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录│雪落

昨日所讲的前朝旧事,不过是戏言,众君切莫当真。而同样是在昨日,我在这翠烟城里遇到了一个怪人,他逢人就打听哪里有无风之雪。有好事者与之攀谈,得知他是南州人,先是北上寻雪,又一路问雪至此。徒步寻了三个州,只为问雪,你们说这人怪不怪?今天,我要说的故事也是关于南州人的,但比问雪那位还要怪,他居然想要变成雪。

【01】

北风猖狂,呼啸而过,卷来了漫天飞雪。似白羽皓洁,似白玉无瑕,从云而降,随风而去,纷纷扬扬铺满了洛山的山峦沟壑。

一位穿着体面的老人向洛山山顶缓缓走来。许是天寒的缘故,老人蹒跚地走着,还不停地哈气搓手。雪花落满了老人的身上,远远望去,只见这冰天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老人像个白点儿,向前方的山岩挪去。近了,近了,他快撞上了山岩却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老人嘴角流出了笑意,他喃喃地说道:“我终于可以再见你一面了。”

老人竟从山岩处穿了过去,来到了一处崭新的天地。

雪渐渐地小了。老人抖了抖身上的残雪,望向了那梦中无数次流连的地方。时光从自己身上走过,却偏偏在这里停留。一切的一切还是当初离开时的模样。洛水上还是烟波浩淼,他的草屋依旧有围栏竹篱。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空灵的声音自洛水中央传来,只见一位娉婷女子踏着水纹,款款走来。所过之处,涟漪荡漾,煞是好看。

“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还望洛神应允。”老人平静地说着,却掩盖不住眼中流露出的激动与欣喜。

“说来听听。”女子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希望在我死后,可以变成洛山的一场大雪。”

“噢,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吗?为何又要化成一场雪?”

“我死之后也就只有雪可以配得上我的高洁了。”老人哑然笑出了声,“人总是会变的,就像之前我无比肯定地以为我不会再来这里了,可我偏偏还是忍不住来了这里。”

【02】寒笑

我,寒笑,是洛城内大名鼎鼎的画家,本人自视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诚然,天才总会和普通人有所大的差别。这体现在我的画作之上——清一色的美人图。我只画灵动的女子,无论是青楼花魁,还是千金小姐,抑或是农家碧玉。我会将她们如瀑的青丝,细长的柳眉,流盼妩媚的双目,娇艳欲滴的红唇……都定格下来,这比世间的任何风景都要迷人。

一日,我与两个酒肉朋友在酒馆畅饮。酒过三巡,大家也开始胡言乱语了。

“寒笑兄真是令人羡慕,算得上阅女无数了。想来这世上一顶一的绝色女子你都画过吧。”钟童兄笑言。

“钟兄此言差矣,有那么一位倾城女子,寒笑兄未必画得。”申生无比确定地反驳着。

看他那故作高深的样子,我倒是愿闻其详。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申生洋洋洒洒地咏起了《洛神赋》。相传我所在的这个片地方,曾有人见过洛神,因而得名洛城。但究竟是个传说,是否真有此神,便不得而知了。

“申生兄是说洛神?倒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世美人。不过,这也只是个传说,寒笑兄不曾画得也是情有可原。”

“钟兄你又错了,洛神不是传说,我的爷爷曾在洛山见过。”申生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是,这也算得上惊天秘密了。

“既如此,我便去洛山寻寻。”听闻有美人可寻,我便来了兴致。

“我爷爷说,第一场雪后,洛山会出现进口。倘若有缘,便可以一睹洛神风采。奈何我爷爷后来再也寻不到洛山进口。”申生又以那鬼鬼祟祟的姿态跟我们说着。

【03】洛神

我是洛水的第五代神女,掌管着四时更替,守护着洛城地界的安宁。八百年来,我一个人住在洛水之上的云阁。从烟雨朦胧到蝉声阵阵,从枫叶似火到白雪皑皑,我独自欣赏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以为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之感,并且会一直这么孤寂下去,直到我羽化的那天。可是,偏偏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人闯进了洛山,打破了这八百年的孤寂。

“来者何人?为何闯我洛山。”看着眼前那翩翩少年郎,我想我是开心的吧,终于有人来给我解解闷了。

“仙子息怒,小生并无冒犯之意,我本是个画家,素来喜欢画美人。听闻洛水之神仙姿绰约,便斗胆前来求见,还望仙子通报一声。”

他眼神一定不好,我堂堂洛神就站在他面前,他竟然以为我是个传话的。这要是被别人听了去,我洛神岂不是成了三界的笑料。

“你可以走了。”

他居然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一副我不让他见洛神他便就不走了的架势。好一个贞烈的人儿。

“我就是洛神,你见也见了,还要做甚?”

“你,真的是洛神?”他居然敢怀疑我。看着他那副不可置信的神态我就来气,须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山是洛山,水是洛水,神当然是洛神了。”我欣赏着他不可思议的样子,颇为有趣“对了,刚刚公子走的迟,现在大雪已封山,出了这里,外面都是出来觅食的妖兽。公子现在有两个选择,出去喂妖兽,或者冻死在这里。”

他的嘴角抽了抽,笑的很苦。奈何,雪上加霜什么的,我最擅长了。

“公子好好选,明日我再来为你收尸。”

【04】

洛神走后,寒笑便开始忙碌了起来。砍竹子、找茅草,他搭了个简易的草屋,刚好容下他自己。

翌日,洛神发现他还活着,便放下话说等三日后他死透了再来收尸。三日后,寒笑不仅活着,他的草屋也越来越大。

渐渐地,两个人熟识了起来。洛神总是像个孩子一样问东问西的。

“你们凡人不都是有名有姓的吗?你姓什么叫什么,还有你为什么取字寒笑?”

“姓名不重要,你知道我叫寒笑就行了。名字好不好听都是父母取的,显示不出我的才学。寒笑却是我自己取的,多少合我心性。我这人啊,最不喜的就是冬天,尤其是下雪。寒笑,即指我面对寒冷冬天的乐观态度,又谐音‘寒消’,流露出我希望没有冬天的愿望。”他眉飞色舞地说着。

“我的名字是我阿娘起的,雪落,即指我在下雪天出生,又流露出我对飘雪的喜爱。”

“咦,你不是叫洛神吗?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洛神只是个神职名,我阿娘也是洛神啊,我是第五代洛神。”

“这么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指的不是你啊,也对,那怎么也得是个二八芳华的妙龄的姑娘,怎么也不是你这种小丫头。”

“那是第一代洛神,她嫁给河伯了。还有,我只是喜欢这种形态,修炼起来不费劲,我长的可好看了。”雪落愤愤地为自己打抱不平。

“能让我看看你美丽的形态吗?”寒笑眼里露出了狡黠的光。

“不行,登徒子。”

雪落飞回了她的云阁,只留下一个背影,在白雪的陪衬下分外好看。

【05】

一日,茅草屋溢出了鹿肉的香味。

“你在做什么好吃的?”雪落馋馋地盯着鹿肉,舔了舔嘴唇。

“烤鹿肉啊。天太冷了,只能窝在屋子里整点儿吃的。我还温了一壶酒呢。怎么,你想吃啊,我听说神仙是不吃一日三餐的。”寒笑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摆了副碗筷。

见状,雪落便坐了下来,等待着品尝美味。“神仙吃啊,我每周都会吃一株祝余草充饥。不知为何,招摇山上的祝余草吃了能一个月不饿,我这洛山就不行。”

“让你云阁里的小仙娥给你做啊。”他往她的碗中夹着肉。

“云阁就我一个人,哪来的小仙娥。一直是阿娘给我做好吃的。”说完,便美美地咬了一口。

“让你阿娘做不就行了。”

“八百年前,洛水泛滥成灾。我阿娘为了洛城百姓,将泛滥的洛水引入银河才阻止了这场灾难。阿娘也因此烟消云散。所以,我才承了这洛神之位。”雪落继续狼吞虎咽。

“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他不禁后悔自己嘴快。奈何,某人却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不伤心,阿娘说了,虽然她羽化了,但是她不会不要我的。她会变成洛山的草木,一直守护着我。这是阿娘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

“你会羽化吗?”

“当然会啊,若那天碰上个天灾人祸啥的,我修为散尽之时便是羽化之日。又或者我与凡人相恋,触犯天条,九道劫雷打下,我也就灰飞烟灭了。想来我们神仙的命也是如此脆弱。”雪落竟开始伤春悲秋了。寒笑认真地听着,眉头却不自然地皱了皱。或许话题太过沉重了,二人都沉默地吃着鹿肉。

吃饱喝足后,寒笑开口打破了之前的沉默,“刚刚你说你一个人住在云阁,没人照顾你吗?”

“我又不是你们凡人家的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我种的丹雘。对了,谢谢你的鹿肉,很好吃哦。”说完她朝着屋外走去。

她走后,寒笑眼中的伤感越加明显,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06】

数日后,洛山阳坡,一片片的丹雘开得正艳,在这白雪地里显得愈加夺目。寒笑刨着丹雘根部的雪,似在寻找着什么。他找的很认真,竟没发现身后有一条双头蝮蛇在缓缓向他靠近。

“小心。”雪落执剑飞了过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蛇牙划破了寒笑的腿。她将寒笑带到一棵扶桑树下,匆匆做了处理。“你在这儿别动,我去杀了那畜生,说不定蛇胆可以给你解毒。”

寒笑盯着雪落,再也挪不开眼。她没有骗他,她真的很美。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执剑飞来的那刻,她不再是个小丫头,而是真正的洛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寒笑强撑着身体,看着雪落的飒爽英姿。她仙法超然,使得一手好剑,与双头蝮蛇相拼也不落下风。只见她从侧边猛地一刺,又漂亮地回身一扫,蝮蛇双头落地。蝮蛇流出了黑色的眼泪,在它闭上了双目的时候,寒笑也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07】雪落

当我发现蛇胆解不了他的毒时,我竟害怕了。看着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感受着他虚弱的几乎没有了的气息,我居然害怕他就这么死了。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的脑海里全部都是他的样子,他自负的样子、怀疑的样子、满足的样子、难过的样子、无赖的样子……不知不觉间,他竟在我的心中这样重要。

我不会让他死的。我用五百年修为换了扶余老头一颗百灵丹。扶余老头说三日后他便会醒来,而这三天我要留在招摇山渡他五百年修为。

终于,我踏上了回洛山的路。当我想到回到洛山便可以见到他时,我抑制不住地兴奋。这三日来,我想了很多,我可能喜欢上了这个家伙。虽然明知道会触犯天条,可就算片刻的欢愉也胜过我千百年的孤寂。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我的心中有个他,我愿意为他逆天抗命。

当他将一对赤色的玉镯送我时,我以为他对我是有情的。可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以为凭着自己绝世的容颜,神女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救命之恩,他会感动,他会同我面对一切。

“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我家中有妻。她很好,我很爱很爱她,我不能负她。何况我不喜寒冬,不喜下雪,偏偏你这里就有这么多雪。我此行前来只是为一睹你洛神的风采,如今心愿也满足了,是时候告辞了。那对镯子就当是我送你的离别礼物吧。我该回去了。”

虽然很难过,可我还是亲自送他离开了。我告诉他洛山的进口还会是之前哪里,他却告诉我他不会再来了。摸着手腕上他送我的离别礼物,我也送了他一份离别之礼。我剪下了洛城的冬天,替换了洛山的春夏秋天。从此他不用生活在他不喜的冬日,而我将一年四季面对着大雪纷飞。我喜欢冬天,不仅因为我的名字,更因为他给我的回忆全在冬天。

他究竟还是来了。才短短五十年,他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你想死后化作洛山的一场大雪,真是个矛盾的人,这与我而言不算太难,我便允了他。

【08】

洛山像寻常那样飘起了雪花,不寻常的是雪花带着金色的光泽。洛神立于水中央,任由雪花落在了她的发间,眉间,落在她的身上,手上。她抬起头聆听着雪花的细语。

“当我知道她会因为与凡人相恋而魂飞魄散时,我便知道我该离开了。我怎配得让她为我牺牲。”

“我到丹雘田里寻做镯子用的赤阳玉时,我见到了她真正的模样。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送她镯子那天,我多想告诉她‘何以致契阔,唯有双跳脱’。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说些我不愿意说的话。”

“回到洛城后,我为她画了很多画像。我一幅也不卖,自私地把它们挂在我的房间。她就是我心中的妻,唯一的妻。”

“我是不喜欢雪,可变成雪,是我能想到的离她最近的办法。”

雪还在下着,洛神的紧闭的双眼中滑出了一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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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暖

出品:你好妖怪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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