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喜欢宽窄巷子?
你是一位来自北京的游客。你在国庆假期第一次来到成都。你早就听闻了宽窄巷子的大名,听说那里有成都的慢生活。你说:“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
你没搞清巷子哪条宽哪条窄,但看清了伴手礼的产地一个是义乌一个是东莞;你吃了很多地道特色小吃:炒酸奶和炸香蕉,还有你家乡的冰糖大葫芦;你被人潮簇拥着脚不沾地地走完了三条巷子,最终只在景区厕所前的长队里体会到了成都慢生活。
你发朋友圈吐槽说:怎么和南锣鼓巷一毛一样啊。
宽窄巷子
幸运的是你走出了景区,发现了一条条与宽窄巷子平行的小街小巷。当地人的生活就那么大大咧咧地陈列在街巷两侧,你甚至能闻到老人家里青花椒和茉莉花茶的香气,偷听到孩童间那些顽皮又污秽的方言词汇。你突然觉得有一丝熟悉:这不就是咱们老北京的胡同吗?
恭喜你,成功解锁了本次成都之行的支线地图——「京城的飞地:少城」。
少城的街巷
公元1721年,清代八旗军队驻防成都,建起了这座街道形如鱼骨的「满城」,他们按照京城的习惯,用胡同称呼城内的街巷。鉴于历史上的成都一直都有大城少城相对的格局,这座兵营也沿袭传统,冠以自己「少城」之名。
虽说是个城,但实际上是座等级森严的封闭兵营,将军衙门位列鱼头,士兵及其家属依级别居住在鱼骨之上。
随着清王朝的覆灭,少城如一只坠入海底的大鱼,尸骨逐渐腐烂,只剩下鱼骨形状的街道格局;兴仁胡同和太平胡同(宽窄巷子)则是其中一块幸运的残肉,依附在骨架上,被后知后觉的人们做了防腐处理,保存了起来。
这座建于公元十八世纪的围城,渐渐沉入海底,沦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
少城的残肉:被城市包围的宽窄巷子
沉入海底的鲸鱼,会演化为名为「鲸落」的自然现象。它的尸骸能供养上百种动物和细菌长达一个世纪,直到有机质消耗殆尽,骸骨化作礁岩,成为生物们的居住地——这一诗意而浪漫的概念,同样也适用于少城。
在少城的鲸落之上,我们截取了部分残存的标本,试图用这些散落于街道之上的碎片,来重新描绘少城从死亡到重生的全过程。
最先分解的是少城皮肤——城墙。
它一度隔绝着同一座城市里的两个民族:城外的汉人严禁入内,城内的旗人未经许可也不得外出。不得逾越,不可触碰,简直就是成都版的柏林墙。
辛亥革命爆发后,它自然成为第一个被推倒的象征物。1912年至1935年期间,少城城墙被分阶段拆除,逐渐与成都大城相融合。
城墙的垮塌改变了少城内向的性格,持续近两百年的肃杀冷清逐渐被热闹的市井生活所替代,除了一些曾在残破城墙上攀爬玩耍过的老人,几乎无人再提起那些高大的砖石。
但若是细心观察
你还是能找到部分残存的表皮组织
隐匿在某个小区的偏僻角落
成为不起眼的奇怪围墙
或是化作路边摆满杂物的花坛
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摆设
表皮的破损,让血液和肌肉组织暴露在空气中。
曾有一条金河穿城而过,如动脉般随着季节涌动。老人们都说那是一条犹如玉带的河流,少城的人们就通过这样一丝河流与城外的大城相连。
金河与锦江的交汇处
这条开凿自唐代的河流枯竭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因战时需求抽干了河水,将河道改为防空洞。只留下金河宾馆楼顶上的「金河」两个字还在夜间发着光,像是一座巨大的纪念碑。
但你可曾注意过人民公园门口桥下的溪水
那里还有金河最后的一段残存
作为曾经的护城河
西郊河幸运地躲过了金河的宿命
少城的水畔风貌在其两岸得以延续
来自北方的士兵们,按照故乡的模样,在明代宫殿遗址的西面,建起一条条「成都胡同」。北方风格的合院与川西风格的民居混搭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胡同的两侧,构成了少城最独特的肌肉组织。
上世纪初的少城
从清代严密整齐的军营,到民国时阶级混杂的热闹街市,再到解放后机关单位入驻的大杂院,如此的传统建筑面貌坚强地延续了上百年时间。
它们也是最难被消化的一部分,入侵的细菌和寄生物花了近半个多世纪才勉强将其啃食分解干净。
最早的一批「分解者」,是民国初期的军阀和商人。他们觊觎少城内植被茂密、清幽静雅的环境,纷纷占地置业,兼并土地,修筑了不少西洋公馆和私家园林。
民国政府同样垂涎少城内的大量空地,在少城内兴修了不少公共建筑和文化设施。但以上两个阶段仅是零星的入侵,并未大幅度改变少城的面貌。
新中国成立之后,胡同与合院构成的惬意空间,无法满足迅速膨胀的人口需要。独门独院的大宅被分配给了普通百姓,变成多户人家共用的大杂院。
少城的肌肉组织开始从内部瓦解。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成都第一轮旧城改造开始。无数高大的现代建筑拔地而起,部分街道也进行了大幅度的拓宽以适应行车需要。传统意义上的那座少城开始消失,肉眼逐渐无法辨别,直至透明。
城墙垮塌后的一个多世纪里,无数的「分解者」蜂拥而至,啃噬着这一古老的区域。除宽窄巷子历史保护区外,少城残存的肌肉消失,只剩下一张由路网构成的骨架。
明明白白的一副骨架,真干净!
少城就这样沉入历史的海底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它的名字——即便记得,也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区域概念。
答案也是否定的,因为这根纹理清晰的骨架上,早就长出了新的血肉。
人民公园是骨架上长出的第一批「鲜肉」。
人民公园,即最初的少城公园
1907年,慈禧太后公布诏谕「平满汉畛域」,民族隔阂打破,人们自由地出入少城。社会地位下降的满人生活日渐窘迫,开始在少城东南角的菜地上圈地卖票,经营小生意养家糊口。生意的内容,多是薄利多销的茶铺摊子。
这片空地,就是成都甚至是中国的第一座市政公园——少城公园。
旗人开设的茶铺,给彼时的民众提供了一个环境清幽、畅所欲言的公共议事场所,在经历了时间的洗礼与包浆后,它们逐渐成为成都闲适生活的代名词。而其所附属的公园也不断地丰富着自身的职能,为普通市民创造了一个共享共荣的公共空间。
即便在今天早已成为了沸反盈天的旅游样板间,但它的场所精神仍在不断地塑造成都人的公共意识和生活态度。
相亲角
游船
8米,是少城街道的普遍宽度。
过去的一百年时间里,建筑的高度在不断地抬升,但街道的宽窄始终保持着令人舒适的尺度,以至于道路两旁的树冠生长相连,形成了一片片巨大的绿荫。
清末少城,Hedwig Weiss摄
支矶石街与蜀华街
小巧的尺度让人更能清楚地感知街道上的气味、色彩和氛围。这也使得在少城的行走体验更像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展览动线——主动线是长顺街,分列两侧的小街则是各种主题的分展区。
这些平行分布、互不干扰的分展区通常都有相对独立的面貌和功能,展示着这座城市的多种生活状态。
鱼骨脊柱:长顺上街
一根鱼刺:西胜街
将军街堆积着医疗器械的商铺
小通巷持续诞生着流水般的网红店
过街楼街的路旁聚集着家政阿姨
长发街的老茶铺里塞满了老超哥
即便只是一街之隔
奎星楼街承接着游客的晚餐
吉祥街则服务着街坊邻居的胃
从封闭的清末满城到开放的现代少城,单一的居住区域转变成了商住混杂的大型社区,这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生活气息的沾染。
生活无外乎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在少城的骨架上游离聚集,吸收着临街铺面里盛装的养分。这种蕴含于日常生活中的活力,让少城古老的躯壳老而不腐。
传统的少城生活场景
但狭窄的街道上,开始时不时地被花圈和挽联占领,老去的人和老去的生活方式,让少城显得疲惫不堪,老态龙钟。
所幸,少城成熟的社区氛围和较低的试错成本吸引了众多年轻的店铺,这些微小的细菌开始零星生长,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感染方式,盘活整个街区的氛围——它们借着以前的街道骨架,搭建出一座属于他们的少城。
包容的温和是滋生菌落最适宜的温度。想起四年前在长发街的一个下午,在对「玉芝兰」兰师傅的采访中,这位川菜泰斗鲜少提起自己,却总是笑咪咪地夸奖隔壁改良川菜「不二小屋」的年轻人们。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少城迎来了年轻人的回归。
为什么不喜欢宽窄巷子?我想答案很简单,它早就成了一片干净的「无菌之地」。
2018年的夏天,宽巷子思贤庐前还端坐着一个抽着浮夸烟杆的大爷,人们很容易把他当作景区里的表演人员,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宽巷子35号大院的守门人。
门神大爷把游客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以至于都忽略了他身后紧闭的大门。大门之后是好几户人家共同生活的大杂院,居民们提着蔬菜进进出出,与游客们保持着友善的距离。
上:2018年的思贤庐 下:2021年的思贤庐
前几天经过思贤庐时,却诧异地发现看门人消失了,院子门洞大开,灯火通明,居民们全都不见了踪影,一个文化消费场所凭空出现在这里。
宽窄巷子里最后有人居住的地方,就这样被浸入福尔马林中,终于变成一个不朽的标本。
······
但少城却始终活着,仍有八万余名居民生活在此。那些陈旧的画院、店肆和阁楼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已经灰飞烟灭,但诗人、名厨、接骨医师的传奇仍在这里继续上演。
如果说建筑和街道的衰亡决定了城市的生死,那么少城早就已经被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活在少城中的人始终生长于这副坚实的街道骨架之上,他们不断地革新,不断地成长,怀揣着那份对生活、对城市的共同认知,搭建出了另外一座陌生又熟悉的城池。
那是一座与蒙满军队无关,与民国富豪无关,与机关大院无关的城池,它只关于当下,关于当下真实而热烈的生活。
没有爆烟子老头看守这座没有围墙的城池
但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坚韧的容器
不同时空的人脚踩同一条街道
不同的回忆编织出同一座城市
他们太鲜活
以至于无法被贴上标签
无法做成切片和标本
放进玻璃罩供人观赏
以至于只能在走街串巷的过程中
才能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片段
那些由无数个生活于此的生命
结结实实、满怀诚意创造出的少城碎片
我们还能从时间的长河中打捞出同一座「少城」吗?这座由无数个鲜活碎片构筑的城市,还能被做成一个不朽的标本吗?
还是要把它的新鲜血肉,交给时间和历史去洗刷,直到留下坚硬的骨架,然后再生长发芽?
感谢来自少城居民们的支持!
亚丁与她的爷爷奶奶、小周、陈秋河、迪迪味、德克斯特、Paloma、在成都野蛮生长的一颗大茄子、泡桐树街飙车王、Minjie、木南君、小刺猬、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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