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与诗歌:从吴昌硕的诗、书、画、印“四绝”说开去……
我们都知道,吴昌硕是晚清至民国最著名的篆刻大师,他这个“大师”的名头是公认的,不像某些“大师”被很多人不服气,他是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他跟任伯年、蒲华、虚谷合称“清末海派四大家”。他集“诗、书、画、印”为一身,融金石书画为一炉,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又被称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这是一位在绘画、书法、篆刻上都是旗帜性人物,在诗文、金石等方面均有很高的造诣的大师。他在篆刻上有多大成就,回看我前面写的相关他的《印人传》就可以了,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他是丁敬、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之后真正集大成的一代大家。
(吴昌硕像)
篆刻是一门综合艺术,其综合性,不仅体现在篆书的书法与精熟的刻印技法方面,还体现在丰厚的金石、文字学修养方面,这是公认的。要成篆刻大家,首先要成书法大家、绘画大家或金石大家,乃至文字大家是毋庸讳言的。篆刻入门容易,出大家难,是显而易见的,邓石如有一方印说“有好都能累此生”,决不是没根据空说。
(邓石如:有好都能累此生)
这还不算,篆刻家还应当有丰富的个人经历,经历肯定是财富啊,要不很多大师到了晚年才成名,吴昌硕也是晚年才成名的代表。因为如果没有丰富的个人经历,篆刻家的思想感情就相对单薄,对人生负面的内容体会和了解的不多,要表达对苦难人生真相的蔑视,当然首先是了解和认识它,如果不了解,要表达和发于作品的思想内容就会较少或者较肤浅,吴昌硕的经历是复杂且饱经忧患的,正因此他才能有那么多饱含郁勃之气的杰出作品。
(《吴昌硕谈艺录》书影)
再远些,要在篆刻上有点成就,还必须有相当的文学修养,对于吴昌硕,则主要体现在诗歌方面,吴昌硕的诗、跋、绘画等作品的题款文字被他的家人整理出版,合成了一本书叫《吴昌硕谈艺录》,其中有大量的诗作,文学水平是相当高的,这是他的文学修养的体现之一。吴昌硕的诗歌素养,当然也是滋养其篆刻巨树的源头活水之一。因为文学素养足够高,他才可能相对敏感,对艺术,对人生有相对细致的体味。
艺术是相通的,吴昌硕的“四绝”是互相滋养,互相生发,互相促进的。归拢之后,我们只说诗歌。
中国的诗歌当然至少有两个源头,一个是北方诗歌的源头,就是《诗经》;另一个是南方诗歌的源头,就是《楚辞》。仅从形式角度说,《诗经》基本上是四言诗,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国风·周南·关雎》)因此,它的音节顿挫、节奏变换是整齐、简单的,所以它的风格也表现为朴实、典雅的,对应到篆刻方面,它对应的就是相对工稳的、整齐印风的秦汉印或文人印里的工稳作品,如果认真思索,我们会发现,他们之间的血脉也是相通的,线条的相对整齐划一、线质的相对光洁平滑、线距的相对匀空等距等等与《诗经》的整齐划一、节奏简单是对应的;
(类似《诗经》的工稳风格的印)
《楚辞》的句法则以三言为基础,加上“兮”“些”等语气助词,并与二言、四言配合使用。比如:“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离骚》)有整齐,也有变化,由于句法的扩展和语气词的作用,就形成了飞扬飘逸之美,这多么类似于战国古玺与文人印里的写意作品啊,线型是自然的,线质是光毛并用的,线距是疏密有致的。
(类似《楚辞》的写意风格印)
以上只是写意工稳二分法下诗歌与篆刻的对照,其实,诗歌留下的文化精神更值得篆刻人借鉴,仅《离骚》,叶嘉莹先生就曾把这些精神总结为几个永恒的“母题”,比如,上下求索的精神、殉身无悔的态度、美人香草的喻托,悲秋伤逝的传统,更不用说还有《诗经》的兼容并包的文化内涵,宽厚博大的醇厚情怀,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等等,都会不同程度影响篆刻人的艺术理解力与艺术创造能力的提升,甚至很多篆刻人,在篆刻内容的选择上,都直接取材于诗歌中的现成诗句,如朱简的“又重之以修能”(《离骚》),林皋的“杏花春雨江南”(元.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等等,吴昌硕当然也不例外,他的“鲜鲜霜中菊”来自唐人韩愈的《秋怀》;“人生只合驻湖州”来自宋人戴表元的《湖州》;“狂心未歇”实则来自宋人李之仪的《千秋岁.和人》,就连最知名的那方“明月前身”,其实来自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吴昌硕像和“明月前身”印)
再说说诗歌里的黄金时代——唐代,唐代一个朝代留下可考的诗人有三千多人,基于唐王朝强大的国力,兼收并蓄的文化精神以及长期的文化积累,唐诗是足够成为诗歌的学习样本的,现存留下有记载的唐诗有五万四千多首,不管是李白的浪漫不羁、杜甫的忧国忧民、白居易的平易近人,刘禹锡的叠翻新意,元稹的风采卓然,李贺的惊奇诡怪,李商隐的晦涩难明都足以让我们理解不同的艺术风格,同时也在他们的诗歌里体验他们不同的艺术人生,读完他们的诗,其实是对他们的人生长路的又一次重走,处于和平年代的一个人不可能亲身去经历这么多种或苦难,或浪漫奇诡、或激越奔腾的人生,但却可以透过唐诗接触这么多鲜活的灵魂,何其幸哉。吴昌硕该有多少次将奔腾不息的诗心用到篆刻里来,我们不知道,但诗歌对于吴昌硕的影响却是随着他的作品轰然来到我们面前的。
(清朱耷《荷花水鸟图》局部)
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吴昌硕面对着八大山人的半塘枯荷,思索哪一茎荷梗迎风高举、摇曳生姿时,当他面对徐渭的一架葡萄,思索那藤条虬龙一般漫下架来时,他心里不仅只想了这条线我该如何处理,他一定还想到了前辈画家们在画这一笔时,当时的心情如何?这根线条要如何走,才会既健壮有力,又足够活力十足。诗歌与绘画对吴昌硕篆刻的滋养,一如他的篆刻反映在他的诗与画中的特质,我相信这种艺术气质的流动是相互一致的,亦或也是同时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