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今天接着读李商隐的诗。

我们说,李商隐赶上了晚唐最重要的一次大事变“甘露之变”,这使他有机会沉下心来,认真思考自己,思考国家的命运,就好比杜甫赶上了“安史之乱”。时势造就大诗人,李商隐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杜甫像)

第五次落榜以及给令狐绹的信

虽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考进士本来就难,但李商隐这次真的伤透了心,因为在“甘露之变”之后,开成元年的进士试中,李商隐又落榜了。

这是他第五次落榜,虽然这一年(836年)他才二十六岁,距五十岁远着呢,但失败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更何况,他对自己自许甚高。他伤心透了,他憋了一肚子愤慨和不平,所以,当他看到自己再一次榜上无名时,他带着一腔怒气,迅速离开了长安城,这是他的伤心地,走之前,已经担任左拾遗的令狐绹给他送来了一些资费和一封书信,信中内容无非是来年再战,必能金榜高中云云之类的客套话。

但李商隐这次实在是伤透了心,他抬腿就走,直接回了河南老家,并没有去令狐绹府上告辞,这实际上是非常失礼的,当然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他跟令狐绹交情深厚 。此外他还写了一封措辞激愤的信给令狐绹,就是《别令狐拾遗书》,简略说一下大意:

他先说说自己跟令狐绹“一日相从,百年见肝胆”友情深重,却又无奈于“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常合而有常离。”没办法,你太顺利了,可是我太不顺利了,我们只能聚少离多。

(大唐的文人圈子)

接着他就开始大发牢骚,说现在朝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所谓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人与人之间信义与友情都不存在,有的只是虚伪做作的面孔,他们口口声声厌恶“市侩之道”,但他们行走的恰恰就是这种“市侩之道”。其实,他这是一篙子打翻一船人,当他这样写的时候,令狐绹也正在这个文人圈子里滚打,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在信中,李商隐打了个比方:女人们在幼小时受尽宠爱,长大了谈婚论嫁,无不痛恨以门第钱财为条件的包办婚姻。然而等到多年媳妇熬成婆,她们自己当了母妇,对待他们自己的女儿,却仍然是老一套,代代如此,循环往复……他讨厌这样的“市道”。每每想到这些,他甚至“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这是失败之后的出世想法(可能也跟他学道有关),当然不现实,但足见他的激动不安心态。

在信的最后一段,李商隐说了一段名言:

“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

(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这一句,或者还算是气话,他说自己要学习伯夷、叔齐一样耻食周粟,宁肯饿死首阳山上;又要学古时候八百诸侯都随周反商一样不跟世俗同流合污(实际上他第二年就又参加了进士试)!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李商隐痛恨现实,但他相信历史是公正的!千年之后的历史会记得我李商隐!

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是啊,李商隐青史留名了,历史是公正的。

一封著名的“走后门”信

李商隐愤慨归愤慨,不平归不平,837年春天,他又进京应试 了,这次不同,他开始“走后门”了,他先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目的是托关系、“走后门”,这算是唐代官场腐败现象之一,不过,这在晚唐司空见惯,因为几乎所有的举子们在应试之前都四处“行卷”,把自己和得意之作汇集成册,送给可能影响考官的人,总之是说:你看看我,我很有才!给自己拉拉票,无可厚非。

李商隐之前不屑于“行卷”,因为他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能,考个进士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现实逼迫他不得不入世从俗。这封“走后门”的“行卷”信很有名,也写得很有意思,转过来一读:

(李商隐木雕像)

中丞阁下:愚生二十五年矣。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愿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

凡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明年,病不试;又明年,复为今崔宜州所不取。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识其面,恐不得读其书,然后乃出。

鸣呼!愚之道可谓强矣,可谓穷矣。宁济其魂魄,安养其气志,成其强,拂其穷,惟阁下可望。辄尽以旧所为发露左右。恐其意犹未宣泄,故复有是说。某再拜。(李商隐《上崔华州书》)

其实这一年,他二十七了,少说了两岁(或许许多考证者认为他生于813年,即认为这封信是最有力的证据)。紧接着他说我小时候就很聪明啊(行卷时不吹,更待何时?)但接下来的话有点过头,特别是说“盖愿与周、孔俱身之耳”,换句话说:圣人能,我也能!我要向圣人看齐!崔龟从是个遵礼师古的人,这样的语气,这样的信,他到这里,估计已经浑身不舒服了,心里一定在说:这小子,可真狂!

更要紧的还在后头,他接下来说:我考了五年了(其实翻翻履历,六年了,中间834年一年没考,前后已经考了五次),前面的主考都对我有成见,所以没有上榜,而且之前我从未做过“行卷”之事,这一次,我希望您能帮帮我,您是我第一次“行卷”之人,可见我有多敬重您(你这不明摆着让老崔得罪人!贾觫死在甘露之变,崔郸可活得好好的)。

崔龟从当然有影响力,因为他刚从中书舍人的位置上下来,朝中自然故旧甚多,但当他看完这样一封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的信之后,他还会有动作吗?事实正是如此,李商隐的“唯一”一次“行卷”,如石沉大海,一点涟漪都没泛起来。

终于中了进士

开成二年(837),李商隐六战进士试,这一次,主考官是高锴。幸运女神终于降临到李商隐头上,因为高锴跟令狐绹的关系很好,平常令狐绹不少给高锴帮忙。据李商隐的《与陶进士书》载:

时独令狐(绹)补阙最相厚,岁岁为写出旧文纳贡院。既得引试,会故人夏口(高锴)主举人,时素重令狐贤明,一日见之于朝,揖曰:“八郎之交谁最善?”绹直进曰“李商隐者”三,道而退,亦不为荐托之辞,故夏口与及第。然此时实于文章懈退,不复细意经营述作,乃命合为夏口门人之一数耳。

(李商隐像)

当高锴得知自己被任命为主考官时,就问令狐绹:你觉得你的朋友里面谁最好?令狐绹急忙连说:李商隐、李商隐、李商隐。结果,李商隐就榜上有名了,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你看,多戏剧性,多可笑,又多么可悲,李商隐拼了老命考了六年,只不过就是令狐绹的一句话,就这么考上了,时也命也!李商隐反倒对此不考量人的才能的做法不满意,真是个性啊!

(大雁塔)

中了进士,接下来就是会同年、拜座师、宴曲江、题雁塔,一番例行风光。但中进士只是取得了任官的资格,他还必须得通过吏部的“关试”,才可能得到官职,在此之前,李商隐先是回老家济源给母亲报喜,紧接着,他就急急奔向汉中,自己的恩师令狐楚在那里,他病了。

等到李商隐赶到汉中,令狐楚已病情沉重,在委托李商隐替自己写了《遗表》之后,一代名臣、李商隐的恩师令狐楚于当年的十一月十二日在汉中安然长逝。据说,他是端坐着和家人诀别之后死去的,甚至殁时还有大星陨落于寝室之上。

接着就是奉柩归葬,李商隐当然以子侄之礼同行回京,恩深似海啊!

一首现实主义的诗歌杰作

从汉中到长安,翻越秦岭,过大散关,一路向北,一路向北……

对于李商隐来说,他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了一首《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当然,这得益于他一路的所见所闻。所谓的西郊,指的是凤翔,这个地方容易让人想起老杜。

(古大散关)

风翔在长安以西三百多里,是长安西边距离最近,也是最后一个军事重镇,老杜当年就是在这里“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然后被封为左拾遗的,李商隐当然知道这些旧事,于是,他的这首诗与老杜的诗风格也近似。

全诗一百韵,五言就是一千字,比老杜的《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多一倍,甚至多过《北征》的七十韵七百字,我们之所以拿老杜的名作来比,是因为李商隐这首诗被后世评为能与老杜诗篇抗衡的现实主义作品。

全诗简直就是大唐的兴亡史,写各种腐败现象,指出国家致乱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当权者的倒行逆施,他不仅谴责朝中尸位素餐的权臣,甚至把批判的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够大胆,也够激进。

(现在的凤翔)

生活永远是诗人作品最重要的源泉,或许我们应当庆幸,庆幸在李商隐中进士之后仍被命运安排,有了这次接触底层大众的机会。诗太长,限于篇幅不再转录全诗,有兴趣请搜来一读。我们只挑其中部分句子来说一下:

老杜的《北征》,开篇是:“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李商隐模仿说:“蛇年建午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同样是交待时间地点等记叙要素。这几乎成了长篇记事诗的标准开头方法。

诗人看到的民间情形是什么样呢?“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因为无人种田,农具被抛弃在路上,耕牛饿死在空墩。慢慢地经过村落,整个村落十家中无一家幸存。而幸存者个个面带啼痕,接待来客,却连囫囵的衣服都没有。

“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要知道,从前这个地方曾号称“乐土”,靠得是长官们施行仁政。那时的大官清廉到冰清玉洁,小吏和善的像自家至亲。生了儿子不用远征,生了女儿可以嫁给近邻。

(贞观之治)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更何况自从贞观年之后,任命官长多是文臣。国家也照例把州郡里好一点的长官,调任为宰相让他们治国安民。

现在的穷困之状,是从何时开始的呢?“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他们认为整个大唐的衰败,就是从奸相李林甫开始的。从开元年间起,奸邪就开始扰乱国家政权。从此武官吃香,贤良告退,直至引发了“安史之乱”,是谓“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安禄山军中人多奚族)。其实也正是“安史之乱”使大唐走向衰落之路,国家日趋贫弱,民众不得安生。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这是代民众发问:巍峨壮丽的政事堂里,宰相们议事后吃饱各种奇珍。斗胆地问问阁下:现在是谁执掌相权?国家创伤溃烂几十年,却没人敢去挖它的祸根。国土越是缩小赋税却越是加重,人口越是稀少徭役越是苛繁!这几句,很像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奇崛!问得有力!但依现在眼光来看,其实质并不到根,还是在说国家没有一个好的宰相,这是他们的历史局限性,李商隐和民众们都无法突破!

(甘露之变)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牛医儿,指郑注,前文说过,据说他的父亲是牛医。近年那个医牛的小子郑注(其实,李训的作用更大),与君侧小人勾结相攀缘。盲目安排人掌持军中大旗,就把这里做了京城西部的藩篱。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乱得更狠:“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强盗们大白天就出来逞凶,如果问他们是谁,却原来多是走投无路的穷人。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这一节是全诗的收束,清代纪晓岚称:“‘我听’以下,淋漓郁勃,如此方收得一大篇诗住。”确实,也只有这样有力的结尾,才配得上、收得住这样一首长诗:

(纪晓岚像)

我听罢村民的诉说,心中怨愤犹如火焚。据说古时(春秋)晋国任用士会,盗贼一听说就向别处逃奔。又闻说国家的一治一乱,全都取决于人事而无关苍天。我愿意为这些事情,在国君前剖心沥肝。哪怕叩头直到鲜血染面,也让它染遍那君臣来往的宫殿。诗人有报国救国的念头,他愿意把自己全部奉献出来。但是——他马上意识到,已经不可能了。

九重的禁门昏暗隔绝,只得徒然地悲喜沾唇。小吏一下子变作尚书,奴仆也居然成了将军。千万不要再说这些话,这些话使我不忍听闻。

你看,老杜那一代诗人,无论如何骂奸邪责佞臣,但对皇帝一句坏话都没有,到李商隐这里,最后这一段,直接把皇帝的昏庸也捎上了,这比杜甫他们更进了一层,但他还明白:君前直谏只是幻想罢了,现实中的朝堂之上,根本不敢说话,说了没用,还会招来祸殃。于是他说,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一首诗,诗人的情绪先是痛惜,后是愤怒,接着要拼命一搏,最后落在压抑低沉的无可奈何,这更增添了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深层悲痛,诗人以最终的无言表达了自己的悲伤与悲怆。诗中所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李商隐个体的悲哀,更是大唐的时代悲叹!难怪清代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说:“五言长篇,始于乐府《孔雀东南飞》一章,而蔡文姬《悲愤》诗继之。唐代则工部之《北征》、《奉先述怀》二篇,玉溪《行次西郊》一篇,足以抗衡。

(李商隐浮雕)

有这样一首诗,小李一辈子不枉了。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有了这样一首诗,他这一辈子怕是再也飞扬不起来了,可能写完这首诗,他的一生就已经注定,朝堂上哪里会需要腹诽皇帝的愤青呢?

如此想来,我们就可以原谅他为什么只能在他的爱情诗里沉醉了,并不是他不愿意出来,而是他没办法出来。其实,这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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