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词学漫谈(二)

2020-10-27 08:09:21

有志之士为何也写美女与爱情?

中国的词的理论一直没有建立起来,王国维说词里有境界,什么叫境界?他举的那些例证,很多都是诗里边的境界。那他为什么说词里才有境界,可是他举的都是诗的境界?他就自相矛盾。那么到底什么是境界呢?这个境界不是一个理论的名词的说法嘛,所以他也没有说明。

清代的时候,开始有一个明确的观念,这是从张惠言开始的。是张惠言跟周济两家开始认为,词里边可以有很深刻的幽约怨悱或者家国忧患的这种感情在里面。所以我以前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就是谈张惠言跟周济两家对于词的认识。

认识是都认识到词里边,有很深微隐约的,而且是有一种对于文化、对于背景、对于历史的关怀。可是这个张惠言,时代比较早,还谈得比较不是很明显,因为他自己的理解,对于这种好处的体会,也还没有很清晰的认知,只是隐约之间,觉得词里边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意思。

其实无论对于诗、对于词,我们真正欣赏跟阅读,都应该在它的语言字句的最含蓄、最隐约的那个地方,不很明白的地方,看出它的深意来。不是只有词可以写得隐约,诗也一样可以写得隐约,李商隐的诗当然就是非常隐约的。

所以(张惠言)这个人也不相信,明明写的美女跟爱情,你怎么说他有什么道德人格品性的理想跟寄托?这个也是不能取信于人的事情。所以就是说,我们中国的词学,一直没有发展起来。

这个词学的困惑,是从宋朝就开始了,因为《花间集》都是写美女跟爱情,所以填词的人都是以《花间集》为一个模范的模板,每个人都是写美女跟爱情,于是他们自己就困惑了。

所以,像这个有人就问黄山谷,说你诗多作无

害,你多写诗没有关系,艳歌小词可罢之。你一个做学问的人,你一个士大夫,你整天写美女跟爱情,罢,不要再写了。黄山谷说了,空中语耳,他说我写美女跟爱情就是一个歌词,不是我真认识哪一个美女,真是发生了什么爱情,所以他说我那个是空中语。

还有宋人的笔记记载着,有一次王安石,王安石做到宰相了嘛,王安石就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说一个做宰相的人写这美女跟爱情的歌词可以吗?

那王安石以前就是晏殊,晏殊就是宰相。晏殊写的《珠玉词》,都写美女跟爱情。于是晏殊的这个就有人替他辩护,他说表面虽然写的是爱情,但是他里边都是有托寓的意思。但这个很多人不相信,为什么如此?

用西方理论诠释中国词学

那天杨振宁先生跟我谈话,他说,为什么中国的文学批评一直不发达?就是说,我们中国人的思想,其实从我们中国的语言开始,我们是感性的,我们是诗性的,而西方的语言,西方的思想是逻辑的。所以,西方的理论很发达,而中国的理论从来不发达。

所以我的老师就是说,你一定要学了西方的文化才能够打通、才能够开拓。我那时候不明白,是我被逼到用英文教书,然后又学了英文,我才发现我老师的话真是有道理。就是中国的词学的美感,张惠言、王国维都说不清楚。你不用西方的文论,没有办法说清楚。

所以小词就是我最后就把它归纳出来,两个重要的理由,为什么五代的美女跟爱情的歌词,会有深一层的涵意。我用的是,就是double gender, double context.

男诗人的女子口吻:双重性别

double gender是双重性别,他写的是美女的歌词,他的口吻、感情都写的是美女。

像温庭筠说,什么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她是个美女。但是在现实之中,温庭筠是个男子。这个词人写歌词的时候,因为他是给歌女写的歌词,需要一个歌女来唱的,所以是女子的口吻。但是这个作者,作者都是男人哪,所以是doublegender,就是双重的性别,这是第一个原因。

我也参考了很多西方的女性的文学理论,本来他们提出来的是一个生理学上的这个双重性别androgyny,androgyny就有的人生来生理上是双性的,但是androgyny是个生理的医学的名词,所以我们现在用理论的诗歌的分析来说,他是double gender。就是歌词的表面是一个美女的口吻,但是作者是个男性,所以就很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他说其实男子是非常需要这个abandoned women的这个女子的形象,不但是古代的、封建的君臣的时代是如此的,他说就是现在,现在一个男子,如果他在一个单位,或在一个公司,在任何一个群体之间工作,如果他不被重用,如果他觉得他的地位是被人家歧视或者怎么样,他就有一种abandoned women的这种心态。可是男子being abandoned的时候,他因为男子的自尊心更强一点,他从来不肯直说,所以他说他们更需要这种弃妇的形象。

战乱中的安宁:双重语言环境

第二个原因,我也给它找了个名字,都是我编

的,因为英文并没有这样说,没有这个理论,中文也没有这样逻辑的思辩。我就说五代的小词,一方面是double gender,另一方面是double context,就是语言的环境double。

什么叫作双重的语言环境?我今天在迦陵学舍,

我就不在西南村了,我怎么可能有两个环境呢?

我不能有double context。可是五代的小词,就是为什么这么奇妙,它不只是double gender,还是double context。

为什么是double context?因为像五代的时候,像西蜀,像南唐,因为西蜀、南唐距离中原这个离乱的地方比较远,所以五代的篡夺中原,北方的战乱,而西蜀跟南唐可以暂时保持一个安定的环境。所以在这个小环境里边,他们得到一个小环境的暂时可以歌舞享乐的环境。

可是,真的按照全国的大的形势来说,他们都在北方的强大的军力的逼迫,这个危亡马上就要来到的这种危险恐惧之中,所以他是double context.

你像南唐中主写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

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他所写的都是这个一个闺中思妇的感情。

可是王国维,王国维说南唐这个中主的词,说菡萏香销翠叶残,“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

感”。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这是离骚里边屈原

所说的,说是“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说所有美丽的花都凋零了,我们美好的人,不管你有多么美好的理想,雄心壮志、伟大的理想,也都衰老凋零去了。就是这个,他表面上写的是秋天的景物,是菡萏香销翠叶残,是一个女人的一种衰老,可是他隐藏的里边,有对于自己国家的危亡的一种恐惧。

美女与爱情背后是个人的悲哀

《花间集》,这些个作者,因为它收集的有温庭

筠、韦庄,当然还有很多人,张泌、欧阳炯,有

很多很多的词人。所以所有的这些个词人都是在战乱忧患之间生活过来的人。

这些个词人是给美女跟爱情写的歌词,现场上是听歌看舞,是歌筵酒席,但是,每一个作者,这些个写词的人,内心都有一种政治的、战争的、离乱的悲哀隐藏在内心之中,所以他无形之中就在写美女跟爱情的时候,把他自己个人的悲哀感慨写进去了。

【作者简介】叶嘉莹:女,1924年7月出生,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先生早年师从民国著名学者顾随,她被誉为中国古典诗词当代传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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