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上个硬的!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我认得牛皮的真假,这不是吹牛,因为我当过两年皮匠,清楚一张带着血迹的牛皮如何脱毛如何鞣制,甚至清楚液的比例。清楚片面机怎么把兰湿革分成很多层,会掌着铲刀将一张头层皮铲得绵绵软。那时,我还高中毕业不久,在商州。
在当皮匠之前,我给制革厂看了一阵儿门,缺个看门的,人家看我新来,你去看门吧。老张头老了,你留点神。
老张的大名,现在忘记了,个头不高,看上去孔武有力,平常又笑眯眯的。
门卫的事情不多,来人登记一下,来电话给传达一下,原料车来了给把门开一下,晚上打个手电到处转一下。再就是,把门房里的煤炉子烧美,把烧壶坐上,工人得喝水呀,有时主任来了,把铁丝烧红递过去,给他点烟,巴结人嘛。
工人下班以后,厂区就剩我和张老头。
张老头说,他在就行了,要我去城里转一下,又或者要我去不远的河边儿玩一会儿,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得散散心,不然憋个毛病来!
我没心思,坐在排椅上看书,或者在本子写点什么,离了家,总是有些念想,念念不忘,落在纸上,像是一种解脱。
张老头不说话,看着小锅炖牛肉。
牛肉从车间捡回来的。新鲜牛皮在鞣制之前,上机器刮一遍,偶有一点牛肉,大多是脂肪一类的东西。他弄些回来煮,气味大。他煮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觉得可以了,才放五香大料。他慷慨,舀一大碗放在桌子上,递我一双筷子,我不接,他不高兴说,肉嘛!
看见我喝他的酒,一下又高兴了说,这就对了嘛!
酒是秦川大曲,二两下肚,张老头脸就红了,话也多起来,问我成天趴在桌子上写啥,我说想哪写哪。
他说,你要写,就好好写。你胡子还没长硬嘛,没到随弯就弯的时候,不像我,你路长着嘛,得给自个上个硬的!
他声如洪钟,有点像官长训话。
我沉默着,不知怎么答他。他一拍桌子说,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找不到词儿,卡在那里,伸手捉了杯子,干了。
然后,忽然解了裤带,垮下裤子,猛拍大腿嚷嚷着要我看,左边大腿上有一道突起的伤痕。他威风凛凛地说,被刀捅的!又说,知不知道是谁捅的?
我摇头。
他说,鬼子捅的!
那晚,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老兵,在中条山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他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大话。他说,就是个你死我活。他说,那时他才21岁。他说,血是热的,从身上流出来才知道真是热的!他说,那时候啊,说死了就死了,想活,就得上硬的!
这个晚上过去很多年,我依然记得,他语气像长辈,像长官。
我在制革厂当了一阵子皮匠,住在厂里,许多夜深人静的晚上,我坐在灯下,摊开本子写,有时走到门口,和张老头坐了一会儿,递他一根烟,喝他一盅酒。
后来我离开那里,在电视台干,在报纸干,在杂志干。中间有一回去商州,去了制革厂,想看看张老头,听说他回乡了。
此时想来,他可能已经做古。给自个儿上硬的!好像一直在耳边,许多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