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

渔房         虽然这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   但在一个渔房下   仍有一个老渔民坐在那里结网   他的网,在幕霭中几乎无法看见   只是一团发紫的褐色   而他的梭已被磨光用旧。   那空气中的鳕鱼气味如此强烈   让人的鼻子发酸眼含泪水   那五个渔房有尖峭的屋顶   而从阁楼的储藏室中伸下狭窄的吊桥   为手推车的上下提供方便   处处笼罩在银色之中:   慢慢地隆起仿佛在思忖着涌出地面,   那大海沉重的表面是不透明的,   但散布在荒野的乱石间   那长椅,那龙虾罐,那船桅   呈半透明的银色,   正像那经年的小建筑   在临海的墙上长出翠绿的苔藓。   那大鱼盆已经被鲱鱼的美丽的鳞片   画上重重皱纹,   而那手推车也被同样滑腻的东西涂满。   叮着厚厚一层虹彩色的苍蝇   在那屋后小小的斜坡上,   藏在反射着微光的玻璃后,   有一具古老的绞盘,破败不堪,   两个长长的把手已被磨白   铁制部分上   还有一些阴沉的斑痕,就像风干的血。   接受“好彩”烟的老人,   是我祖父的朋友。   当他等待捕鳕船到来的时候,   我们谈论人口的下降   还有鲱鱼和鳕鱼。   他的罩衫和拇指上戴着铁环,   从被肢解的鱼身上   刮去鳞片——   那最美的部分,   用一把黑色的老刀   那刀刃几已磨损殆尽。      再向下到水的边缘,   在那拖船上岸的地方,   那长长的斜坡俯身水中,细细的银色树干   穿过灰色的岩石   平行地横卧,渐次向下   中间相隔四五码的距离。      寒冷黑暗深沉而又完全地清澈,   是凡世无法忍受的元素,   对鱼和海豹……尤其是对一只海豹。   我已经夜复一夜地看着这里,   那海豹对我感到好奇。它对音乐深感兴趣,   就像我是一个沉溺的信徒,   所以我对它吟唱圣歌。   我还唱道:“上帝是我坚不可摧的堡垒。”   它站立在水中向我行注目礼   慢慢地小幅移动它的脑袋   它时不时地消失一下,然后又在突然出现   在同一个涡涡里,耸耸肩   就像久立妨碍了它的判断力。   寒冷黑暗而就完全地清澈   清澈的灰色冰水……后面,在我们背后,   开始着那威严的杉树行列。   幽蓝幽蓝,陪伴着它们的阴影,   一百万棵圣诞树静立   等待着圣诞节的来临。那水看来悬垂着   悬垂在圆圆的蓝灰色石头上。   我已经无数次看过它,那同样的海,同样地,   轻轻地,心不在焉地敲打着石头,   冷冰冰地自在处于石头之上,   在石头之上然后在世界之上。   如果你把手浸入水中,   你的腕子立即会感到疼痛而手感到灼伤   就像那水是火之化身   消耗石头,燃烧出灰色火焰。   如果你尝那水,它开始是苦的,   然后是咸的,之后肯定会灼痛你的舌头。   这就是我想象中“知识”的样子:   黑暗,苦咸,清澈,运动而且完全自由自在,   从那世界的   坚冷的口中汲出,源自那永恒的石化乳房   汲汲流淌,我们的知识是历史性的,流动着的   转瞬便无迹可寻。                --------------------------------------------------------------------------------      这是一间疯人屋            这是一个人   躺在疯人屋里      是时候了   让那个倒霉的人   躺在疯人屋里      那是一只手表   说是时候了   让那个多话的人   躺在疯人屋里      那是一个水手   戴着那手表   那表告诉那尊贵的人时间   那人躺在疯人屋里      那是用木板搭成的港口   是那水手到达的地方   那水手戴着那手表   那表告诉那勇敢的老人时间   那老人躺在疯人屋里      那是那高墙和牢房   那海洋甲板上的风和云朵   正在航行的是那水手   那水手戴着那手表   那表告诉那乖戾的人时间   那乖戾的人躺在疯人屋里      那是一个犹太人戴着报纸做的帽子   在牢房中跳着舞泪如雨下   脚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海洋   远处是那水手   上紧手表的发条   那表告诉那残酷的人时间   那残酷的人躺在疯人屋里      这是一个书籍被放倒的世界   那是一个犹太人戴着报纸做的帽子   在牢房中跳着舞泪如雨下   脚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海洋   远处是那水手   上紧手表的发条   那表告诉那繁忙的人时间   那繁忙的人躺在疯人屋里      这是一个男孩轻拍地板   想要探知那是否是那世界   那被放倒的世界   那戴着报纸帽的犹太人的世界   那跳着舞泪如雨下的世界   华尔兹舞划过整条摇晃的甲板   那甲板上是那沉默的水手   那水手听着那手表   那表嘀嗒着报告时间   在那个时刻那沉闷的人   躺在疯人屋里      这是那岁月那墙壁和门   把那轻拍地板的少年囚禁在其中   那少年在触摸那世界是否在那里被放倒   那是一个戴着报纸帽的犹太人   那犹太人在牢房里自得其乐地跳舞   在那逝去之海的甲板之上   身边路过那目光凝滞的水手   那水手摇晃着他的表   那表告诉诗人时间   那诗人躺在疯人屋里      这是那士兵从战争中回还   这是那岁月那墙壁和门   把那轻拍地板的少年囚禁在其中   那少年在触摸那世界是否在那里被放倒   那是一个戴着报纸帽的犹太人   那犹太人在牢房里小心翼翼地行走   行走于那厚厚的棺木   伴随着那疯狂的水手   那水手给我们看他的手表   那表告诉那可怜人时间   那可怜人躺在疯人屋里                --------------------------------------------------------------------------------      玛丽安·摩尔的邀请            从布鲁克林出发,跨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个美好的早晨,   请来一起飞吧。   在苍白呛鼻的化学云雾中,   请来一起飞吧,   飞在成千上万那快速旋转的蓝色小鼓中   在那鲭鱼色的天空中下滑   滑过那水码头闪光的站台,   请来一起飞吧。      气笛,三角旗和烟在飘动。那船   在用很多旗子诚挚地发信号   升升降降就像鸟儿飞满海港。   流进的是两条河,优雅地承负着   无数清澈的小小果冻   在银链拖曳的镂雕玻璃果盘里。   飞行是安全的;有人安排了很好的天气。   那波浪在这个美好清晨涌动着诗行。   请来一起飞吧。      随着那每一只黑鞋的脚趾指着的方向   跟踪那蓝宝石色的高光   带着那足量的黑蝴蝶翅膀和漂亮的警句   此时天知道有多少天使骑在你那宽阔的黑帽边缘,   请来一起飞吧,      带着一个无声之声的音乐算盘,   带着微微挑剔的蹙眉,和蓝色的丝带,   请来一起飞吧。   事件和摩天楼在那浪中闪烁;曼哈顿   完全地被道德波涛所冲刷   所以请来一起飞吧。      以自然而然的英雄气慨跨上天空   在那些意外事故之上,在那些恶意的电影之上,   在那些出租车和逍遥法外的不公正之上,   当号角在你那美丽的耳朵里回响   当你同时听到适合于一只香獐的   轻柔的质朴音乐,   请来一起飞吧      是谁把那阴暗的博物馆   看作殷勤的雄性凉亭鸟,   是谁让那听话的狮子   伏在公共图书馆的台阶上等候,   渴望着起身跟随进门   来到那阅览室,   请来一起飞吧。   我们可以坐在一起抽泣;我们可以去一起买东西   我们可以做“看谁说错”的游戏,   以无价的词汇宝库,   或者我们可以勇敢地探索,只要你来   请来一起飞吧。      让那消极的造句的王朝   在你身边黯淡和死亡,   让那语法突然转向并且闪光   就像一群矶鹬在飞翔,   请来一起飞吧。      来吧,就像白鲭鱼色天空中的一道闪光,   来吧,就像白日的彗星   伴随着长长的毫不模糊的词的列车,   从布鲁克林出发 ,越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个美好的早晨,   请来一起飞吧。                   --------------------------------------------------------------------------------      鱼            我捉到一条大鱼   把他放在小船旁边   一半露出水面,用我的钩子   固定在他的嘴上的一角   他没有反抗。   他完全没有反抗。   他悬垂着令其烦恼之重,   顺从而又庄严   似乎毫不在意。此处彼处,   他的褐色皮肤上被拉出皱纹   就像古老的壁纸,   还有它那深褐的条纹      也像是壁纸上   那盛开的玫瑰   在岁月中被沾污和磨失。   他身上布满圈圈点点,   就像精美的菩提花饰,   他被小小的白色海虱所侵染,      还挂着两三片绿色的海草。   此时他的鳃还呼吸着可怕的氧气   ——那吓人的鳃,   新鲜而充满了血液。   那粗糙的白色鱼肉会被如此可怕地切削,   折叠放起有如绒羽,   那大骨头和小骨头,   他那闪亮的内脏,   呈现夸张的红色和黑色   还有那粉红的鱼鳔   就像一朵大牡丹花。      我看进它的眼睛   那双眼比我的眼睛大出很多,   但更浅,而且是呈现黄色,   从那老旧的   布满划痕的鱼胶里看进去   用污浊的锡纸   那虹膜被支撑和压紧。   那双眼微微地转动了一下,但并没有   引起我的凝视。   ——那更像一个小物体   在光线下的微微倾斜。      我钦佩他那阴沉的脸,   那下颌的机构,   而后我看到   在他那下唇上(如果你能称它为下唇)   残忍地,湿漉漉地挂着五根旧鱼线,   或者说是四根,外加一个导杆,   那线轴仍然固定在上面,   五个大鱼钩,   牢牢地长在它的嘴上。      一根绿色的线,在他挣断的点上被磨损,   还有一根完好的黑线   突然抻断的地方还皱起波纹,   这力道使他得以逃脱。   就像缎带上的金牌   摇晃中被磨擦消蚀   一绺五根毛的智慧胡须   从他的疼痛的下颌中长出。      我凝视许久   胜利感注满了带缺口的小小船舱,   从那舱底的小池中。   在那里汽油散布了一道虹彩   从生锈的马达   到水斗生锈的桔色,、   到那被阳光晒裂的横坐板,   到那被绳索牵系的奖架,   到那船舷上缘——直到每一种东西   都成了虹彩,虹彩,虹彩!   我把鱼放回了大海。      感谢桑克供稿         --------------------------------------------------------------------------------      海湾   ——致我的生日         在这样的低潮期水是多么浅而透明   泥土灰白色粉碎的肋骨,突出且刺目   船体干燥,木桩干如火柴   吸收着,而不是被吸收,   海湾的水不打湿任何东西。   煤气火焰的颜色变得尽可能地微弱   你能嗅到它正在变成煤气   如果你是波德莱尔   就能听到它正在变成马林巴音乐。   黄土挖泥机在码头末端工作   玩耍着干透了的不规则的黏土。   鸟特别大。鹈鹕撞入   这奇异的不必要猛烈的空气中   在我看来,像尖嘴锄,   很少赶上任何为它显现的东西,   并带着滑稽的肘离开。   黑白两色的战斗鸟正盘旋在   无形的筏子上空   尾巴张开着像弯曲的剪刀   或者像绷紧的鱼骨,直到它们颤抖。   霉臭的海绵采集船持速前进   随着猎犬急切的风,直立着细木杆鱼叉和钩子   装饰着海绵泡沫。   一座鸡篱用金属丝固定在码头上   那里,像小小的犁铲闪烁着的   是挂起来晾干的蓝灰色鲨鱼尾   准备卖给中国饭店。   一些小白船仍然   一个一个堆着,或者侧着,凿了孔,   从最近一次的风暴中,抢救回来,   像撕开的,还没有回复的信,   海湾丢弃着它们,这古老的书信。   嘟。嘟。挖泥机开走了,   带起一阵慢慢下坠的泥灰。   所有参差的活动继续着   杂乱而令人愉快。      马永波 译         --------------------------------------------------------------------------------      一种艺术            失落的艺术不难掌握;   那么多事物充斥在一起   失去并不是灾难。      每天都失去些什么。因为丢掉门的   钥匙而失魂落魄,时间白白地熬过。   失落的艺术不难对付。      接着又失去得更远,更快;   地址、姓名,你本来要到那里   旅游,这一切不会给你带来灾难。      我丢了母亲的表。看!我最后的,   我几乎最后的可爱的归宿也已失去   失落的艺术不难对付。      我失掉两个可爱的城市。更远一点   两个我拥有的王国,两条河,一片大陆。   我想念他们,但这不是灾难。      -即使失去你(幽默的口气,   我爱用的手势)我也不会说谎。   这是事实失落的艺术不难对付      虽然它看上去象一场灾难。      李小贺 译         --------------------------------------------------------------------------------      小习作         想想天空中徘徊的令人不安的风暴   像一只狗在寻找安身之处   听听它的咆哮。      在黑暗中,那些红木门栓   对它的注视毫无反应   那粗制纤维组成的巢穴,      那里偶然有一只鹭鸟会低垂自己的脑袋   抖着羽毛,嘴里发着无人理解的自语   当周围的水开始发亮      想想林荫大道和小棕榈树   所有行列中的躯干突然闪现   像一把把柔弱的鱼骨。      那里在下雨。人行道上   每一条缝隙里的杂草   被击打,被浸湿,海水变得新鲜。      现在风暴再次离去,轻微的   序列,猛烈照亮了战争的场景   每一个都在“田野的另一个地方。”      想想栓在红木桩或桥柱上的游艇中   某个沉睡的人   想想他似乎安然无恙,没有受到一丝惊扰。         马骅 姜涛 译         --------------------------------------------------------------------------------            克鲁索在英格兰         报上说,一座新的火山   已经喷发,而上星期我又读到   那儿一艘船看见一座岛屿正在诞生:   先是蒸汽的气味,传到十里外;   接着一点黑斑————可能是玄武岩————   在成对的双筒望远镜里上升   然后像一只苍蝇粘住地平线。   他们给它起了名字。可我原来可怜的岛屿的名字   仍未被重新发现,未被重新命名。   从来没有一本书将它写对过。      哦,有五十二座   糟糕的小火山我可以脚底打滑   几步爬上去————   火山死得像灰堆。   我曾经坐在那座最高的火山口   数着其它火山,   赤裸而沉闷,吹出它们的头。   我想如果火山真是   这样大小,我就   成了巨人;   而如果我成了巨人,   就想象不出   那山羊和那海龟有多大,   或者海鸥,或者层叠的压路机   ————压路机里一个闪亮的六角形   靠近又靠近,但永远不会那样   闪闪发亮了,尽管天空   通常总是晴到多云。      我的岛屿好像是   一种垃圾云堆。半球上留下的   所有云朵都运来了并挂在   火山口上——-它们烤焦的喉咙   热得要用手去摸。   是否这是雨下得如此多的原因?   而为什么有时那地方全在咝咝作响?   海龟凸圆着背,笨重地走过,   像茶壶发出咝咝的声音。   (而当然,我会化些时间,或拿走   几个、不管是什么样子的茶壶。)   溶岩层从海里涌出来,   也会咝咝作响。我动一下。原来   它们是更多的海龟。   海滩上全是溶岩,色彩斑驳,   黑色,红色,和白色,还有灰色;   那大理石的色彩炫耀着美丽。   而我有过海龙卷。哦,   每次都是最新的半打,   它们来来往往,向前又后退,   它们的脑袋埋进云里,它们的脚拖动着   磨出块块白云。   玻璃烟囱,易脆,削弱,   像祭祀的玻璃器皿……我看着   水柱在其中螺旋上升仿佛烟雾。   是的,美极了,但缺少同伴。      我经常变得自我怜悯。   “我值得这样吗?我假设必须这样。   否则我也不在这儿了。我选择这么做   是否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不记得了,但或许是这样的。”   总之,自我怜悯有什么错?   我在一个火山口熟练地晃荡   两条腿,我告诉自己   “怜悯应在家里开始。”所以我   越觉得怜悯,越感觉是在家里。      太阳插入大海;同样一只太阳   从海上升起,   而那是它之中的一个和我之中的一个。   那岛屿每样东西都有一种:   一个树蜗牛,带着一只浅紫色的   薄薄的壳,爬过任何事物,   爬过各式各样树的一种,   那些煤黑的小灌木之类。   蜗牛的壳躺在那下面观望   而且,隔着一段距离,   你会发誓说它们是一层虹膜。   那儿有一种浆果,深红色。   我试了试,一颗接一颗,而时间逝去了。   略带酸味,却不错,没有坏影响;   于是我酿家乡的酒。我会喝   那些冒着泡沫、刺激人的可怕东西   它们直接到了我的脑袋   并奏响我家乡产的笛子   (我认为它有世界上最神秘的音阶)   然后在羊群里晕眩,喘息着跳舞。   土产,土产!难道我们不都是如此?   我觉得深深地热爱   我的岛屿最小的工业。   不,那不准确,因为最小的   才是最可怜的哲学。      因为我知道得不够多。   为什么我对有些事知道得不够多?   希腊戏剧或天文学?我看过的   那些书里充满了空白;   那些诗————是的,我试着   背诵给我的虹膜听,   “它们朝眼睛内快速闪射,   这就是幸福……”什么样的幸福?   我回去后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对它仰望一下。      那岛屿闻到了山羊和鸟粪。   山羊是白的,海鸥也如此,   两个都太驯顺,或者它们认为   我也是一只山羊了,或是一只海鸥。   咩,咩,咩而且嚣,嚣,嚣,   咩……嚣……咩……我仍然不能   把声音从我耳朵边抖去;它们正在刺痛。   尖嚣着提问,那模棱两可的回答   越过咝咝的雨滴   和咝咝作响的移动的海龟   到达我的神经。   当所有海鸥即刻飞起,它们听上去   就像强风中的一棵大树,像它的叶子。   我闭上我的眼睛想一棵树,   一棵橡树,比如说,在什么地方有着真实的影子。   我听说一些家畜得了岛屿症。   我想是些羊。   如果一头公山羊站在火山口   我就把它命名为Mont d”Espoir 1或绝望之峰   (我有的是时间拼这些名字),   并且叫了又叫,并且抽着气。   我抓住他的胡须又对他看了看。   他的瞳仁,水平缩小   却什么也不表示,或者只是表示一点恶意。   我对同一种颜色已厌烦!   一天我用我的红莓染红了   一只羊羔,只想看一点   不同颜色。   后来他的母亲就会认不出他来。      梦最坏。当然我梦见食物   和爱,它们总比其它的   要愉快些。可后来我会做到   诸如割断一个婴儿脖子,使   一头羊搞混之类的梦。我也会产生   梦魇,一些岛屿从我   无穷大的岛上伸展出去,岛生着岛,   就像青蛙卵孵出岛屿的   蝌蚪,我终于知道,   我不得不住在这上面和任何一个上面,   为年代,记录它们的植物学,   它们的动物学,它们的地理学。      正当我忍无可忍的   时候,星期五来了。   (那个记录使每件事都出了错。)   星期五很好。   星期五很好,我们是好朋友。   如果他是女人更好了!   我想繁殖自己的后代,   并叫他也这样,我想,可怜的男孩。   他有时会养一些羊羔,   还和它们赛跑,要不带着它们到处转。   ————很好看;他有一个好看的身材。      后来有一天他们来把我们带走了。      现在我住这儿,另一座岛,   和哪一座都不像,但谁区别得出?   我的血液里充满了岛屿;我的头脑   养育了它们。但那些群岛   已经消失了。我老了。   我也烦恼得很,喝着真正的茶,   被毫无兴趣的木料团团围住。   那把刀还在架子上————   散发着意义的臭气,好象一个十字架。   它活着。多少年我   乞求它,哀恳它,也没有破裂?   我熟记每一个裂口和缺痕,   那发蓝的刀刃,那破损的刀尖……   现在它已完全不看我了。   那活生生的灵魂已慢慢流走。   我的眼睛靠到上面又移开。      当地博物馆要我把   所有东西都给他们:   笛子,刀,枯皱的鞋,   我那脱了皮的羊皮裤   (皮毛里已长了蛾子),   那把女用阳伞让我好一会儿   想起肋骨的排列方式。   它还能撑,却收起来了,   看上去像一只拔了毛只剩皮的家禽。   人们怎么会要这种东西?   -而星期五,我亲爱的朋友,死于   十七年前三月流行的麻疹。      丁丽英 译         --------------------------------------------------------------------------------      夜 城   [来自飞机]         没有哪只脚能忍受,   鞋太小。   碎玻璃,碎瓶子,   它们大堆地燃烧。      没人能走过   这些火:   那斑驳的血液   和闪烁的迷幻药。      那城市正焚烧眼泪。   一片碧玉色   积聚的湖水   开始冒烟。      那城市正焚烧罪业。   ————为了处置罪业   那中心的热量   必须十分强烈。      透明的淋巴,   明亮的浮肿的血液,   在金块里   溅污进      那流动、溶化的   黑包着绿   和明亮的   硅酸盐河流。      一个大亨   被自己分泌出   一池沥青,   一个黑透的月亮。      另一个喊出   一幢摩天楼。   看!炽白色,   它的势力滴下。      那大火灾   在真空里   争抢着空气。   天空死寂。      (但仍有一些生物,   小心的那些,高高在上。   它们放下它们的脚,走着   绿色,红色;绿色,红色。)      注:1 法语,绝望的山峰。      丁丽英 译         拜访圣·伊丽莎白   [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马骅译   来源:选自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s,Mark Strand编,1971年版。      这就是疯人院的房子。      这就是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男人。      这就是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悲惨男人的   时间。      这就是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喋喋不休的男人   用来报时的   手表。      这就是戴着   手表的水手   那手表用来显示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令人尊敬的男人的时间。      这就是戴着   手表的水手   所能到达的所有码头   那手表用来显示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勇敢老人的时间。      这就是病房中的岁月和墙壁   甲板上吹来的风和云   驾船的水手   戴着手表   那手表用来显示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病男人的时间。      这就是戴着平顶帽的   犹太人,在病房中哭泣着   舞蹈,越过   吱吱嘎嘎的甲板,越过   拧着发条的水手   那手表用来显示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悲惨男人的时间。      这就是那本单调的书中的世界。   这就是那个戴着平顶帽的   犹太人,在病房中哭泣着   舞蹈,越过   岸边不绝的海浪,越过   拧着发条的古怪的水手   那手表用来显示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忙碌的男人的时间。      这就是拍打地板的男孩儿   正探听世界是否还在,是否平坦   那戴着平顶帽的鳏居的犹太人   在病房中哭泣着   舞蹈,在摇晃的甲板上   和倾听自己手表的   沉默的水手   跳着华尔兹   那手表指着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沉闷的男人的时间。      这就是向那拍打着地板的男孩儿   关闭的岁月,墙壁和大门   他正探听世界是否还在,是否平坦。   这就是戴着平顶帽的犹太人   在病房中欢快地   舞蹈,在岸边跃起的浪花里   越过晃着的手表   凝视他的水手   那手表用来显示   诗歌中的时间,那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男人。      这就是战争中的士兵之家。   这就是向那拍打着地板的男孩儿   关闭的岁月,墙壁和大门   他正探听世界是否浑圆,或是平坦。   这就是着平顶帽的犹太人   在病房中认真地   舞蹈,走过棺材般的甲板   和那展示自己手表的   疯狂的水手一起   那手表用来显示   住在疯人院房子里的   不幸的男人的时间。      1957      蘑菇   [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姜涛译   在左侧,一点红光   泅渡于黑暗中:   那是码头上的灯笼。   两只胶鞋在亮处   庄重地显露。   一只狗发出吠叫。      一个女人带着两只货包   爬上车来,满脸雀斑,   徐娘半老,动作敏捷   “多棒的夜晚。对,先生,   就去波士顿。”   她友善地望着我们。      当我们进入新布鲁斯威克树林   月光穿过枝条 细碎   散乱 朦朦胧胧;   月色和雾气笼罩一切   仿佛草地上的羊羔   羊毛隐在灌木丛中      乘客们仰身而卧,   鼾声。一些长长的叹息。   梦中的呓语   开始于深夜,   一种温柔、缓慢的   声音的幻觉……      车的后部传来   唏嘘的声响   是一对老人的交谈   ——与我们无关   但十分清楚,在某处   祖父祖母在喃喃低语      没有中断   他们在永恒中说着:   被提及的姓名   最终被清理的事物;   他所说的,她所说的,   谁得到了养老金;      死亡,死亡和疾病;   他何年再婚;   何年(某事)发生。   她因难产而死。   当那艘斯库那帆船沉没   是在那时失掉了儿子。      他去喝酒。是的。   她上床睡觉。   当阿莫斯开始祈祷   即使是在储藏室里   最后家人不得不   把他关起来。      “是的……”这特殊的   肯定。“是的……”   一次深深的吸气   半是呻吟,半是认同,   这意味着:“生命就是那样。   我们知道(还有死亡)。”      在陈旧的羽毛褥垫上   他们照旧交谈着,   拉拉杂杂 十分平静,   走道里昏黄的灯光,   射到驾驶室里,狗   蜷缩在她的披巾里。      现在,现在一切都好   即将坠入梦乡   正如那些所有的夜晚一样。   ——突然剧烈的一震   巴士司机紧急刹车,   他拧亮车灯,      一只蘑菇现身于   幽暗的树丛。   它站在那儿,在路的中央   身姿绰约   它近在咫尺;鼻息碰着   巴士滚烫的发动机罩      它象教堂般巍峨   高高耸起 没有枝角   又温馨如一所房屋   (或者 安全如一所房屋)   一个男人的声音提醒我们   “多么完美……”      一些乘客   小声地抱怨   幼稚、肤浅   “一定是头大家伙”,   “真是没劲”,   “看!是她!”      在自身的时间中   她傲视着巴士   高贵,而又漠然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   会感到(我们都感到了)   这种甜蜜的欢乐冲动!      “神奇的生物”,   我们安静的司机   咕哝着他的r音节   “请瞧一瞧它吧”   然后启动引擎。   有好一会儿      回头张望   还可以看到它   站在月光下的碎石路上   而空气中有阵淡淡的   蘑菇的清香 和一股刺鼻的   汽油味         在候诊室里   [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姜涛译   在伍斯特,马萨诸塞,   我和肯休洛姨妈一起   去见她预约的牙医   我坐在候诊室里   等她。那是个冬天。   天早早就黑下来了。   候诊室里坐满了   大人们,许许多多的   电灯和杂志,   保暖鞋和长外套。   我的姨妈还在里面   时间好象过了很久   我一边等待一边   在翻阅《世界地理》   (我看得懂)并且仔细   研究上面的照片:   黑黑的火山内部   堆满了灰烬;   然后是小溪一样的火流   喷涌而出。   奥萨和马丁·约翰逊   穿着马裤 扎着绑腿   带着软木遮阳帽。   一个死者悬挂在杆子上   --“长猪”,船长说。   婴儿尖尖的头颅   一圈又一圈缠着细绳;   乌黑、裸身的女人 脖子   仿佛是灯泡的卡口   一圈又一圈缠着金属线。   她们的胸房十分骇人。   我一口气把它读完   害羞得不敢停下。   后来我又看了看封面:   日期,黄色的纸面。      突然,“哦”   从里面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 姨妈的声音--   低微而短暂。   我一点也不吃惊;   那时我甚至认为她是个   愚蠢、小气的女人。   如果不是这样   我应该感到尴尬。   使我大吃一惊的却是   那就是我:我的声音,   从我的嘴里发出。   毫无疑问   我就是我那个愚蠢的姨妈,   我--我们-—在坠落、坠落,   我的眼光粘在   《世界地理》的封面上,   1918年,2月。      我自言自语:再过三天   我就七岁了。   我这样说着,试图阻止   坠落的冲动   从浑圆,旋转的世界   坠入寒冷,幽蓝的空间。   而我感觉:你是一个我,   你是一个伊丽莎白,   你是他们中的一员   你为什么也应是某个人?   我不敢去看   去瞧 我的样子   我斜斜地瞟了一眼   --我不敢抬高眼睛--   那些灰暗的膝盖   裤子、裙子、鞋子   以及灯光下   各种各样的手掌   我知道没有任何怪事曾经发生   没有任何怪事曾经可能发生。   为什么我应是我的姨妈,   或者是我,或是其它人?   是什么如此相同--   鞋子、手掌、喉咙里   家族的嗓音,或者是   《世界地理》和那些   可怕的悬垂的胸房--   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或者   将所有人仅仅变为一个人?   如何--我无法表述它--   如何“不象”……   我怎么来到这里   和他们一样,听到   一声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这声音   没有更大,更刺耳      候诊室内明亮   而闷热。它滑动着   在一个,又一个   巨大黑暗的浪头下      于是我又回到那里。   战争在进行。外面   是伍斯特,马萨诸塞的   暗夜,积雪和寒冷,   仍旧是1918年   2月15日。         一种艺术   [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姜涛译   丢失的艺术不难掌握;   这么多的事物渴望被丢失   以至它们的丢失并非灾祸      每天都在失去。接受那遗失的   钥匙的喧哗 那被荒废的时日。   丢失的艺术不难掌握。      那么练习丢失得越快、越多吧;   地点、姓名,那些你计划旅行的   所在。所有这些不会带来灾祸。      我丢了妈妈的手表。瞧!三幢可爱的房子中   我失去了最后一幢 或者是倒数第二幢   丢失的艺术不难掌握。      我丢失了两座城市,我所热爱的城市   那曾拥有的更多王国,丢失了两条河流,   一片大陆。我想念它们,但这并非一场灾祸,      ——即使失去你(快乐的嗓音,我热爱的   身影)我也不会说谎。很显然   丢失的艺术不是艰难得无法掌握   虽然可能它看起来(写下它!)象一场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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