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木匠 · 韩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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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木匠  韩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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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说,“荒年饿不煞手艺人。”竹墩庄上手艺人还真不少,木匠、瓦匠、皮匠、铁匠、篾匠,统称“五匠”。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末,“五匠”是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一来就被割,可是割来割去总是割不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后来,公社干部想出来个折衷的办法 ,为“五匠”外出开具三级证明,但必须每天交3—8角钱给生产队,生产队酌情给其记工分。如此,“五匠”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到大城市、小城镇去赚钱了。

竹墩有前后竹墩之分,前竹墩韩木匠出名,后竹墩韩瓦匠出名。更有趣的是,两个出名的匠人都姓韩,而且祖孙三代都从事同一种职业。

先说韩木匠。

韩木匠,大号韩兆昌。他的木匠手艺远近十里八乡有口皆碑。解放前,韩木匠住在竹墩巷上,有门面房三间。家中开了两班加工厂:船厂、元宝厂(元宝指的是棺材,乡下人图吉利,为棺材起个雅号)。船厂专门打造小木船。里下河交通主要靠船,可谓“咫尺往来,皆需舟楫”。竹墩有几百亩地离庄有七八华里,下田耕种少不了船。韩木匠手艺高超,能粗能细,钉的小船波俏适用,价格便宜,生意十分红火,供不应求,每每还需要提前预定。元宝厂生意也不在话下,偌大一个庄子,隔三差五总有老人归天。这样说来,韩木匠家境早已是殷实的小康之家。后竹墩建“贞洁庵”时细木工活儿(雕刻)住持指明要韩木匠做。韩木匠亲自操斧,活儿干完了,工钱却分文不取,在竹墩成为美谈。

解放后,韩木匠家境一落千丈。加工厂被迫关闭。这等于剐下韩木匠的心头肉。好在家中田地不多被评为中农,没有戴帽子算是万幸。最难受的是手艺荒废了,没人找他做活儿。庄上人温饱都成问题,谁还找大师傅韩木匠呢?即使有木匠活儿,钉个薄皮棺材,修个农具,都被当地的“巧农民” 包揽了。韩木匠整天唉声叹气,农田里的庄稼活儿他也做不来,靠吃老本(解放前的积蓄)度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韩木匠连气带饿命归黄泉。

韩木匠的儿子韩礼华从小跟父亲学木匠手艺,虽没有父亲的手艺精湛,但是木匠群里也算是个人物。解放后,他半年下田干活儿,半年从事木匠,为队里修船、修农具偶尔左邻右舍建个房,打件把粗苯的家具,他也去帮几天忙,工钱谈不上,一天三顿管饭,弄包劣质的香烟而已。有个手艺,口袋多少有几文活便钱,日子苦,大家都苦,韩礼华知足常乐。

韩礼华的独苗儿子韩根源小学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学木匠手艺。韩根源从小较为聪明,又住在竹墩巷上,见多识广,起先并不情愿学木匠手艺。他说,爷爷爸爸做了一辈子木匠,有没有什么名堂?韩礼华总是说,荒年饿不煞手艺人,家有黄金百两,不如薄技在身。儿子拗不过父亲,还是走上子承父业这条路。

韩根源的木匠手艺很快在竹墩脱颖而出。20世纪70年代末期,农村人结婚考究“三转一响八只脚”(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一响是收录机,八只脚是大衣橱、五斗橱)。老式木匠只会粗木工活儿,“八只脚”的生意不会做,也不敢接。整个竹墩庄上的细木工活儿成了韩根源的天下,他带的徒弟一茬又一茬,天天红光满面,酒香四溢。好景不长,随着镇上家具店的兴起,木匠市场一时间空空如也。韩根源充分利用祖上留下来的三间门市房,开了个带锯加工铺,起早带晚自购木材制作板凳、木椅、杌子零卖。再后来,木匠大都转入装潢行业,韩根源无心转行,仍操就业。

如今,韩礼华老木匠已97岁,常年在家门口坐坐、转转,满面笑容和来往熟人打招呼,偶尔还拿件木匠家伙帮儿子敲敲钉钉。儿子也年逾古稀,随老人家怎么弄也不制止,他知道父亲终身舍不下木匠手艺,拿把家伙并不是做活儿,实际上他什么活儿也做不了,只是图个念想,图个消遣快活而已。

韩根源说,我现在做木匠手艺是最快活的时候,那时做手艺是为了挣钱吃饭,现在吃用不愁,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我在家陪陪父亲,练练木匠手艺,强如人家唱歌跳舞的。韩根源的木匠手艺在晚年声名鹊起,江都、邵伯常有人慕名而来预定制作老式的八仙桌,他制作的桑树八仙桌一口价5000元,制作的杌子一口价90元。价虽高,买的人络绎不绝。

韩家的木匠到韩根源这一带就结束了。

再说后竹墩的韩瓦匠。

听人说,瓦匠有两种:毛瓦匠、光瓦匠。毛瓦匠,砌房子、盖房子(特指用稻草盖屋);光瓦匠专门支锅(砌锅灶)。后竹墩的韩瓦匠,大号韩凤成,乳名龙喜儿,他是毛光两匠统吃,强项是支锅。竹墩流行过这两句话:汤世凤的犁,韩龙喜的锅。汤是粗木匠,穿木犁的手艺一绝,远近闻名,独门绝活儿赚了不少钱。只因他嗜赌,又屡屡输得精光,因此落下一条歇后语:汤世凤的斧头——白作。韩凤成会支两样、三样、四样锅。一口锅称之为一样,四样锅就是有四个灶膛,七八口之家没有三样锅转不开。他支的锅式样好倒在其次,关键是省草、省时、汤灌快、烟囱不回烟。具体的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一对比差别就大了。许多人家把锅灶扒了请韩凤成来重支。解放后,韩凤成被划为富农成份。他照样是有锅支就支锅,没锅支就种田。文革中“五类分子”被批斗游街,韩凤成倒是例外,没有受到任何冲击,造反派们好像把他遗忘了。其实是韩凤成为人直爽,坦诚,又乐于助人,为左邻右舍支锅起早带晚,随着主家粗茶便饭不讲究,工钱从不计较,给就收,不给也不要,连帐都不记。这样的人你叫乡亲们如何去跟他划清阶级路线?更说不上去批斗他。

20世纪70年代中期,公社、大队纷纷办起了砖窑厂,农村建房开始不用土坯,用砖头了。旧时瓦匠只会砌土坯墙,不会砌大砖墙(民间称打刀泥鸽子窝,旧式砖墙用的是小青砖,层层叠加)。韩凤成跑到小纪建筑站看新式瓦工如何砌大砖墙,回来后操起瓦刀练习,不出三天,他就开始砌大砖墙。我家1975年砌三间青砖瓦房就是韩凤成当大师傅。当时他已带过十多个徒弟。他这个大师傅处处为主家着想,不图吃喝,起早带晚,砌的墙又快又好,人人称赞,一年忙到头,腊月二十九还有人请他支锅。可惜,韩凤成66岁那年患胃癌不幸去世,庄上人家家户户送黄纸表示哀悼。

韩凤成的独苗儿子叫韩国顺,比我大三岁,是我的小学同学,今年66岁。他小学毕业后就跟随父亲学瓦匠。父亲的支锅手艺他学会了,但父亲的独门绝技并未掌握,乡亲们不信他的手艺,仍然请他父亲支锅,他只能打下手。新式的砌墙盖瓦手艺韩国顺并不逊色于父亲。在20世纪80年代初,他就成了瓦匠的带班师傅,常年带三五个人为乡邻承包建房。他像父亲一样肯吃苦,不计较吃喝招待,在农村建筑市场有他一席之地。他三十多年来都是头戴安全帽,一身泥斑点点的工作服,和工人一起上班下班,没有一点老板样儿,活脱脱一名老瓦匠。当年和他一起出师的瓦匠有的当上老板开上小车,早把瓦刀撂进垃圾堆;有的当上带班的大师傅,在工地上转转,每天点个卯就去喝茶打麻将了。韩国顺还是风里来雨里去,一年苦到头。有人笑他:你个二百五,儿子都成了建筑大老板,你还奔来奔去忙个不停,图什么?韩国顺说,儿子归儿子,我不老不小,不做活儿在家等死呀?他的瓦匠手艺就是他的宗教,他把干瓦匠活儿当成一种快乐。他有钱,但仍然那样朴素,吃的粗茶淡饭,抽的劣质烟,喝的低档酒,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韩国顺的独苗儿子叫韩松林。韩松林的乳名叫二呆子。在竹墩,你问韩松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你问韩二呆子,十有八九知道。

韩松林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1993年8月父亲为他在乡法律服务所找了份临时工作。一年之后,韩松林离开法律服务所,操起瓦刀跟父亲学手艺。爷爷是出名的瓦匠,父亲是个不错的瓦匠,他本不愿子承父业,在乡机关混了一年之后反而情愿学瓦匠。他的父亲是个宽厚之人,从不勉强孩子,更不耍家长作风,甚至有点溺爱儿子。

韩松林长得标致,个头不高不矮,白白净净的脸上架了副近视眼镜,有几分儒雅之气,为人和善,未曾开口先微笑,给人以亲和友善和信任的感觉。他在父亲的手下一干就是八年多。在父亲眼中他并不优秀,手艺一般般,三朋四友不少,吃苦不多,工程帐算得精细,时常问这问那,有点不务正业。2004年,韩松林向父亲提出单打独斗,那年他已28岁。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早已料到儿子不会长久跟在他屁股后面干瓦匠。韩松林手上有两万元积蓄,向朋友借了两万元,承包竹墩村1.6公里的水泥路面浇筑业务。他知道父亲手上有钱,不开口借不是怕父亲不肯,而是怕父亲为他担心烦神。这单业务韩松林净赚5万元钱,父亲辛苦大半年也挣不到啊。接下来,韩松林的筑路业务扩大到周边乡镇,一干就是五年。2011年6月韩松林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扬州市鹏远建设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元。2016年他的公司在安徽、河南等地承揽建筑项目,年施工产值4000多万元,吸纳职工200多人,缴纳税收200多万元。现在的韩松林很少在竹墩露面,驾驶着小汽车常年奔波在外省。家乡兴办公共事业,他慷慨解囊,3万、5万不在话下。竹墩人一早一晚看到韩国顺骑个半新不旧的电动车,头戴安全帽,都狐疑地说,儿子做一天够他忙一年,他真是劳碌命呀。

木匠,瓦匠,韩木匠,韩瓦匠,三代人同操一业,沧海桑田,从中值得玩味的东西还少吗?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小纪镇文联原主席,老资格的基层文化工作者。欢迎阅读作者的其他作品:“现行反革命花为达”   老姚(姚正文)   袁宗祥   大季   钱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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