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陈邦林《贾村人逸事》(下)
【作者简介】陈邦林,网名西川涪东翁,四川绵阳人。代表作有小说《小巷小人物记》、《涪江边的老屋》。发表文章数百篇,多篇文章入选文集出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4
一江的水浑了清,清了浑,永远不知岁月易老。粗朴的贾村,在满是鱼腥的江风中,静静地看着世事沧桑。
痰娃在涪江边长大,他看惯了潮起潮落,在失望的敲打中,他也偶尔嗅到一丝希望。他知道如何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醉眼朦胧中,他可以在村子里飘飘然,甚至可以在大姑娘小媳妇面前肆无忌惮地扯着嗓子吼情歌——
“大路上,顶筛筛,媳妇往我怀里钻。大路上,顶簸箕,那个媳妇是我的。”
直唱到月落西山,鸡叫三更,方肯罢休。多少个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晚上,一醉解千愁之后,他在村头苦苦站立,他在江边狼一般地狂嚎,他太需要一个暖暖被窝的人了。他隐隐约约听了村子里的文化人二闷子讲的阿Q的故事,阿Q的精神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知道了精神胜利的法宝。
用痰娃自己的话说,他的脑瓜里装的可不是豆渣,他有的是法子。他深得王二老爷当年一个干饼子诨了一个媳妇的教益,他打定主义要该出手时就出手了。在他眼里,乡村女人毕竟见识少,又特别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荒月天,见钱眼开的妹娃小媳妇就更多了。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心里塌实起来。他想该出去闯闯世界,找点让自己能撑直腰杆的钞票了。到那时有了钱,不愁妹娃不朝自己怀里钻。有了梦想,他就如那古老屋檐上的蜘蛛,整日里辛勤的劳碌着。
那年月,割“尾巴”之风处处吹拂,贾痰娃也不例外,要是村人稍不注意,那割尾巴的刀便割到了村人头上。因此,村里人人都把尾巴夹得紧紧的,整日里围着锅台转,老婆孩子热床头,听任生产队长吆五喝六。痰娃就不怕了,他不惧怕谁割了他的尾巴。好几次,他拍着自己的响屁股,队长拿他就如狗咬王八——无法下口。他做着贩卖鸡鸭的生意。一次,市场管理的“罗二筒”把他抓了个现行,眼看一筐鸡鸭就要充公,他眼疾手快,将筐子打开,一时鸡鸭飞窜。那一日,他闹得市场鸡犬不宁,直到月落西天,他才骂骂咧咧地在人们的鼾声中回到家里。
长年累月,他积累了一整套对付那些“割尾巴者”的经验,他学会了先下手为强,每每把东西自行损坏,硬说是那些“割尾巴者”给他损坏的,赖着别人给他赔了方肯罢休。
时间一长,包里有了钱,他就有意显摆起来,特别是在大姑娘小媳妇面前,指头蘸着口水,将不多的票子数得哗啦哗啦作响。
当涪江岸边一座座楼房高入云天的时候,皇天不负苦心人,人过中年的痰娃走进了婚姻的围城。女人姓董,村人叫她“董鸡子”,男人肺痨而死,她又没生育,村里好事者教小孩顺口溜——
“董鸡子,下谎蛋,鸭子撵到就莫怪。董鸡子,下铁蛋,男人气得归西天。董鸡子......”
其实,董鸡子虽然年过不惑,但也还抓着徐娘丰韵的尾巴。她和痰娃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别说我的鼻子,我也不说你的眼窝,凑合了事。
痰娃在家的旋涡里打着旋旋,就如三江里打着旋旋的水流。
5
几年下来,痰娃领教着董鸡子的厉害,他在一丝一毫地感受着有了女人后家所带来的好处,在虚荣心得到满足和慰藉后,咂着烧酒,敲着桌子唱道:七仙女下凡来人间,我贾二哥福气不浅。
经常是一段还未唱完,董鸡子的吼声就劈头盖脑过来:哼!你半夜起来开箱子,喜的是哪一件?
痰娃见女人奚落自己,更来了兴致:老汉活到五十三,而今鸡母叫鸣要把男人管。
董鸡子骂道,狗日的痰豁子,老娘叫你把饭吃了就去打工挣钱,你格老娘还在那里吼,憨眉憨眼的。昨天叫你去打酱油,你跑去听隔壁子几个老背时的冲壳子,你娃这样懒,你吃个铲铲!
痰娃道,你个砍脑壳的霉婆娘,前几天叫你去给老子买瓶二锅头(丰谷二曲),嘿!你个莽婆娘,你给老子买了一瓶歪酒,还扯把子说是啥新产的牌子。豁老子没文化,老子用嘴一抿,就象马尿水一般,呸!
婆娘道,狗日的,以为把老娘麻得到,看老子今天啷个收拾你龟儿子,你还跟老娘两个涮坛子,老娘三天不给你煮饭,叫你娃娃闻不到气气,你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两口子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着,争吵成了家常便饭。话又说回来,痰娃心里毕竟是虚的,他斗不过女人,他也必须得让着点儿,要不然,女人一阵大吵大闹不说,更要命的是扑河跳堰之后,在床上一睡几天,醒来就寻死觅活,鸡狗不宁,饭没人煮,家务没人做,气得他双脚跳。
再说了,而今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十里八村洋楼林立,就连过去常挂两搭清鼻子的二莽子现在都成了款爷。唉,我痰哥也着实落伍了。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痰娃被婆娘降住了,也被快速前进的时代抛弃了。再说了,痰娃也明白:鸡不啄胡豆,男不与女斗。他终究是要让着女人的。可董鸡子就不这样认为了,她要占领家里的制高点,甚至要给痰娃颜色和厉害。好几次,女人揪着他的耳朵,拿着竹杆撵他几弯,叫他去城里打工。最可笑的是去年数九寒天,痰娃被追急了跳到涪江里。他自认倒了八辈子的霉,他甚至认为下了雨的太阳,死了男人的婆娘,一个字——凶!
或许,许多年来,涪江的水把江岸和卵石冲刷得变了形状,痰娃被生活和女人磨砺得变了形状。
只是,每当路过三江大坝,看看远处彩虹般卧波的富乐大桥和一号桥,听听喧闹的城市声音,在看看科技城发展的步子早已逼近了五里梁,痰哥明该做点啥事了。
6
痰娃矮子过河——淹(安)了心了,他打定主义——必须混出个人样给村里人看看。老虎不发威,难道你说老子是病猫不成?
不久,他找到开了几家农家乐的二莽子兄弟,商量在村里开办现代农业种植园的事。这事遭到了婆娘及村里人的非议。当女人的巴掌狂风暴雨般落在他脸上时,他只得双手捂住脸,抱头鼠窜了。口里不停的骂道,死了男人的婆娘,下了雨的太阳——看你歪到啥时候。
未等他跑远,女人拿一根竹竿追了上来。一竿子落在了他的头上,眼睛金花飞溅,脑袋嗡嗡作响,他差点滚入湍急的涪江里。又一阵石块飞过来,他的头上流下黏黏的血来。他能做的,仍然是只得拼了命的奔逃。
大约追了二里地,许是女人累了,就躺在地里打起滚撒起泼来。痰娃出气吁吁,背上血汗交加,两腿早就像灌了铅一般,迈不动了。他撇下女人,狠狠地啐了一口,捂着伤口向村医疗点跑去。
村医疗点是村里最热闹的去处,七大姑八大姨聚集。无疑,痰娃又被老不死的王二大爷指着拐杖骂得狗血喷头。最后,在旁人的奚落声中,他输得一塌糊涂,落荒而逃。他又一次挨了女人的打,这又一次大失了他和贾村男人的“体统”。
晚上,村子里吹起了腥腥的江风,一片昏黑的夜幕中飘洒着雨星,寒气刺骨。痰娃缩了脖子,抱着膀子,忍着隐隐的疼痛回了家。
一股寒气凉到了他的脚尖,他失望到极点。他怕女人再来追着他打。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偏房里,倒在木板床上睡起来。蟑螂在身上爬上爬下,老鼠时时来身上觅食,他睡意全无。今夜,屋里再也没有了如雷的鼾声。白天的情景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白天被女人打,现在脸上肿得发了酵的馒头,伤口愈加痛得厉害。这时,才感觉肚子饿得呱呱直叫,长夜难熬啊。唉——女人呐,女人——唉。他也只有叹气的份了。
不久,女人男人的鼾声传出来,吓跑了饥饿的老鼠和蟑螂。
7
被女人逼急了,他想着女人的坏;更多的时候,他来了灵光,便也念起女人的好来,甚至认为挨婆娘打骂是自己修来的福,村子里的那些光棍想找婆娘打骂还没那机会呢,这样想时,他也如喝了蜜糖一般。再说,天上下雨地上溜,两口子打架没来头,毕竟是两口子嘛,何必计较,何必记仇呢。
终究,在他的海誓山盟中,他的想法得到了婆娘的默许。在外面开了眼界的二莽子带着他们参观了北川维纳斯现代农业种植园,去胜利桥的经科农业种植园取经,去万鸿森泰农业园学习。不久,他们集休旅游闲娱乐于一体的现代农业开发公司有了眉目,顺利地开办起来。
一年以后,公司红红火火地运作起来,游人络绎,痰哥和二莽子成了涪江边的名人。
名利双收的痰哥大红大紫,但烦恼还是时时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看着村子里那些婆娘计划生二胎,更有甚者,穷得叮当响的松麻子和婆娘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目前婆娘的肚子又鼓得像皮球,松麻子婆娘在痰娃面前炫耀——我男人那能力啊,就是扔一条内裤过来,老娘的肚子就要大起来。那份得意的样子,可以把痰娃急得钻墙缝。话又说回来,也怪自己婆娘董鸡子那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既不打雷,也不下雨,连个鸡儿子都不生一个,难道真要我断子绝孙么?
对于是否真要断子绝孙,这是痰娃的心病,也是他的痛。他时常想起媒婆王幺婶,连同她那撅得老高的肥屁股,她的那句“叫你娃娃打一辈子光棍”的狠话,他冷汗直冒,后悔当初没听王幺婶的话娶了秀莲做婆娘。自己虽然没打光棍,自己那婆娘屁股大得象箩筐,可就是个不装东西的货。再想想王二大爷指着自己骂:“你个狗日的孬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恨自己,恨婆娘,恨媒婆王幺婶,唉——
他想了许多的法子。他带着婆娘去梓潼大庙山找送子娘娘烧香许愿,那个虔诚劲啊,头磕得像捣蒜,更似鸡啄米一般。
一天,他听村里老辈子说魏城秀山村石堂院有个打儿岩,如果能将东西掷进岩窝,百发百中能生娃。那一天啊,他从早掷到太阳落山,也没掷进去丁点东西。第二天,再去掷,打儿岩一点也不被他的诚心所打动。更可气的是村子里的那些婆娘们看他而今有了钱,把个媚眼抛得满是“秋天的菠菜”,娇声嗔道:“有其在这里白费力气,还不如把劲用在女人肚子上!哈哈哈——”
时下,痰哥在村子里是有故事的人了,那些风韵犹存的徐娘,那些婀娜多姿的娇娥,都赛过了当年的麻姑周七婶。
时间久了,痰娃不再想婆娘生娃娃的事了。第二年年关,痰哥和婆娘去福利院认领了孩子,在村子里开办了养老院和儿童福利院,周七婶、王幺婶等一帮大妈在村里干起了服务,傍晚闲下来,就在村部广场悠闲地跳着广场舞。
看看贾村的变化,痰哥感到农村人的些许满足,他也每每叫婆娘去乡场上切二两卤子肉,打上二两甩凼凼酒,通红了脸,和王二大爷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吹一阵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壳子,有时兴致起来,敲着桌子吼一阵荤段子,惹得大姑娘小媳妇羞红了脸,娇嗔痰哥老不正经。大多时候,他一高兴,竟喝得忘乎所以,酣畅之后,踉踉跄跄在涪江边唱着年轻时的情歌。
痰哥就这样在涪江的流水声中生活着,贾村人的希望,痰哥的希望,有如那江水里浮动的涟漪,向远处荡漾开去。(完)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杨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