廷从外地派来的汉族流官。其他地方的土司,大多是本民族的人担任。在以夷制夷的土司制度里,王玺从江苏扬州远道而来。他认为朝廷给他封官加爵,封妻荫子,于他有恩。有恩就要感谢,要报答。于是倾尽财力和两代人力,花二十多年时间,建筑了这座佛寺,传播佛法佛音,并且树立牌位,“当今皇帝万万岁”,为皇帝祈福,表达报恩之心。

土司制度早已经消亡,王玺的尸骨早已经化作了尘土。作为官员,政绩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他之上的那些第一把手第二把手,如今,还有谁记得?但王玺的报恩之心和报恩之行,流传数百年,为我们当今的人,树立了知恩感恩铭恩报恩的榜样。这让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汗颜负疚。他留下的这座既是佛寺,又是建筑艺术的殿堂为证。这里地处龙门山地震断裂带,遭遇过两次7级以上的大地震以及无数次中小地震,还遭遇过无数次大小的兵火战乱,或许是王玺的报恩之心感动了上苍,或许是古寺里的菩萨老爷们佛法无边佛力广大,近六百年来,古寺竟然没有毁于地震天灾和兵火人祸,一直矗立在四面大山环围的涪江之源,静静地沐浴在蓝天之下阳光之中,述说着佛法佛音和几百年风霜雨雪的沧桑变故。

报恩寺所在的古城,现在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区县城。这个县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是汉代西戍羌氐北御曹魏的军事要隘,设过州,但治地在下游五十公里阴平古道中段的江油关;设过道,治地在下游15公里的古城镇。治地搬迁到此处,是明洪武22年的事情,才几百年历史。这里还作过龙安府的治地,下辖西蜀的若干县。现在这个县隶属于绵阳市,与阿坝的松潘和九寨沟近邻。古城只是一个山区小县城而已。据说最早这里叫蟠龙坝,原始状态的苍松翠柏香樟楠木满地生长。修建城池,烧制砖瓦,建筑街道屋舍,大多就地取材,方便近捷。有了官府,有了居民,有了祠堂,有了学塾,便需有寺庙,报恩寺也算应运而生。

我走过寺前,驻足聆听。聆听呼呼秋风,聆听古寺风铃。我想听出袅袅梵音,究竟有什么真谛。

但,我失望了——因为我聪慧不够,天资愚钝。

2

小时候,读教科书,听老师讲,知道佛教是宗教,宗教是统治者拿来麻痹人民的愚民工具,是封建迷信,是牛鬼蛇神,应该彻底打倒彻底粉碎彻底消亡。曾经有一度特殊的时间,全国的宗教场所几乎被捣毁殆尽,宗教人员几乎被消灭殆尽,信教百姓都被沉重打击。大多数寺庙都被作为“四旧”打砸,毁于一旦,而报恩寺却被一个姓郑的文化馆馆员设计保护起来——在寺庙四周竖起高高的大字报专栏,贴满领袖语录和画像,造反派们便不能破栏入内,古寺才得以完好保存。那姓郑的馆员是个有心人,也是个聪明人。他没有像梁思成那样硬碰硬,而是采用了巧妙手法,为古城保留了重要的文物。

报恩寺虽然后来也派作过其他用场,比如做文化单位的办公场所,做学校的临时教室,做体育比赛的场地,但都没有遭受严重破坏。如今,不论农村还是城市,信奉各种宗教的人越来越多,到处能够看到恢复或者新建的寺庙和烧香点蜡磕头作揖的现象。我曾亲见,现代科技城绵阳的北郊,有座规模较大寺龄不过几十年的年轻寺庙,叫圣水寺,春节凌晨,数万人烧香。人山人海,拥挤不透。我们县城东北山坡上,有座才建成二十年的寺庙,叫宝塔寺,逢庙会和春节,烧香礼佛,也是信徒众多,香烟缭绕,鞭炮阵阵。在磨刀河畔,我曾经居住过十四年的观音寺,寺庙被捣毁几十年了,近年来,有人又去恢复重建,塑起几尊菩萨老爷。听说还做庙会,香火旺盛。就连作为5A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报恩寺,也允许信众正月初一烧香磕头,还减收门票。

我跟朋友讨论,这种现象为什么这么兴盛,结论是,国人相沿已久的文化传统。因为许多人精神空虚,需要寻求心灵的寄托。

我不参与任何宗教仪活动,甚至不太相信宗教教义。但我加入了政治党派。朋友指出:“你实际上也在信奉一种宗教。”

人类的心灵真的很空虚,需要在宗教里,通过各种活动和仪式,使内心世界充实,使灵魂得以升华。当然,善男信女中,未必都讲得清楚灵魂的升华,他们祈求菩萨保佑平安,祈求发财,祈求生活幸福,纯属实用主义功利性质的目的。在民间,这也无可厚非。

土司王玺们,代表朝廷管理百姓,教化一方。修建庙宇,供奉菩萨,是那时候流行的时尚选择。用如今的流行术语讲,这叫做精神文明建设,传承祖国的灿烂文化吧。

3

一阵风拂过寺庙前边的广场,广场上休闲的人们,倍感惬意。酷热一夏,又遇上几个秋老虎肆虐,终于盼来几丝儿凉风。古城没有多少可供休闲的去处,这个广场便是唯一的最佳的地方。广场很大,晚上很闹热。人们下班后,在这里溜达,舒缓一天的劳累。四周的路灯,把广场照亮,如同白昼。大妈们在这里,弄了两拨坝坝舞,音乐声此起彼伏。有点文艺细胞的退休大妈,不屑于普通的坝坝舞,便在西北角上另辟一处,跳些有点档次的民族舞。年轻妈妈们带着儿童,来骑车玩,跳绳玩,捉迷藏玩。有的孩子干脆在两尊经幢的矮围栏上爬上爬下玩。此时的报恩寺,绝没有影视作品中那些寺庙的阴森恐怖,反倒显得温暖、平静和亲切。而每天下午,广场上则是另一番风景。中间宽阔的石板地面,还有几分余热,几百个退休的大爷大妈,聚集在两边大树下的水泥台阶上,开展老年人的适宜活动:聊天,歇凉,下象棋,打扑克——“将军!”“飞相!”“吊主!”“嘿,嘿!莫只顾看美女,快出牌!”

高大的银杏树,横崩着几十幅紧跟时令的标语,内容广泛,有法制宣传的,有计划生育的,有社保宣传的,有纪念或者庆祝什么的。夕阳下,这些红彤彤的横幅,是中国的特色,直晃人眼睛,给人感觉,与古寺总有些不协和。

西南角一株高大的皂角树,枝繁叶茂,皂角关刀般地挂满枝桠,在秋风中晃荡,几只鸦鹊,也在枝桠间飞动,不时呼朋唤友:“呀——”山门前二道台阶上的香樟树,一团团浓绿,与寺庙的赭石色红墙相互映衬,色彩鲜明。银杏树的果子和叶子都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掉下一两个果子,或者飘落几片树叶,划过那些红彤彤的标语,砸在棋盘上或者扑克上,人们便抬头望望,说:“再过十来天,该捡白果了。”有个老人看看天,突然说:“我该去接孙子了。”放下手里的扑克,起身就走,把另外几个老人,很突然地抛弃在了身后。正好此时,我看见一只乌鸦此时正从广场上空飞过,“嘎——”,影子划过花岗石地板。那老人走过广场的身影,在夕阳下,映出一个金色的轮郭,似乎镀上了一身佛光,紧紧地攫住了后面几个老人目光,也牵引住了我的目光。

4

至今我也不是佛教信徒,但我的人生与佛门净地似乎很有缘分。16岁以前,我在故乡磨刀河畔一座掀了菩萨的破败的观音寺里生活过14年。如今我也在报恩寺前两百米的旧楼房里居住了30年。1975年秋,我竟然在报恩古寺里求学半年。那万佛阁下,曾经做过我们本县师范学校的教室。没有青灯黄卷,没有阿弥陀佛。来自本县各乡村的80多名青年,在里边学习批判张三李四的斗争哲学和继续革命理论。中国古代,有许多人就是在寺庙里读书的。佛地做现代师范的教室,古为今用,与古代寺庙教化民众的功能,倒也一致。

这满地花岗石石板,是近些年才铺上的。不知道王玺当年在地面铺的什么。我记得花岗石石板之前,铺的是青石板,再之前,是水泥,再之前,是自然生长的草坪,再之前,是城关镇的蔬菜地,种一地莲花白,像是一片伏地的头颅,在朝拜古寺。当然,我这一口气,倒退了之前五十年。那时候的古城,还留存着几丝古味古风和古韵。草坪时代,这里是县城里群众集会的场所,可容纳两万人。本地品种的巴地草,浓密,厚实,踩上去松软,耙和。

县里经常在这里召开大会,批斗张三李四,什么什么宣传动员大会,或者是公审公判大会,高音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叫,警车“乌拉乌拉”叫唤,押送一车又一车的“罪犯”,“罪犯”们胸前挂一个大牌子,低着头,在山门前边的高台阶站成长长的一排——不知道那时候哪里那么多的人犯罪哦!那场面和氛围,亵渎着佛门净地,也不知菩萨们如何怪罪。后来在这里开辟了群众体育场,西南角围了一个灯光篮球场,古寺前辟出两个简易的泥土球场。我们可以在草坪上任意跳闹打滚。后来,有人在草坪上开了个坝坝茶摊,五角钱一杯青毛茶,夏天的傍晚或者秋冬里有太阳的日子,我就常去光顾。坝坝茶靠天气招人气,阴天,风大,是没有顾客的。我曾戏谑那是“阳光产业”呢。

经幢前边广场临街处,在大刮商业风的时候,曾经建筑一排平房,商业出租。广场被封闭起来,不让人随便进出。每天,店家开关金属卷帘门,咣当咣当,估计把那些菩萨老爷也吵得够呛。纵然是王玺在世,也无可奈何。二十年前,来了个县领导,一夜间,拆除了平房和广场的围墙,还百姓一处休闲场所。人们拍手称快。那位领导拓街道,筑河堤,拆除了北山公园的围墙,做了些受老百姓拥护的事情。后来他官升市级,再后来他因为另外的事情进了班房。但古城的老百姓说起他,把他与几十个历任县领导比较,还是对他翘拇指。中国老百姓朴素,本真,赞扬做事情的干部,瞧不起贪官,更瞧不起庸庸碌碌的懒官。几百年来,在这块地盘上任过职的府官县官,不计其数,人们记得完吗?他们的人生价值和官身价值,各不相同,但人们记得王玺父子。他修建的报恩古寺,他制造的泥塑木雕,至今还存在于古城里,庇佑着一方百姓,功德无量啊!

5

广场角东北角上,如今有两个坝坝茶摊,但茶钱比草坪时代翻了十倍。我的住所距离广场,直线不足两百米,弯弯曲曲地走,也不过三百米。自从师范校搬出报恩寺,我就很少再进古寺了。除了有时候陪外地客人进去参观。我不烧香磕头拜菩萨,虽然我不敢说自己是完全的无神论者。但我喜欢去喝坝坝茶,傍晚去,一边看夕阳,一边品味本地的青毛茶,一边任思维信马由缰。我一向认为,坝坝茶场所,是老百姓自己的场所,最接地气,能够让人放松心情。这是王玺当年建筑寺庙时万万想不到的功效。

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又坐在古寺前喝茶。我的目力越过宽阔的广场,越过高高的经幢,越过那两头石狻猊,越过雄伟的山门,越过那株高大的皂角树和那排浓绿的香樟树,越过山门后面那些高大的古柏,目光直投向释佛西来的方向,投向金黄的夕阳,和夕阳周围那些如火如血的晚霞。我的思维任意驰骋纵横,穿越古今,涉猎建筑,涉猎佛教,涉猎社会,涉猎生活,涉猎事业和爱情,或者,什么也不涉猎,只是静静地闭目养神。

我正在胡想——不是浮想,突然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声响传来,“吱吱吱,砰砰砰,嘎嘎嘎——”循声看,广场前边的大街上,有人在挖掘街道。问卖茶的老王,他说恐怕是在埋电缆线。这些年里,古城遭遇了太多的挖掘。窄街道拓宽,两边街房锯掉两步水,后来干脆把小青瓦平房全部拆除,建了不伦不类的水泥洋楼。街道的青石板撬了,代之以三合泥,代之以老柏油,代之以水泥地,代之以黑色柏油。我一度理解“改天换地”一词,以为这就是真正的“换地”呢。古城不古了,新生长起来的水泥楼,灰不溜秋,与古城和古寺的风格毫不协调,就像西装配着瓜皮帽子一样。

新街道一直就被人愚公般翻挖不止,今天挖,明天挖,下水道挖开,地面才埋好,排污的和雨水要分开,再挖开重新弄。供水管道才埋好,又挖开说是换大的。天然气管道才铺好,电信局又来挖开埋电线。供电所的电缆才埋好,移动公司要挖开埋光纤。一条街道,给人感觉是天天在挖掘,路面千疮百孔,像补丁重着补丁粗针大线缝就的百衲衣。这还让我想起乡下的田野,每年总有几次,把土地犁开成新鲜的伤口,再在伤口里播种自己的生活——据说现在都已经免耕,不再犁铧了。

难道国人真的喜欢折腾?而且喜欢瞎折腾?那些施工人员,在刺耳的噪音中,掀腾起浓浓的灰尘,弥漫半条街道,弥漫半个广场。有摩登女郎走过,以手捂鼻,另一只手作扇子状扇动,试图赶走尘灰。有路人时不时咳嗽几声,努力把吸进喉头的尘土咳出来。汽车停在路边,玻璃上积厚厚一层灰土。白衬衣走一条街,可能立刻成灰衬衣。挖掘机鼓捣出的那些尘土,在夕阳透过树枝投下的光柱里飞扬,飘荡,飘散在古城的各个角落。飘过那些红彤彤的标语时,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红尘滚滚”一词。这滚滚的红尘隆重地包围着古寺,飘荡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中,弥漫在整个古城上空,也侵蚀进古城人的心肺和血液。

原本洁净宁静的古城古寺,现在哪里还有宁静,哪里还有清洁呢?尽管距离释迦牟尼的塑身不过百米——菩萨们没有能力不让噪音骚扰,也不能逃离躲避,恐怕只好“歆享”这些红尘吧?这也是土司王玺当年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吧!

当这些噪音响起的时候,树下打扑克下棋的老人们便一片声讨:“龟儿子些,吃饱了撑的!”“咋个不早先设计好,一次性弄完嘛!”“端公挣不到道士的钱。一次弄完了,后头的官员咋贪得到呢?”抱怨,谩骂,手里的棋子和扑克,还是该出啥出啥。中国老百姓善良,耿直,最多不过发几句牢骚而已。再不然,几个呼吸道或者肺部有毛病的人,一边咳嗽,一边嘟嘟哝哝,背着手走了。但这绝不算逃离红尘啊!

这或许本来就是我们该有的生存环境吧。我们生活在尘埃中,我们自己就是一粒尘埃,渺小,卑微。人类注定生活在尘埃中,与尘埃为伴,在尘埃中结尘缘。城市、社会、掌管城市和社会资源的权力,则是一只只无形的手,又如满眼的烟尘,比如雾,比如霾,比如核泄漏,巨大,神奇,无处不在,力量无穷。

我无法逃离。我能够逃到哪里去呢?我们都只有忍受。长期的忍受,能够使人改变心态,从容忍变成习惯。人们常说,习惯了就好了。人们总是生活在旧的习惯中,又不断培养着新的习惯,连体质都会在习惯中慢慢适应。我坦率地承认,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我赶不走噪音和灰尘的制造者。凭武斗,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人家——姑且不说打架斗殴合不合法。论文斗,纵使我扯开喉咙讲理、吼叫、或者谩骂,那些施工的人可能会一脸茫然地望着我,说:“你是三医院出来的吧?”那些工人,仅仅是挣几个饭钱。出个什么事情,他们就是替罪的“临时工”。背后操纵的公权者们,要么在拼政绩,要么在捞腰包,在目前钢筋水泥拉动经济的国情里,是公开的秘密,谁都明白。但谁能说破呢?

6

卖茶的老王撑起一把伞,可以略微遮挡一点灰尘。至于噪音,只有寄希望于他们快点挖完。我曾经问过老王:“你是不是王玺的某代后裔?”他答不出。这倒让我想起了那些善于攀附名人的人,生怕逮不着这样的机会。近年来,时兴做家谱,记得有家姓李的人,前些年做一本厚厚的家谱,攀上唐朝皇帝不说,还转弯抹角攀上了当时显赫的安徽胡姓。古城这个县,历史上没有太有名气的人,只有王玺,在这座古城,闻名几百年。卖茶的老王不攀附。其实,是他说不清楚。或者他真就是王土司的后裔,算官N代,也未可知。

夕阳已经挨近西山顶了。那余辉斜着洒下来,像是给古寺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薄金。尤其是洒在琉璃瓦上,那些碧绿的瓦背便闪耀出亮丽的金辉,熠熠闪闪,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金碧辉煌”。我甚至认为,那就是人们追寻的佛光,至少是佛光的一种吧。这夕阳,也当沐浴过古人王玺,也照耀着今人我们,还定将照耀来者。晚风吹来,拂过古寺前的皂角树香樟树银杏树和天王殿后面的古柏树,拂过古寺夕阳镀金的红墙碧瓦,拂过古寺广场上的每一个人。这算不算佛风浩荡呢?五百多年前,土司长官王玺也该是在这里,吹沐过这样的风儿吧?这风儿,吹拂过古人,吹拂着今人,还将吹拂未来的人。但是,它已经算不得是古风了!

老王给我续上热水,玻璃杯立刻又一次冒出一缕青白色的气雾。我美美地喝上一口,吐出茶末,长长地舒一口气,便斜躺在塑料椅子上,继续欣赏夕阳下的古寺,欣赏古寺上的夕阳和它四围血红的晚霞,欣赏夕阳下碧瓦闪着幽幽蓝光。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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