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红之侥幸脱逃

作者:潘运明 (省级作家 、非遗传承人 著有蹚将系列丛书)

(01)侥幸脱逃

秦椒红原郜永成,小名郜雪成,1890年生,河南省鲁山县北郜沟人,光绪年间迁居梁洼街。兄弟三人,大哥郜秋成外号“姜不辣”,二哥郜春成外号“一瓣蒜”。永成性格耿直猛勇,宁折不弯,豫西地方土话管这叫“硬红”,因此被送绰号:秦椒红。弟兄三人被窑场雇用烧制陶瓷,鲁山县衙为捉拿郎店匪人寻找线索,将永成两个哥哥先后捉去逼供追问致死。为报仇,郜永成投身绿林,追随白朗南杀北战,转战路过露峰山(今称鲁山坡)时受伤,被送到槐树庄刘见家养伤。因刘老五告密,在宝丰就义。

远处村落汪汪的狗叫声不时在幽谷间回响。

残月从山坳里爬上来,给豫西伏牛山东麓一条红红的秃岭染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地气抖抖像轻纱薄雾,在老树林里弥漫。无风的夜,万物沉睡,大地静谧。

也不知交了几更,阵阵骚动声惊醒了梦呓中的鸟雀们,“扑扑棱棱”打着翅膀飞离巢穴。

一团黑影敏捷地扑进老林里,风呼呼地穿过参差的树木,像是要甩掉身后虎狼的追咬,拼命似的逃奔着,逃奔着。浮出地面的树根,横七竖八的枯枝,密如蛛网的藤蔓,把黑影绊得东一侧歪西一趔趄,黑影一次次跌倒后爬起来跑、再跑,像头受伤的牤牛,像条冲破河网的大鱼。不知黑影是人是鬼,看不清身体面目,只听到脚板拍在林间撩起落叶的“嚓嚓”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枝桠打在身上的“沙喇、沙喇”声。

黑影跌跌撞撞往前冲,“扑通”一声,不知被什么绊了个嘴啃泥。也许是筋疲力尽了,这回,他没能立即爬起来,而是用他那比月色还凄清、比岩壁还冷峻、比刀刃还坚硬的目光扫了扫四周:老林里黑黝黝的,连藤蔓、青苔都睡熟了,杳无人迹。

好长一阵子,当他确信没有官兵的追赶时,才长长地舒口气。

“叭嗒、叭嗒”,雾气、露水凝成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背上、手上、心上,冰凉冰凉。蓦然,他感到浑身上下像脱光了衣服赤身掉在冰窟里,有种透骨般的冷。汗衫和裤衩早被枝桠撕裂成碎片,手里还攥着凶器——一柄泥铲。此时,借着月色,他重新把铲子上上下下看个遍,刃口锋利,寒光闪闪。

望着这柄铲子,他的血又沸腾起来。心跳加快了,眼睛模糊了,固体般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似狂涛巨浪奔涌而出,近段以来发生的事儿在心底涌流。

真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老话。不长光景,家里简直是九灾十八难,作为堂堂血性男儿,有家不能归,有田不能耕,更为重要的是不能为父兄申冤报仇。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天,天挨黑时,在南街栗子园陶瓷作坊屋里,当匠人们离去的时候,两天没吃饭的他,越想越觉得生气,真的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猛然间就想到了死,不如用泥铲铲去伤痕,铲去痛苦。而闭上眼睛,用铲柄刺向喉头时,忽然间铲子把儿被一双大手卡住了,接着甩来一句骂人的话:“你算啥球男人,连个女人都不如,有种的话,去和官府斗!”

从声音里听得出这是邻居杨祥。他们已在缸窑轮子上搁了多年伙计,亲如兄弟,他无法抑制情绪,泪水在眼眶里涌流:“祥哥,我都十七大八了,却不能申冤报仇,人不人鬼不鬼的,咋有脸面在世间混?你松开手成全我吧,不如让我死个清净……”

“呜呜呜”的恸哭声像猪叫驴嚎,在作坊屋里回荡,在栗子园缸场碰撞。

杨祥手握铲子却无法用话语劝导,他急得直跺脚,眼眶里一时竟也涌满泪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他们两家只隔一条路,大门正好相对,他是看着他们弟兄在面前长大的。这两年,由于灾荒不断,窑货生意不好,烧好的器物卖不出去,他们这些窑工免不了要经受窑主的盘剥倒扣,有时连生活都难以维持。凭着体力苦挣,一日尚能得到工钱三五十文,而馍一斤就得二十文钱,五十文钱只能买二斤半馍,况且雪成这孩子与他这壮老力相比,属于学徒阶段,身价更低,哪能养家糊口?作坊活更不是人待的地方,连四块骨头夹块肉的煤工都不如。可是这个苦孩子泥里水里干,从没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如今,家里连遭不幸,别说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是壮如犍牛的男人恐怕也难以经受住一拨又一拨的变故。近些日来,他发现他总是郁郁寡欢,做匠活时也心不在焉,打算瞅个机会劝导劝导。可他常常不打照面,躲躲闪闪,规劝也就作罢。但他是了解他“宁让使死牛决不打住车”的脾性的,此时再去劝解恐怕难以奏效。

于是,杨祥将夺在手里的铲子“哐啷”撂在地上,用责怪的语气故意刺激道:“雪成,我是看在咱弟兄一场的份上,劝你两句,听则听,不听也罢。哥知道你脾气犟,性子爆,可犟的不是地方,爆的不是时候。不知你想过没有,恁俩哥是叫谁害的,老爹是叫谁抓走的,嫂子被人霸占,老娘瞎了双眼,归根结底怨谁?这都是让官府逼出来的!是这吃人的世道逼出来的!在咱梁洼街里,这么多穷穷富富,谁惹你,恁哥我也不会答应。可这是官府呀,堂堂大清国县衙,谁人敢惹?你倒好,寻死觅活,没一点骨气,果真死了,一了百了,可恁家这血海深仇谁来报?恁老娘谁给送终?你就是死了,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名声,对不起天地良心!也会让天下人耻笑,有本事你和官府去斗呀!”

郜永成(小名雪成)被这一番话掖得目瞪口呆,正如一口没有上釉的坯子大缸被雨水浸泡后很快软塌下来。他蹲在地上,皱着眉头,十指插在凌乱脏污的头发里,嗫嚅道:“祥哥,现在遍地黑暗,只许州官放火,哪容百姓点灯?我这人小力薄,手无寸铁,就是有与官府斗的贼心,可也没那贼胆呀。”

杨祥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知道永成的心平静下来,这才长长出了口气,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黑硬窝窝递过去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给,这是你嫂子让捎来的窝窝头,别嫌赖,先吃了它,我倒是有个主意给你扯扯。”

“祥哥,我不能吃,你家也揭不开锅。我吃了,你和嫂子岂不饿肚子?”

“唉呀,你看你,让你吃你就吃,我和恁嫂子还能饿死不成?好赖家里还有一把面,给,快接着。”

几个月来,也不知多少次从这双手里接馍了,郜永成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身上蹭了蹭,接过两个黑窝窝狼吞虎咽地向嘴里塞。由于饿过了又急于吃,噎得他直翻白眼,从缸里舀碗水咚咚灌几口,吃几口,眨眼间两个馍落进肚里,他抹下嘴巴说:“祥哥,你说吧,给兄弟指条活路。”

“我给你指条路,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干。”

“干啥?”永成盯着杨祥的眼睛。

杨祥望了望四周,浓浓的夜幕已蔓延过来,窑场子里空无一人,他压低声音道:“反了,蹚了!”

永成打个愣怔,还是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杨祥接着说:“咱们穷苦人的命本来就不值钱,脑袋掉了碗大个窟窿。当初,恁俩哥蹚时,一心想着报仇,草率行事才落个可悲下场,但也轰轰烈烈了,咱街里人谁提起不伸大拇指?如今世道不一样了,各地绿林豪杰迎风展旗拉杆结派,红红火火干起来了。听说嵩县鸣皋的王天纵拉一帮人马占据杨山,破城陷寨,清兵剿多次都奈何不了,现在弄出大作为了,人称什么‘中州大侠’。韩庄村大门大户家的杜启斌不也蹚了?还有西乡的常建富,北张庄的崔乾、杨遂……不都拉起了杆子与官府对着干起来了?天无绝人之路,世道变了,蹚黑道不丢人,如拉一杆人出去蹚蹚,兴许能闯出一条活路来。”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郜永成那颗迷茫的心亮堂了,胸腔里的血液沸腾了,烈焰般的性情被点燃起来了。当他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之后,很快就又熄灭了,忧心忡忡地说:“祥哥,只要能报血仇,雪耻辱,别说蹚黑道,就是上刀上下火海滚油锅,兄弟也不会皱眉,只是像我这小小年纪,绿林行里无亲无故又无人引荐,到哪里找他们?谁会收留呀?”

“只要你横下一条心愿意干,恁哥给推荐个地方。虽说我不走这一行,但瞎子吃扁食,我心里有谱,谁好谁坏还是分得清的。宝丰红土岭上有个大刘村,村里有个叫白朗白明心的主儿,过去常在洛汝道上贩盐,结识不少豪侠,人直正,讲义气,是个人物。如今刚刚拉杆起势,打富济贫,声望不低,这方圆左近去了不少人,都是穷苦弟兄,你不妨先到他那里入杆,看能否存住身,以图大计。”

真想不到,这个平时不善言词老实本分的窑匠竟知道黑道上这么多事儿,永成不能不佩服:“祥哥,我听你哩!”说过这话,他又犯愁了,“只是俺娘她……”

街筒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咬声和嘈杂声打断了他的话。

即刻,急骤的脚步声及吆喝声传来,越来越近。西寨门方向大概是谁家的房子着了火,火光映红大半个寨子。

“兄弟,不好。”杨祥惊叫道,“怕是鲁山衙门又来人了,看来官府是要斩尽杀绝啊!”说话工夫,杨祥已靠近后窗,急火火地催促道:“雪成,快、快从这儿跳出去,不然可就没命了。”

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窑场里的缸盆瓦罐“咣当、咣当”被碰得东倒西歪,有砸碎的声音,有骂娘的人声,有哭喊的叫声……

“叭勾——”缸窑上有人放冷枪,由于官兵来得迅速,郜永成有些不知所措,近在咫尺了才猛然醒悟。好在杨祥急急催促,他猫起腰跨上后窗,其实是个撂土练泥的墙窟窿,脚还没停稳,早被杨祥推到屋外。

永成双膝跪地,连磕三个响头,默默念叨:“祥哥,保重……”攥起一把铲子,消失在栗子园窑场外的夜色里。

他在鸡肠子似的街巷里迂回奔逃,躲着马队,躲着步兵,夺着灯笼火把。跑着跑着,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么一走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准,不再见上老娘一面于心不忍,倒不如也学那黑旋风李逵把娘背走,好赖死活娘俩也在一块。这念头一闪,他就把脚步拐向了往家去的街口,没走几步,迎面闪出两条黑影大喝道:“口令!”

永成不顾一切冲过去,照定一个黑影挥铲猛劈。“噗,哎哟!”一条黑影被砍翻在地。当他抽回铲子再去砍另一个人时,“当!”的一声脆响,一颗子弹擦着发梢飞向脑后。永成舞着铲子猛冲过去,惊呆了的官兵大叫道:“快来人呀,这儿杀人了!”

永成追了几步,迎面又奔来一拨官兵,乱喊乱叫乱骂:“抓活的,别让郜永成那小子跑了!”

“抓住郜永成有赏啊!”枪声骤响,子弹乱飞。

眼瞅着家回不去了,永成又急又气无可奈何。他跳过半截矮墙,攀上一家房脊,凭着身轻路熟,拐弯抹角,磕磕绊绊,爬房沿墙攀树捡路摸到东寨墙上,恰巧与巡逻队相遇,灯笼火把照得寨墙上红彤明亮。他孤零零站在寨墙一个豁口处,俯视寨下,黑窟窿洞深不见底,壕沟里的水幽幽闪着些许亮光,阴森可怖。他直觉得头皮一麻,一头从豁口处栽下去……

永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发觉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他隐隐感到这并非阴曹地府,阎王爷没有收留他,可能被人救下了,两条腿针扎般疼痛,多半是断了,头沉闷得像戴个大漏斗,胳膊及其他部位倒是没有什么不适。想到家里的飞灾横祸,他的血直往脑门上涌,捶着双腿叹气,他试着下地走动一下,可努力几次都因腿不听使唤而无法折起。难怪,丈把高的寨子,就那么硬砸下去,纵然没摔死,也算是拣条命,断腿是万幸的了。不过,对于他这个穷困潦倒家破人亡的人来说,断腿与死亡没有多大差别,拖着两条残腿,就是斩木揭竿赴汤蹈火报仇雪耻,也恐怕是白日做梦了。

他平静下来拿眼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发现是一间厢房草屋,跨度不大,摆设简单,但还算整洁干净,挨床摆放一张黑色八仙桌,桌上几本厚厚的药书和一些散碎的草药,墙壁是用草泥抹平的,还能分辨得出白土泥码垛的痕迹,屋里散发着土腥味、霉味抑或草药味,窗户很小,用几根木棍支撑着,窗上糊了白纸,屋内光线昏暗,他心烦意乱,如坐针毡,双腿疼痛,无所适从。

当痛感像大山压下般再次袭来的时候,门口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声,他像囚禁在煤窑里的“死驳子”(被卖到煤窑上的煤工)听到了升井的号子,不顾伤痛,用双手撑起上身,瞪大眼睛,不错神儿地盯着那扇老掉牙的木门。木门轻轻开了一道缝,顿时,无孔不入的阳光,利剑般直劈进来,刺得他双眼迷乱。待揉了好一阵子睁开眼睛时,见床边站着个年青女子,脸上荡着温柔的笑意。细打量,这女子也不过十八九岁,个儿不高,身材匀称,眉眼俊俏,留着两条随便扭结的短辫,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就那么尴尬地怔着。

还是那女子打破僵局,走过来掖掖被子,闪着一双凤眼柔柔地说:“别动,伤得不轻。”

“我,我这是在哪儿啊?”

“这是魏庄,我爹叫王三贴。我爹说了,你这伤没事儿,用俺家祖传熬制的膏药,贴三张保你照样走路。”

“您真好,非亲非故救下我,我……我该咋谢您哩。”

姑娘咯咯笑起来:“别这么说,要谢得先谢谢卖唱的父女俩,是他们救了你;唉,忘问了,你年纪轻轻咋就想不开呢,还从寨墙上往下跳?”

“我,我是街(梁洼街)里栗子园窑场的,我叫郜永成,小名雪成,家里吃了官司,遭人陷害,无家可归,唉……”永成长叹一声,“人走背时运,喝口凉水都塞牙。噢,对了,救我的人现在在哪儿,我得去谢谢呀?”

“今儿个冷清明,那两个卖唱的父女说是急着赶会去,就把你托付给俺爹携琴负鼓走了,怎么,你不认识他们?”

永成摇摇头。

“那卖唱的老头是个瘸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不方便,可苦了那个姑娘,背着你累得东摇西晃,浑身湿透,不知他们是咋知道俺爹的,黑更瞎火把你背到这儿,又忙前忙后招呼着用上药,直到天亮说一堆感激的话才走。”

“那,他们也没有留下姓名?”

姑娘眉头皱成了刷子疙瘩道:“没有,也忘问了,不过那老头长相特殊,五十多岁年纪,左腿拐,倒是那姑娘和我年纪不差上下,长相也不错,身段苗条,举止文静,头发乌黑,前齐眉,后齐颈,瓜子脸白里透红,柳叶眉间长着一颗黑痣。”

“凤英,凤英……”

“哎!听见了。”凤英答应着,又小声说,“我爹回来了,我得做饭去了。”一转身风样飘出门去。

很快,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者来到床前,见永成半躺半坐已经醒来,笑呵呵地说:“你醒了,回头我让凤英杀只鸡炖炖给你补养一下身子,你体质太差了。”

“不,不,我不能再给您添麻烦。”永成用力想坐起来,可双腿钻心疼痛,他咧咧嘴,老人示意他躺着,坐在床边又检查了腰部和腿部,搓搓按按,所幸都没有重伤,劝导说:“别着急呀孩子,贴几张膏药很快就会好的。”

半个月后,永成果真能下地了,一开始只是亦步亦趋地挪,凤英还搀扶着他到院里院外转悠一阵,活络活络筋骨。疼痛消除了,在凤英忙不过来时,他也主动去帮着切药、晒药、蒸药、炮制膏药,从中认识了山茱萸、山里红、西红花、大黄、夜明砂、五味子等等草药和炮制方法,心里则越发对王三贴的医德医术深深佩服。他想,这些草草根根一经王郎中的手,便成了能治百病的药物,真神了!而对凤英那有意无意间的关爱,他则心如止水,平静异常。

找王郎中治病的人实在不少,有乘马车的,有骑毛驴的,有搀着来的,也有背着到的,更多的是本村和附近村的穷苦人家。头痛脑热,蹭着碰着,来找王郎中诊治,总能如愿以偿,病去身轻。

一天早起,王三贴被一个邻村婆娘请去给家看病了,直到小晌午还没回来,凤英做好饭正在等待。忽有敲门声,她以为是爹回来了,就蹦蹦跳跳前去把门打开。谁知进来的是个脸上长着枣疙瘩,贼眉鼠眼的家伙,挤眉弄眼道:“小妞,模样越来越俊了,走吧,跟大哥到甘罗寨上享福去,卢老爷不会亏待你。”

“侯三,你看你的腿,怎么瘸了。”

凤英大惊小怪的样子把侯三吓了一跳,他左转右转,前走后走,试看自己的腿是否有不适。当发觉是凤英有意戏戏虐他时,瞪着眼,气咻咻地说:“小心撕烂你的嘴,今儿侯爷是请你爹到卢老爷家给三姨太治病的,不跟你计较。”

“我爹不在家,改天再来吧。”凤英不耐烦地说。

“三婕太病情急,我在这里等等,快上茶!”

“你咋恁死心眼哩,我爹今天不回来了,你还不快去请别的郎中给你家太太治病?”

“不回来我也不请别的,卢老爷让我到这里来我就到这里来,等到日头落胡子白也要等。”说着,侯三不顾凤英拦挡直往屋里走,一眼看见正在分捡草药的永成,鼻子一抽酸溜溜地说:“啊呀呀你个人小鬼大的丫头片子,给我唱《柜中缘》不是?想瞒过侯爷的眼睛,没门。”

“你……”一片绯红飞上凤英的脸颊。

侯三绕着郜永成转了一圈,呲牙咧嘴挖苦道:“穷小子,好艳福啊?!”

“我是在这儿看病的,不要胡连八扯。”永成低头捡着药,毫不客气地说道。

“哼,不光看病吧,王三贴不在家,怕是来钻空子……”

“住口!”永成愤怒地瞪着侯三。

“哎哟嗬,还带着刺呢?看你火气不小,今儿你侯爷就给你去去火!”说着,耍赖般张张扬扬向永成扑去,没等凤英反应过来,侯三就扑到永成跟前,永成闪身躲开,侯三扑个空,一转身腿又踢过来,永成不慌不忙用手中拐杖迎头挡去,侯三踢在拐杖上,顿时躺倒在地,大喊大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面对这样的无赖,永成七窍生烟,真想跳上去痛打这家伙一顿,凤英尖叫道:“别打别打,你闯祸了。”

永成愣在原地,愤愤地说:“怎么不可以打,打死他活该。”

“永成哥,求求你,真的不敢打呀!”

永成用脚踢一下侯三骂道:“你他娘的耍赖,爷爷不跟你一般见识。可你听清楚,爷爷乃梁洼街姜不辣、一瓣蒜的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叫郜永成,今天这事与王郎中一家无关,有种到梁洼街找郜爷爷算账去!”

侯三挨了一闷棍,一阵疼痛过去就恢复了正常,他趁凤英搀扶之机,飞一般跳出院门,跨上马飞奔而去。

凤英不无担心地对永成说:“你知道这侯三是谁?他就是这方圆尽知的甘罗寨大财主卢员外的狗腿子,卢家弟兄凭着会几手拳脚,欺男霸女,强占良田,无人敢惹。那侯三多次到俺家来,巴望着找事儿哩,你这一还手不正好给他口实了吗?”

“凤英妹,别害怕,天塌有我郜某顶着,我一人做事一人挡,他以后不来找事倒还罢了,如果敢找你家的事,我决不答应。”

“俺爹怕事闭事,你、你这可是惹了马蜂窝了。”凤英跺着脚,眼里噙着泪说。

“我、我……”

三天后的一天傍晚,王三贴在屋内给永成换膏药,风英急慌慌跑来叫道:“爹,不好了,村口来一群官兵说抓犯人哩,咋朝咱家方向来……”

永成猛地折起身,瞪大眼睛道:“大叔、凤英,您别怕,定是侯三那小子报了官。这不管您的事,我是死一死的人还怕什么,和他们拼了。”说完,绰起门后的泥铲就要往外冲。

王三贴一把拉住道:“孩子,你的伤刚好,还不咋实落,不能莽撞行事。常言说得好,一人难抵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再说,人家使枪你拿个破铲子,有多少命还不是妄搭进去。况且,你这一拼一杀,我家也难脱干系,不按通匪治罪,也会落个窝匪的名声,我看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王郎中的头几句话让永成也没感到什么,只是后句话,就像个棘针刺进尿泡里,一下子给永成个大泄气,不得不收起铲子,迷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院外有红薯窖,你快进去躲躲。”凤英带着哭腔说道。

“不行,官兵发现了照样会连累您。”

王三贴犹豫片刻道:“看来官兵来者不善,这样吧,我俩把你抽上墙,跳下去后顺着林子逃,请原谅大叔对不住你了……”

“大叔,我走了,他们向您要人,您咋交代?”

“孩子,你放心去吧,我是个郎中百家所用,他们抓不到实据,也不至于咋着我,快走!”王三贴父女俩把永成抽上墙头。

永成跳下时说:“大叔、凤英,您对我的大恩大德终生难忘,我走了!”

“一路保重!”凤英眼里噙着泪水,还想说什么,可张不开口,有心拉住他,又伸不出手,目送永成滑下墙头,心里像狼掏了空落落的。(潘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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