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论老子流失》

周秦诸子,以道家为最高;道家之中,又以老子为最高,而其流失亦以老子为最大。吾谓老子出於《易》,何以言之?因为《易》以道隂阳,故长于变。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这个道理,老子观之最熟,故常欲以静制动,以弱胜强。其言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其宗旨。

在退处无为自立於无过之地,以徐待物之自变,绝不肯伤锋犯手,真是全身远害第一法门。任何运动他决不参加,然汝任何伎俩,他无不明白。

禅师家有一则机语。问:“二龙争珠,谁是得者?”答曰:“老僧只管看。”老子态度便是如此。故曰:“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他看世间一切有为,只是妄作,自 取其咎,浅陋可笑,故曰:“不知常,妄作凶。”他只燕然超处,看汝颠扑,安然不动,令汝捉不到他的败阙,不奈他何。以佛语判之,便是有智而无悲;儒者便谓 之不仁。

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把仁义看得甚低。“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自然之徒,天是道之徒,把自然推得极高,天犹是他第三代末孙子。然他却极端收敛,自处卑下,故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 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 子所谓慈,与仁慈之慈不同,他是取其不怒之意。故又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所谓俭,与“治天事人莫若啬”之啬意同,是收敛藏密之意,亦不是言 俭约也。不敢为天下先,即是“欲上民者必以言下之,欲先民者必以身后之”之意。后起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他只是一味下人,而人莫能上之;只是一味后人,而人莫能先之。言器长者,为气之长,必非是器,朴散则为器。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故谓之长。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唯其下物,乃可长物。老子所言朴者,绝於形名,其义深密。故又曰:“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朴字最难下注脚。王辅嗣以无心无名释之,愚谓不若以佛氏实相无相之义 当之为差近。惟无相,故不测一切法,无相即是诸法实相。佛言一切法,犹老子所谓器。言实相,犹老子所谓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犹生心取相也。相己无相, 故曰神器。诸法实相,故名朴也。)此皆言弱者道之用也。

又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此皆言反者道之动也。 此於《易.象》消息盈虚,“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之理,所得甚深。然亦为一切权谋术数之所从出。故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取天下常 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但较后世权谋家为深远者,一则以任术用智自喜,所以浅薄,老子则深知智 术之卑,然其所持之术,不期而与之近彼。固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其两者亦稽式。(王辅嗣训稽为同,犹今言公式。盖谓易忘之迹 皆如此也。)“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亦,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惟其与物反,所以大顺,亦是一眼觑定反者道之动,君向潇湘我向秦,你要向东他便西。“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他总与你反一调,到临了,你总得走上他的路。因为你若认定一条路走,他便知你决定走不通。故他取的路与你自别,他亦不作主张,只因你要东他便西,及至你要西时,他又东了。他总比你高一著,你不能出他掌心。其为术之巧妙如此。然 他之高处,惟其不用术,不任智,所以能如此。
世间好弄智数用权谋者,往往失败,你不及他深远。若要学他,决定上当。他看众人太低了,故不甚爱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者,缚刍为狗,不是真狗,极言其无知而可贱也。“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他虽常下人,常后人,而实自贵而贱人,但人不觉耳。法家如商鞅韩非李斯之流,窃取其意,抬出一个法来压倒群众,想用法来树立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使人人皆入他彀中。尽法不管无民,其实他所谓法,分明他所谓法,明明是他私意撰造出来的,不同儒家之天秩天讨,而彼自托於道,亦以众人太愚而可欺了,故至惨刻寡恩,丝毫没有恻隐。苏子瞻说其父报仇,其子杀人行劫。法家之不仁,不能不说老子有以启之。合隂谋家与法家之弊观之,不是“其失也贼”麼?
看来老子病根所在,只是外物。他真是个超客观,大客观的哲学,自己常立在万物之表。若孔子之道则不然,物我一体,乃是将万物折归到自己性分内,成物即是成己。故某常说:“圣人之道,己外无物,其视万物犹自身也。”肇法师云:“圣 人无私,靡所不己。”此言深为得之。老子则言:“圣人无私,故能成其私。”明明说成其私,是己与物终成对待,此其所以失之也。再举一例,更易明暸。如老子 之言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孔子则云:“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作,复,是以物言。恒, 感,是以心言。老子连下两其字,是在物一边看。孔子亦连下两其字,是在自己身上看。其言天地万物之情可见,是即在自己恒感之理上见的,不是离了自心恒感之 外,别有一个天地万物。老子说吾以观其复,是万物作复之外,别有一个能观之我。这不是明明不同麼。
今讲老子流失,是要学者知道,心术发源处合下便当有择。若趋外物一边,直饶汝聪明睿智到老子地位,其流弊不可胜言何况如今代唯物史观一流之理论,其浅薄去老子简直不能以霄壤为喻。而持彼论者,往往自矜以为天 下莫能过,岂不哀哉!

以上选自马一浮《泰和宜山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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