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 你是草莓味儿的
小城的春天还有些凉意,到了夜里,阵阵的海风将白天升腾起来的热气拍打下去,所有人都关好了门窗,在昏黄的灯光下喁喁低语。轻拍着孩子的,闲聊着家常的,所有人都躲在自己的港湾里,享受着海城夜晚特有的安逸。
但林若冰是个意外。
所有看到她名字的人,总会在心里先入为主地描绘出一个模糊的幻影,她应该是瘦弱的,优雅的,不与人高声交谈,脆弱得像瓷器一般。
但这个名字不过是算命的随口胡诌来的,没有人规定她该朝着哪个方向生长,于是她就随心所欲地长成了野草一般的模样。
就像现在正从二楼爬向三楼的她。
不知是不是没有根据的心灵感应,或者是无声的纵容,三楼的窗户永远开着一条缝,即使小城的海风震得屋里人耳朵生疼。
当她轻车熟路地跳进三楼熟悉的房间时,苏辰还在台灯下忙碌着。他写作业的样子是很好看的,而且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那种好看。
他琢磨问题的时候,喜欢用左手的两个指节撑住头,右手无意识地转着笔,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眉头微微皱着。
林若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真好看啊,让学校里那些小迷妹看了,粉红色的情书就该从他的书桌里溢出来了。
酸酸的情绪从她心口倾泻出来,像拉开易拉罐的碳酸饮料,气泡从表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咕嘟咕嘟的让人心烦。
“家里关门了?”
入耳是清冷的声线,还带着青涩的少年音,总能给林若冰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是啊,又回去晚了,只能来蹭你的床了。”
小时候林若冰总是不着家,常常深夜才带着满身的汗回来,她的父母久而久之也就不等到深夜为她留门,从那以后,苏辰的家就成了她的临时居所。
两人短暂的对话后相对无言,苏辰继续攻陷他的作业,林若冰也默契地没有打扰他。
她一边拆了酸奶来喝,一边自顾自地搬了椅子来坐下,又随手拿了书架上一本晦涩难懂的书来读,翘着脚等苏苏辰把她看都懒得看的作业写完。
那盏台灯一直亮了许久,等苏辰把它关掉时夜已经深了。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回过头时椅子上的女孩已经睡着了,打开的书反扣在大腿上,脖子拧成一个并不舒服的角度。
他走过去拍了拍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把书收起来,看着半梦半醒的林若冰把自己摔在床上,帮她把被子掖好,然后缩在一旁闭上眼睛。
今晚看来会做一个好梦吧。
四月的小城很少有放晴的时候,但显然今天是个例外。
当带着咸味的海风暖暖地吹过来的时候,淡淡的花香随着微风刚好铺展开来,阳光不热烈但很温暖,林若冰坐在自行车后座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少年的白衬衫随着微风摆动着,是熟悉的洗衣液淡淡的味道,像蓝天下摆动的鸽子翅膀,扬起清爽的微风。
“苏辰”,林若冰在背后大声唤他,“你还记得你小时候……”
带着调笑的话音止在了一声惊叫里,苏辰已经习惯了林若冰时不时地翻翻小时候的旧账,没等她说出不知多少年前的故事,就控制着自行车前后晃动起来。
苏辰管这一招叫“神龙摆尾”,专治时不时招惹他的林若冰。
伴着笑闹声,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了学校。
林若冰今年高二,苏辰比她高一年级,正处在高三的冲刺期,白花花的试卷不要钱似的发下来,红底白字的标语粘满了整个教室,空气都变得粘稠闷热。
林若冰本来很少去三楼找他的,可今天是个意外。
追求苏辰的女孩子从高三一直排到了高二,眼看着塞进课桌里的情书流水般地进了垃圾桶,又一个个的开始了迂回战术,软磨硬泡地让林若冰帮她们送情书。
正门的主楼梯在校长室的旁边,教导主任来来回回地巡视,逮到一个就能批评一节课,从那里上去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在一排教室的尽头,有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小楼梯,旁边是垃圾口和杂物储藏室,林若冰就是从那里避开所有人的眼线去找苏辰的。
高三在所有高二学生的眼里都是值得敬畏的,林若冰站在后门口,分明已经下课了,教室里还是鸦雀无声。
林若冰紧紧地握住手中的信封,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悄悄地伸出一个头去,拜托离她最近的那位同学找苏辰出来,然后又回到后门口,林若冰长出了一口气。
但谁也没想到她等到的不是苏辰,而是一脸阴沉的教导主任。
作为所有老师的心腹大患,林若冰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教室外罚站了,但细数一数,几乎每一次都和苏辰有关。
上一次已经是一个月前了。彼时苏辰正因为高三的紧张感而焦虑,林若冰便自作主张地想要承担知心姐姐的责任,拽着他活动课跑去操场散步,结果被逮到说是男女交往过密,双双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即使解释说他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纯哥们,也不能安抚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教导主任,最后被罚站了整整一上午。
就像现在的林若冰这样。
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小腿,再站起来时眼前出现了一罐可乐。离开了冰柜不久,表面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再向上看去,是那人白到有些病态的手臂,和一如既往冷静而自持的表情。
“给你的”,苏辰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他是趁下课时间跑出去买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毕竟你也是因为我的事才被罚的。”
“谢啦”林若冰接过还冰凉着的可乐,猛地灌了一大口,她看着眼前的苏辰,一上午的憋闷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揉皱的信封被她藏在身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突然就不想拿给苏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升腾出来,像小时候含在嘴里的糖果,酸酸的糖衣在嘴里融化,露出水果味内陷的小小一角,是林若冰最喜欢的时刻。
然后她就像小时候那样,捏紧了放着糖果的口袋,将所有人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但是她的糖果不会永远属于她。林若冰还记得那个早晨,当她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学校旁的便利店,却发现糖果已经被一扫而空。
那个早晨天空是阴沉的,盖着一层灰蒙蒙的布,就像今天这样。
看到苏辰和其他女生走在一起的时候,林若冰正在班级的队列里跑操,她一愣神,差点被后面的同学撞倒,害得她们班被趁机减了好几分。
同学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抱怨,她全都听不见,她脑子里乱乱的,全都是刚刚看到的画面。
那个女孩的手挽在苏辰的手臂上,高高梳起的马尾晃来晃去,时不时偏头和苏辰说话,是在撒娇吗?那苏辰会不会用清浅的微笑回应她?还是别扭的关心?就像那天还冒着冷气的可乐。
绯闻永远传得飞快,当事人的沉默总是被看作承认的一种方式。
中午放学的时候,林若冰已经听到了好几个版本的爱情故事,身旁的女同学或是叹息或是羡慕,没有人看到林若冰眼里打转的泪水。
她一反常态地没有等苏辰,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她想着,苏辰和他女朋友一定有很多话要讲,自己从来不喜欢做电灯泡,也不喜欢做那个讨嫌又多余的人。
苏辰很快就赶上了林若冰,他是骑着自行车的,裤脚永远折在脚踝上面,后背挺得笔直,甚至骑车的速度都鲜少有变化。
可今天的他有些狼狈了。当他气喘吁吁地在林若冰面前停下时,书包都没来得及背上双肩,一条带子虚虚地垂着,拍了拍后座示意林若冰上来。
林若冰坐在他后面十几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舒服过,她觉得自己就像偷穿了公主衣服的仆人,坐在不属于她的座位上卑微地自我安慰。
“我……”如果此刻林若冰站在他的面前,一定能看到万年“冰山脸”的苏辰,此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知所措。
“我没有女朋友。”
林若冰抬头看他,只能看到少年略显单薄的后背,她在苏辰的后面看着他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已经离不开那个,会在每个夜晚给她掖被子的少年。
她突然开心起来,从后座上跳下去,当苏辰带着微微的怒意回头寻她时,她已经回到了苏辰面前,手里拿着两个草莓味的甜筒。
她不由分说地塞进苏辰手里一个,然后拿着自己那个坐上了后座,指挥着苏辰快点向前走。
而当苏辰带着怒气猛地向前时,她还来不及坐稳,一下子就扑在了苏辰的后背上,刚买的草莓甜筒在苏辰的白衬衫上印下一个粉红色的圆圈。
林若冰又笑了,她今天真的好开心,现在的苏辰不仅是草莓味的,而且是她的。
可林若冰不知道的是,没有什么人能永远属于另一个人,离别和相遇一样,永远猝不及防。
如果时间倒回高考前一天,你的记忆里会出现什么?
月光,老槐树,和永远不想走完的路。苏辰如是回答。
他们两个最后一次放学后一起回家,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不过是将走过了三年的路再走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时,两个人反常地沉默着。
那棵老槐树的花簌簌落下,林若冰站在下面等着去取自行车的苏辰,槐花落满了她的肩膀和头发。她拿着树枝划来划去,落下的全都是那人的名字,又用脚一一抹去。
两人并排走在小路上,月光温柔地给两人拢上一层薄纱,隔着月色,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记得她身上的槐花香,他身上洗衣液淡淡的气息。
“明天要加油啊”,林若冰偏头望他,嘴角是清浅的笑意,“考不好就别回来见我了。”
“知道了”,苏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每一步都刻在记忆里,像永不停息的车轮,来不及回转和倒退。
这条路不长,他们却走了很久很久,可再久的路也有尽头。
去车站送苏辰的那天,林若冰站在那里,鲜少地红了眼眶。
总以为十几年的陪伴会直到永远,分别时才发现,这世间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就像她终于名正言顺地踏上了三楼的教室,里面却没有她要找的人。
故事的后来,恶俗到让人不舍得缅怀。
他最终去了北方的城市,那里的女孩豪爽大方,却没有一个像她。而她却独自飞去了没有他的南方,在漫长的雨季中逐渐成熟而内敛,没了他的保护,原来她真的可以一夜长大,穿上高跟鞋,蓄起长发,温柔得不像话。
暧昧加上离别是什么?是心照不宣的过往和无处安放的眼神。
两人也免不了碰上,可再也不能坦荡地直视对方,不能朋友般勾肩搭背,更不能如情侣一样耳鬓厮磨。
有时候恋人未满也可以让人如此遗憾。
林若冰有时会想,自己如果早点成熟,早点知晓自己的心意,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同?可时光由不得后悔,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既然不可留,那就别回头。
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意,早已埋进了层层叠叠的时光里。
可如果时间能倒流一次,她还是希望能够再次遇见,她的草莓味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