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深水爆破》(三十二)

【阅读悦读丨文化】《红楼梦》林黛玉进贾府中邢王二位夫人的态度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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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洋楼出来的时候,是下午。

向阳径直回家,见卢雪雁在楼门口等,就自然而然请了上去。本来是想听卢雪雁“升职”后的“烦恼”,可卢雪雁却像忘了自己的烦恼似的,跟他说了半天曹老——

虽说曹老的祖籍地离坪川很近,可他本人这还是第一次来坪川。曹筝跟这个叔祖父关系深切,但所有接触都是在北京。

曹筝的祖父是曹老的大哥,比曹老年长许多,早已过世。曹筝的父亲是独生子,比曹老只年轻十来岁;因生父早逝,很早就被曹老“收养”,因而在后来受到牵连,命运多舛,年过半百才成家,五十多岁才有了独生女曹筝。

曹筝的母亲是父亲“改造”当地的少数民族女子,嫁给曹筝父亲之前,结过两次婚,没生育;好不容易怀上曹筝,拼了性命要生,生了一半人就不行了。曹筝完全离开母体的时候,母亲已经离世。父亲多病贫困,在北京已完全“解放”的曹老就托人把曹筝接到北京抚养。

曹筝10岁时,父亲去世,临终留下遗愿,希望女儿能回到故乡。曹老不忍拂逆,就只留曹筝到小学毕业,然后安排她定居在了离家乡最近的坪川市。

在坪川,曹筝的监护人,是曹老早年战友的小儿子。曹筝选择跟自己性格不怎么匹配的法律专业,很受了叔祖父的影响。这次曹老来坪川,说是身体不好,想“叶落归根”,可连曹筝都觉得,老人家的“根”,并不在坪川。

曹筝不知道杜立德是谁,只是猜想可能是政法口上的高官。曹老一到坪川,杜立德就来了。是杜立德出主意让曹筝借助私人关系邀请向阳去见。是何用意,曹筝无从猜想,卢雪雁认为可能跟向阳查的案子有关。曹筝本来还担心杜立德鼓动她邀请向阳,会让叔祖父“误会”她与向阳的“私人关系”,没想卢雪雁会同时出现,无形中帮她解开了这个小疙瘩……

向阳听了苦笑。苦笑过后,问卢雪雁这些都是曹筝主动讲的还是她这个大记者一点点套出来的。卢雪雁问有什么区别。向阳说当然有区别,但究竟区别的实质是什么,他目前还不能判断,承诺一旦得出比较靠谱的判断,会跟卢雪雁“交代清楚”。

卢雪雁转了话题,很忧虑地问向阳“高层冲突”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挽回余地。向阳本来想说“不清楚”,话出口前一瞬,忽然没什么根据地“本能”地觉得这么说卢雪雁会更忧惧,就沉吟住,片刻后,很“深沉”地跟卢雪雁说:“如果你只是想评估所谓高层冲突会对卢省长有什么影响,我倒觉得可以推想推想。”

卢雪雁没说话,充满期待地看他。向阳避开她目光,她无声地双手掰向阳脑袋,使其与自己面对面眼对眼。向阳从她冰冷的手和可怜兮兮的目光判断出,她的确为叔叔卢世安忧虑,就问卢长平是否也有同样的忧虑。卢雪雁说如果卢长平跟她知道的和感觉到的一样多,一定会忧虑;但迄今为止,她认为,卢长平并不了解那些,很可能一点儿都不了解。

“So——”向阳鼓起勇气直视卢雪雁,“不管我应答什么,都只限于你我之间,对么?”

卢雪雁理解了一下问题,很肯定地点头。

向阳轻叹,抚住她捧着自己脸庞的冰冷的手,体贴摩梭,像是想要传递温热给她,“肯定,对赵市长影响更大些。我个人认为,不管坪川发生什么,都不会对省城形成根本性的影响,除非省城一开始就陷入太深,并且没能及时脱离这种陷入。”

卢雪雁怔住好久,使劲揉了揉向阳的脸,抽出手,别过头去,让向阳把刚刚这番话,用前夜跟曹老说的那种英语讲一遍。向阳起身打懒腰,借势转身背对卢雪雁,以使她有机会“背着”自己擦一下眼泪,嘴里飞快说了一通英语。卢雪雁说“好难懂”,让向阳有机会教教她。向阳毫不客气地“讹”了她一顿晚饭,还叫上了卢长平。

吃晚饭的时候,卢长平“公开”大赞妹妹和向阳“般配”,挨了卢雪雁桌下狠狠一脚。卢长平极其夸张地责怪妹妹。向阳连忙揽下“责任”,说是他踢的。卢雪雁意味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卢长平看在眼里,冲妹妹做鬼脸,同时把腿抽得远远的以防再受袭击。卢雪雁悄然褪了鞋子,抽出脚来使劲踩了向阳脚面一下,让向阳借着喊疼把鞋子踢开,闹得不得以弯腰钻桌子找鞋,被卢长平“揭露”她踢人都搞“双重标准”。

嬉闹过后,卢长平借着酒意,很认真地建议妹妹好好考虑一下向阳,被卢雪雁说“老土”。向阳突然严肃起来,说感谢“长平老弟”的美意,提醒般说如今他还算是“重孝在身”。

这话很煞风景,也很有效。顿时,卢长平就不再往下撺掇了,还连声道歉。卢雪雁稍有些黯然,偷摸瞥了向阳两眼,提前离席要走人。临走前,似乎想提醒向阳什么,可像又开不了口。向阳飞瞥卢长平一眼,跟卢雪雁说:“放心。我不会。”

卢雪雁像是很欣慰地深呼吸一下,冲卢长平做个大鬼脸,噔噔噔不容分说走了。卢长平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明白这俩人之间有“默契”和“秘密”,暗自替妹妹高兴。

一对好朋友扯了好一阵高科技产业,各自心里揣着想说又不能说的话。临别,到底是卢长平心里揣着的“曝光系数”高一些,还是说了句:“别看我是科技控,可说起人与人,我反正是挺信缘分的。”向阳不无感激地拍打他,说“收到”。

跟卢长平分手两小时后,向阳到了博物馆,让曹老带来的陪护小伙儿直接带去曹老居住的小套间,进门就道歉,说跟朋友聚了聚,喝了点儿酒,不影响下棋,怕污染空气。

曹老很开通地说“无妨”,示意继续下前面那盘棋。向阳关切地问老人是否适应坪川的气候,说这个季节是坪川最糟糕的季节。曹老不答,凝视他良久,问了句他没能想到的话:“关于我和小筝筝,那个姑娘都跟你讲了吧?”

向阳闻言一愣。曹老温和一笑说:“看来,小筝筝是没有这个缘分啊。”

接下来,老人把“故事”完整地讲给向阳:他知道曹筝对向阳有儿女心思,见了向阳之后,觉得很好。但同时,他看见了卢雪雁,觉得曹筝有可能落空,就授意曹筝跟卢雪雁透露一些信息。如果卢雪雁跟向阳没有类似情爱的关联,她至少不会在向阳再来下棋之前就跟向阳和盘托出。因为那需要专门的时间,而且没有十分“趁手”的由头。换句话说,如果向阳知道了他让曹筝告诉卢雪雁的那些“背景信息”,说明是卢雪雁特意及时告诉的。这种特意的、及时的告诉,需要特定的时间地点,更需要有对向阳“十分关切”的“情感性基础”。如果卢雪雁对向阳有意,他不能确认俩人一定能成,但可以断定曹筝没戏了。在他观察看来,非要比较的话,向阳一定更会倾心卢雪雁那样的类型,而不是曹筝这种女孩子……

“只是个小游戏。”他说。

“佩服!”向阳由衷感叹。“介不介意拜您为师?想跟您学东西。”向阳坦诚相求。

“用不着。”老人的回答很耐人寻味。

“有些事——怎么说呢,人的愿望,往往跟客观现实有差距。有时候差距还挺大。有句老话,叫‘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向阳琢磨地重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老人平静地说:“比如曹筝喜欢你,再比如,我曾经很相信尹国彬……”

说着话,老人提起棋子擎在手里,仿佛举棋不定。他知道,提到尹国彬,向阳会受震动,他需要知道震动的方向和幅度。他用“举棋不定”的姿态,给向阳留足了反应时间。

接下来,一老一少二人,就尹国彬展开话题,棋下得心不在焉。

他们说了很多,有时是问答,有时又像各自都在自说自话。总结下来,关键的内容是:

曹老:“作为个人,我当然不希望自己信错了人。作为共产党人,我必定要坚持一切原则,尤其是要知错就改!如果真的是我错了,我很想亲自改正,至少是参与这个改正!”

向阳:“我其实对党并不太了解。一直以来,也认为没什么必要去了解。但从您身上,我感受到了党的力量,觉得应该去了解,认真、深入、追求本质地,去了解。”

曹老:“用你的年轻和智慧,帮我老头子一把,可好?”

向阳:“把您的睿智和经验,教给后生十之一二,如何?”

曹老:“如果有用,我这点儿老朽招术,全部奉上也无妨。”

向阳:“要学得来,我必定加倍努力,全力以赴,不迟疑。”

曹老:“跟住他。用好你现在的位置。”

向阳:“他让我带他儿子出国……”

曹老:“答应!不要多生妨碍。”

向阳:“……明白……”

曹老:“已经拒绝了,是么?”

向阳:“没有。至少应该——还能够挽回。”

曹老:“你在他的要求面前迟疑过,对么?”

向阳:“是。也许,我想,稍稍表现出迟疑,不是坏事。”

曹老:“理论上成立,但具体还是要看情况。”

向阳:“如果我离开,恐怕很难回到现在的岗位……”

曹老:“一定会回来,只要你愿意。”

向阳:“我始终不能摆脱那种背叛的自责感。”

曹老:“会摆脱的。需要过程。过程未必好过。但只要熬过来,你就真的成熟了。”

向阳:“您会带着我的,对么?”

曹老:“我们配合起来,争取稳妥,不出错、少出错;有时候,一个小疏漏,都会让人付出很沉重的代价。”

向阳:“疏漏?小的疏漏?包括迟疑么?刚刚说的……”

曹老:“我只能告诉你,如果那个迟疑,真让你付出了代价,就个人眼前而言,可能是痛苦的,但关乎整件事和长效,问题出得越早,越有利,理论上,代价也越小……”

破晓前从博物馆后门出来时,向阳好像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朦胧的、浅浅的鱼肚白,让他觉得,雾霾就快要过去了,也许,太阳升起的时候,会是个晴天。

在这样的情绪之下,他没意识到“远磁预应体系”的悄然“发作”,鬼使神差地徜徉到了陌生的街区,莫名其妙地误入了其实跟他的家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的小区。

经过一栋高层公寓式住宅楼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走错了,猛然驻步。

这时,他好像感觉到了“远磁预应体系”,心里骤然升起窒息般的不安。冥冥中,他仿佛觉得侧后方那栋高层公寓的高处,衍射过来一丝让人很难察觉的暖意。接着,他惊惧地洞察到,那暖意并不让人惬意,反而像带着什么令人严重不安甚至是恐惧的意味!

他骤然紧张起来,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侧后方的暖意似乎疾速在接近!

他明确、真实地感觉到了风!带着让人不安甚至恐惧的暖意,自上而下疾速扑来的风!

他猛回头,从高处坠下的身影突然剐到四层或五层阳台伸出的天线类东西。向阳眼睁睁看见下坠身影轻薄的睡衣被那个东西割裂,带出尖利的裂帛声。

他惊恐地闭眼。几乎同时,沉闷的嘭的一声传入耳鼓。

他鼓起勇气睁眼,被眼前景象吓呆——轻薄的女士睡裙,从那个剐住它的天线类突出物开始,破碎旗帜一样飘下老长,几乎全裸的婀娜女体,背对他侧卧在楼脚处灌木丛上,把灌木压得歪倒一大片;大股鲜血从他看不见的女体正面喷涌四下,顷刻染红就近灌木,冒着热气的血流,顺着灌木滴滴答答淌到地上。

向阳拼力克服“迷走神经应激式紊乱引起的暂时性电磁力闭环反射失衡”,就是俗称的“手脚发软”,蹒跚但很迅速地接近坠落者。

被坠落女体压得歪倒的灌木缓缓倾斜,血淋淋的女体往向阳这边滑落。

向阳的最后一步是跪着滑过去的,跪坐的双膝和伸出的双臂接住了只穿小内裤的女人。

他急切四顾,手按在女人颈动脉,心头一喜,急忙挣扎着脱大衣。四顾的视线里,先后映出安装了剐了女人衣服的类似天线东西那家的阳台探出查看的脑袋和周边高高低低窗户探出的二三十个男男女女的脑袋。

他一边脱大衣一边高声喊:“活着,叫救护车!”

大衣脱下,他小心翼翼给女人盖上,更加小心翼翼地调整她的体态,以使自己方便掏出手机。“叫救护车!”他又喊,同时仰望,发现刚刚所有探看的脑袋都不见了。

他顾不上琢磨,自己拨120。拨号时,脑子里忽然闪过刚刚没在意的一个细节:给女人盖大衣、调整体态时,好像在她左乳瞥见什么异样特征。他很想掀开大衣看看,可忽然觉得那会很猥亵,对伤者很不尊重。一犹豫工夫,120电话接通,他急切报告伤情,被问到具体地址时懵住一下,离开伤者,直起身子转着圈儿找楼牌。

这时,楼门里跑出两个衣着整齐但面目显得很含混的彪形大汉,直通通冲向横躺在地、盖着向阳大衣的女人。

向阳叫他们:“请告诉我这儿的确切地址!”

两个大汉愣一下,齐刷刷看一眼女人蹬出向阳大衣痉挛着的赤脚,又齐刷刷冲向向阳。

向阳一惊之下,似乎飞瞥见两个大汉其中一个右手摸了一下后腰。

他不明所以地紧张起来,对电话:“请别挂!我是过路的,正在向当事人打听地址!”

这话既是说给120听的,也是说给冲过来的两个大汉听的。

说话时,他故意转身背对二人,身体本能作出格斗预备。

两个大汉冲到他背后还差两步的地方突然同时停住,面面相觑一下,又齐刷刷看过来,瞪大的眼睛,差点儿撞上转回面对他们的向阳伸过去的检察官证。

“人活着,报地址!快!!”向阳的口吻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压迫感。那对向阳来讲是很难想象的,以至于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把手机交给离得更近的大汉,大汉接手,他不由得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女人。

突然,一个画面从脑仁里炸出来,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近在方寸间女性胸部,曲线妖娆、饱满而富于质感,左峰下缘往上漫开一片粉红,像从胸腔里钻出一朵娇嫩的小花,想要攀上柔峰。他似乎被定格在了这幅画面里,耳畔是熟悉的、放大到震耳欲聋的娇喘声。

他突然粗暴地大力拨开眼前正跟120通话的大汉,定睛看基本变成仰卧姿态的女人。看不到她的胸部,也看不清她的面目——她的大半个脸被散乱的长发遮住,露出的小半张脸涂满血污,口鼻还在缓慢涌出带着气泡的鲜红血浆。

几乎同时,向阳和没打电话的那个大汉发足奔向女人。

向阳稍快一步,劈手横挡大汉。

大汉“勇往直前”。

嘭的一声,向阳反摆过去的手臂,结实撞上大汉肋下。

大汉本能揪住这条手臂。

向阳疾停猛转,在大汉发力拧他胳膊的前一刹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爆发式速度,一脚蹬向大汉足踝上十公分处。

这是截拳道里最快速最有效的进攻招术之一。不久前,向阳就是靠这招,一下撂倒持凶器袭击过来的宁涛。

现在,这个大汉,比宁涛强壮得多,并且牢牢掌握着他的胳膊。

他真的是没来得及想,这种情形下,这一脚过去,自己被“擒住”的胳膊会被中招跌倒的大汉生生拽脱臼甚至拧成严重骨折。

眼前,现实景象和近在方寸有一朵粉红色小花的女人胸部交替闪现,耳边满满都是放大到震耳欲聋的女人娇喘,似乎夹带着类似哭声的余音!

大汉没有被向阳踹倒,身体只是趔趄了一下,双手本能地伸开保持平衡,向阳被制的手臂侥幸解脱。

向阳急忙扶住他,嘴里低声说“对不起”,同时抬眼看对方。

“20分钟后到!”打电话的大汉走过来,冲向阳伸过手机。向阳猛然看过来。

前面一眼,这儿再一眼,只两眼,刚刚含混不清的两张大汉的脸,以清晰到毫发的精度,牢牢印入了向阳的记忆。

向阳接过手机,冲两个大汉很假地笑了一下,冷冷道:“楼上还有人么?”

打电话大汉皱眉:“什么意思?”

向阳突然吼:“回答问题!”

被他踢了一脚的大汉急忙接过话:“没了,就我们俩。哦不,我们……仨……”说着话,他指指躺在地上的女人。

向阳看过去,见女人梗起脖子,沾染斑驳血迹的美颈青筋暴跳。

他不顾一切奔过去,扑通跪到女人身边,女人身子猛然弓起,背部大半离地,喉头发出垂死的哽咽,舌头缓缓伸出,滑出黑紫色血块。

向阳猛扑到她面前,俯身下去,把自己的嘴盖住她的嘴,用力吸出大口残血,胡乱吐掉,又急切去吸;两三口之后,转成嘴对嘴呼吸;又两三下后,改成胸部按压。

急切大力的按压下,女人弓起的身体瘫软下去,盖在身上的大衣滑落开,露出胸部。

向阳清晰看到了那朵小花,并且确认,真实在眼前的这朵花,比刚刚“幻视”里看到的颜色略深,明显小了许多。

他突然掉下大滴眼泪,叭嗒溅到女人脖子上,融合了血滴,粉红地散开。

“是我——”他嘘声对女人说。

“不怕!是我!活着!!一定活着!为了我!!”

语气坚决,声音却很小。

突然,女人一只手揪住他就近的衣襟,很用力地拽了拽。

向阳差点儿哭出声来!急忙转头想调整情绪,忽见两个大汉急匆匆往楼里奔。

“站住!”他自己都听得出来,这声断喝里,带着死亡式的森冷。

两个大汉条件反射般止步,缓缓回身看他,目露凶光。

“都不许动!老老实实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否则,后、果、自、负!!”

向阳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两个大汉似乎受到震撼,收敛了对抗态势。

女人揪住向阳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向阳清楚听到,她长长地、松快地,吐出一口气。

卷七·起爆

76

第二次跟木春花做爱时,向阳就注意到了她左乳下缘的朱砂色不规则斑点。木春花说那是她的死穴,一摸会死。向阳不信,大着胆子摸了摸。木春花僵住片刻,向阳确定她并没有死,就又摸了摸。半分钟后,他明白了木春花说的“死”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发现,极度兴奋之下,那枚红斑会变大,色泽同时变浅,延展出很像梅花的样子。他亲吻那朵花,觉出手指感触不到的微微突起变硬的质感。木春花不抗拒,也不迎合,只顾拿柔软吸水的东西堵住下体,梦呓般嘤咛着让他怜惜一点儿,别弄得她过后又要床单褥子洗上一大通。向阳很想问木秋月是不是也长了这个,可终究没敢。

救护车带走木春花时,向阳正跟雷涌通电话,把救护车牌号报给了雷涌,拜托暗地布置警力追踪保护。雷涌问是不是自杀,向阳很肯定地说“不是”,补充说木春花是某个大案的重要证人。雷涌没再往下问,只说让他放心。

那两个大汉尾随向阳到了楼上,向阳看见了居室里的凌乱、角落里打开但没收拾女式衣物散乱堆放其中的拉杆箱,还有空着的衣柜和没有洗漱用品的卫生间,确认木春花到达这里的时间不会早于昨夜。

那是一套三室一厅没有任何防护也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的普通居室房,明显不具备羁押重要证人的条件。21层的高度,像特意为“坠落自杀”而选定的一样。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两个大汉此时已弄清楚了他到底是谁,蹩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鬼鬼祟祟打电话发微信。

俄顷,杨帆急匆匆赶来,驱走两个大汉,拉扯向阳低声急切询问怎么回事。向阳同样低声急切回答说他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向阳心里突然涌出强烈冲动,想一把把杨帆从阳台扔下去。

大概,杨帆多多少少从他身上衍射出的什么感觉到了“不适”,借故离他远些,大声给尹国彬打电话,说木春花畏罪自杀未遂,他和向阳正在处理;又说多亏向阳恰巧路过,不然可能会出人命。

尹国彬命令杨帆派可靠专人24小时看护,避免再发生意外,然后让向阳接电话。向阳拒绝,说他马上会自己打过去。1分钟后,向阳出到楼外给尹国彬去电,说他为一鸣的事雇了个黑客,本是去见面,到地方发现上当,往回走时路过这个小区,正好撞见。

他告诉尹国彬,一鸣要想离开坪川,得公安局点头,他会去办。只要离开坪川,剩下不难。尹国彬问他是怎么想通的。向阳说他从来都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只是一开始觉得有些麻烦,怕节外生枝,更怕有负重托,就想“丑话说在前面”……

1小时后,第二医院,向阳找到木春花抢救的手术室,见外面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在玩手机,再没看见另外的人。那姑娘的模样,跟雷涌给他的微信里附的照片能对上号。只是不知道雷涌同一微信里说她是“市局应急反应第一女”的评价是否货真价实。

他坐到雷涌微信里称为“小姚”的姑娘旁边,给她看手机里雷涌的微信,姑娘冲他轻轻点头,他坐开一些,用眼神跟她交流,得知关注里面被抢救者的人在不远处角落里藏着,正在观察这边。

向阳擎着手机往小姚姑娘指点的藏人地方去,快到跟前时停下,背对暗藏者,给尹国彬去电,说他想跟书记再聊聊,想在“老地方”,时间看书记的方便。尹国彬说要看日程才能定,让等他消息。

向阳并不关心尹国彬是否答应见面。他只是想让暗藏者听见他在跟尹国彬直接通话。

林望初赶到时,木春花手术结束,医生问家属在哪儿,说需要补签字。林望初稍显踌躇。杨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急匆匆奔近,伸手要待签文件,说“家属不在本地”。

向阳不客气地挡开杨帆的手,按住医生手里待签文件问:“男朋友可以么?”

这一问,医生愣住,更让林望初杨帆大感意外。

最后,还是杨帆代表“组织”签了字。

杨帆发现,那个看着不怎么起眼一直在玩手机的姑娘,从抢救室又到了木春花病房门外。他过去询问,想赶走,反遭一通揶揄。他本想采取什么措施,却见那姑娘大剌剌讲微信,内容幼稚、极不着调,可隐约透出假装生病躲在医院的意思,心里稍安稳了些,打消了“采取措施”的念头,转而好言相求,说病房里的病人情况严重,需要休息,非在这儿呆着的话,希望安静。小姚姑娘戏虐地说一句“那得看我心情了”,说完兀自走开。杨帆彻底放了心,引出藏在暗处的随行人,低声交代一番,然后留了那个人在木春花病房外,自己离开。整个过程,都被藏在楼梯间附近的女警小姚看在眼里。

杨帆找到医生办公室,发现向阳在跟医生谈话,就站在门外等了等。

向阳谈罢出来,跟他打个照面,一如既往地憨憨一笑,擦肩而过没说话。

医生跟杨帆交代的,跟和向阳说的差不多:高空坠落,先被剐住衣服后又落在有充分弹性的灌木丛上,极大减缓坠落冲击力,算捡了条命。坠落中被剐住衣服,衣服撕裂,病人身体被大力疾速异常不规则连续拉扯,致脊柱扭曲伤,摔到灌木丛上,冲击力仍很大,致多脏器破裂,所幸未对心脏造成致命损害。脾脏破裂,术中已摘除,肝脏、肺和小肠都有破裂伤,术后肝脏和肺部都可通过静养逐渐复原,机能损失尚不能确估,保守乐观可期待康复后机能恢复到原先50%以上。小肠破裂引发腹膜炎和腹腔炎,术中已做较彻底处理,恢复期间暂时丧失消化功能。脊柱损伤可能牵动脑干,须术后短时恢复再做详细检查,目前深度昏迷,不能排除成为植物人的可能……特别强调:现场清瘀血和心肺复苏急救,及时、专业度高,对保全生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杨帆没想到,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向阳特意在等他;更没想到被向阳笑眯眯拢去楼梯间,眨眼间肋间就挨了狠狠一膝盖!

他疼得喘不上气、发不出声,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一样支撑不住,缩成一团。

向阳作势还要进攻,他吓得抱住脑袋蹲靠墙角,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气哼哼说:“疯了你!”

向阳捏住他颈动脉窦位置,俯身靠近,耳语般的音量恶狠狠、阴森森说:“废话全免,正话就一句——我要她活着!”

杨帆恶狠狠翻向阳:“能不能活,看医生,跟我说不着!”

“我就跟你说!”向阳发力按压杨帆颈动脉窦,杨帆梗脖,一脸窒息般的痛楚。

向阳:“你手下的人做事太粗糙了,任谁都一眼能看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幸亏她活着!你,你们,应该感谢她还活着,应该祈祷她能活着。她死了,麻烦就大了,想甩都甩不掉!”

向阳松开手,杨帆咳几声,缓过气儿来,冷冷看向阳:“你还真在乎她呀,一个贱货!”

向阳突然兜手给杨帆肚子一拳,很重,打得杨帆再次缩成一团。

“我说了废话全免。我说了要她活着!”

“去你妈的,你是谁呀?!”杨帆咬牙切齿。

“我是学刑侦的,搞法律的。别的什么都不会,弄死一个像你这样的,然后让所有人相信是自杀或者事故,易如反掌!想试试么?”

杨帆强忍被殴的痛楚冷笑。

向阳也冷笑:“信不信,真到那时候,没人会替你说一句话。包括你老婆,还有他!”

杨帆突然不笑了,捂着被打的肚子,努力往起欠欠身,像是想要努力直起身体,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埋头颔胸嘟囔:“你奶奶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动什么手啊!”

当晚,向阳在小洋楼见到了尹国彬。

本来尹国彬是不打算见他的,可临下班时,收到向阳发来的微信:“她恐怕会植物人了。我打了杨秘书,道过歉了。我跟杨秘书说,要她活着。”尹国彬感到压力,疾联络杨帆,草草安抚几句就吩咐说暂时不要对木春花再有进一步行动。然后马上给向阳回微信,约定了碰头,随即删除了这番对话。

“是在跟我讲条件么?”小洋楼见面坐定后,尹国彬阴森森问向阳。

“当然不是,是恳求。”向阳从容应答,“讲条件的前提,是手里有能交换的,不管什么。我没有。没有什么可交换的。”

尹国彬低声自语般反复重复“交换”二字,借以压抑一同向他汹涌而来的恐惧感、被要挟的愤怒和最后的情感堡垒坍塌的痛楚。

“阳阳——”他起身走开,背对向阳,“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向阳似乎永远克服不了“阳阳”的称谓带来的情感,“只是……担心。老实说,十分担心!”

“担心什么?”尹国彬站定在吧台旁,随手摆弄上面的物件,稍侧一点背对向阳。

向阳盯着他闪过来的小半张脸,字斟句酌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担心什么,真的!读书的时候,学犯罪心理学,读到过一种被无数事实证明了的理论,大致意思是说,犯罪者实施犯罪过后,遭到惩罚之前,不管什么境遇,都会有继续犯罪并且扩大犯罪的意图。超过一半情况下,这种意图都会转变为实际的做为。接触这个理念之前,阅读典型案例甚至是再早没进入专业的时候看那些连环犯罪的电影,我总会想,犯罪者如果不实施后面的犯罪,应该有机会逃脱甚至挽回,哪怕只是最后终于使他暴露的那次没有真的去做——”

“够了!”尹国彬吼,同时狠狠拍吧台,振得上面的玻璃器具叮叮当当响。

他稍稍侧过脸,阴沉地斜睨向阳:“犯罪!亏你说得出口!”

向阳顿了顿,低头摆弄眼前茶几上的物品,不看尹国彬,平静地继续他的话题:“接触到那个理念之后,我明白了——继续的、不断放大的犯罪,有其客观上的需求,就是遮掩或者标注先前的犯罪。如果只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其实,很多犯罪者,都还能中途停下来。至少,有停下来的机会。可惜,犯罪本身刺激出的原本并不存在或者并不完整的行为逻辑,加上一时得逞的快感,会把人的意念推向危险的不可控维度……”

尹国彬听不下去,怒吼:“你给我闭嘴!”

向阳收声,凝住看尹国彬。

尹国彬焦燥地疾行转圈,突然伤腿不吃劲,险些摔倒。

向阳飞身跃起,瞬间掠到他身边,牢牢扶住:“小心!”

尹国彬奋力甩膀子,想甩开向阳,向阳发力拢住。

向阳虽清瘦,但天生体格精干,平时也很注重运动,加上年轻,当真发起力来,尹国彬挣不过。他能感到,尹国彬想甩开他扶助的动作不是作态,几乎用了全力。

尹国彬甩不开,恶狠狠瞪向阳:“松手!”

向阳把他手臂拢住,紧紧靠在自己胸前:“叔!”

“滚开!别叫我!!”

“叔!!”向阳反而更用力,“就算你不想要我了,我还想要你呢!”

尹国彬僵住,稍稍放松了挣扎的力量,别过头不看向阳,冷哼一声。

向阳孩子般把头蹭到尹国彬肩头,耳语般说:“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不管我怎么让你不满意,不喜欢,都……您尽可以教训我,咱能不拿别人当垫层么?”

尹国彬听了这话,骤然感觉身体僵硬,好像被劈成了两半,被向阳拢住的一边,是跌入深渊般的冰冷,另一边,则像发高烧一样燥热。

这对到现在为止已很难说清究竟什么关系的男人,就那么一个扶着另一个,僵硬别扭地站在到处都是舒适沙发座椅的屋子中央,僵持了好久。

最后,尹国彬彻底放松,长叹一声,用疲惫但柔和的声调说:“松开吧。真想扶着我,就好好活着,等我老了再……”

向阳没松手,但力度减轻了九成,近乎温柔地扶着尹国彬坐定沙发:“一鸣……”

尹国彬不让他说下去:“要是为难,就算了。你刚说的那些,虽不入耳,可不是没有道理。我……领教了!”

“叔——”

“好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索性敞开——有些事,发生了,没办法回到没发生之前。如果是造成了不好的结果,我始终认为,挽回、补偿,比惩戒重要!我不是说不惩戒,但不管什么,都有因势利导一说。好比你刚刚说的,不拿别人当垫层。这人跟人哪,只要相处,不论好歹亲疏,都多少缠绕纠葛。谁偶然做错了什么,顺风时,就能当作孤立事件;顶风时,就难免牵扯,一牵扯,就说不得殃及他人……”

向阳听得心里发凉,刚刚情感冲动激发出的热能迅速流失,很有节制地轻叹一声说:“一鸣的事,我会尽力。您让他做好准备吧。”

“公安局那关怎么过?”尹国彬刚刚说“要是为难,就算了”的话,显然言不由衷。

向阳琢磨一下答道:“我来想办法。我独立操作,尽可能不牵涉更多的人。”

尹国彬不太放心:“有什么具体方案么?”

向阳心里那点儿热度,让这一问问的彻底流光了。

“目前看,能构成问题的,还是歌舞城藏毒。当时涉嫌是3个人,一鸣,周子衡的儿子周聪,还有个没成年的木小帅。周聪那边,他姐姐出面,找律师填平了,木小帅未成年,本来可以……因为他的监护人始终没出现,所以才跟一鸣周聪同步羁押。我查过,在坪川,没有特别渠道,根本搞不到冰毒。以我对一鸣的了解,就算能搞到,他也不敢往自己口袋里揣。有个叫宁涛的闲散人员,社会背景复杂,经常带他们几个胡闹。这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遭人严重袭击,深度昏迷,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就像那个谁一样。当下,这算是个有利条件。无论宁涛,还是那个谁,昏迷了,说不出话了,很多问题也就悬在那儿了。另外,有一个有利证据,就是一鸣口袋里翻出的冰毒的包装上,没找到一鸣的指纹。确切说,除了当时临检干警的指纹,那上面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指纹。疑罪从无,他们3个都坐不实罪名。给我3天,最多一周,我去调查出事那天宁涛的行踪。只要能证明事发当时或之前,宁涛到过歌舞城,就可以做合理怀疑。怀疑一旦被接受,加上没有指纹,解除调查状态不是不可能,至少也能合理地模糊处理……”

尹国彬细细体味向阳的话,沉吟许久说:“还是应该尽可能正常走程序,扎实!哦,还有,我也不希望你太冒风险。”

“我不想终结检察官的工作。”

“没人让你终结。怎么会呢?”

“她,木……我……对她有亏欠,希望有机会偿还。”

“你只是对她有亏欠么?”

“当然不是。可至少眼前,我能肯定仅以个人的关切和努力就能实现报偿的,只有她。”

尹国彬很琢磨了一阵向阳的话,最后沉重点点头,长叹:“看样子,你是真不打算谈恋爱了。这是不是也受西方人生活方式影响啊?”

向阳苦笑,摇头,没话。

尹国彬猛拍大腿:“罢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她伤成那样——”

向阳抢话:“尽量挽回、补偿吧。”

尹国彬长吁一声,沉闷点头:“尽人事,听天命。”

“谢谢!”向阳很想把这两个字说得温情些,可实在没能做到。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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