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读完刘禹锡,我们集中时间再读一段时间白居易的诗。
白居易的诗名,不仅限于中唐,他是唐代三大诗人,从中学时期就开始记住:李白、杜甫、白居易并称“李杜白”,他们是中国古代三个伟大诗人。在中国历史上,一个诗人,能称得上“伟大”二字的并不多,这当然非常了不起。他也跟李白的“诗仙”、杜甫的“诗圣”、刘禹锡的“诗豪”一样有后人尊称的雅号,并且他的雅号是“双黄蛋”,既称“诗魔”,又称“诗王”,足见其诗坛地位。
(白居易画像局部)
关于白居易的诗歌的语风格,我们最熟悉的故事,是他每写一首诗,就拿去让一个老太太听,老太太听不懂,他就修改,不断修改,不断修改,直到老太太听懂了才算定稿,显然,白居易诗歌的语言风格走的是平易、通俗的路线,这跟同时代稍早诗人韩愈的“奇险”风格截然不同;关于白居易诗歌内容,我们知道白居易是现实主义诗人,他和元稹并称“元白”,是新乐府运动最强有力的代表人物,或者应当说,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领袖。
(写诗经老妪)
白居易跟刘禹锡一样,也极有才华,刘禹锡中进士时22岁,白居易中进士时也只有27岁,“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代,27岁中进士,当然也是值得骄傲的事。所以,他去慈恩塔留诗两句:“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他那一榜,没有刘禹锡、柳宗元(中进士时只有21岁)这样的人物,所以,白居易很得意。因此,在白居易的青年时代,他总是骄傲的、脾气耿直的。
他的骄傲和耿直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
据说白居易有个“口头禅”,凡事总以三字断语论断,世间万事,到了他的跟前,开口都是“汝错了”或者“汝对了”开头,论事之时,这两个三字断语,轮番互用,决不犹疑。有一次,元稹在驿站为宦官所欺,唐宪宗不问情由,直接处理了元稹,白居易自然要站出来给好友出头,当他站出来说“臣有本奏”时,满朝他的好友都替他捏一把汗,心想:天啊,上面是皇帝,你可千万别用三个字开头了啊!没料到的是,白居易稍做停顿,字正腔圆地说:“陛下错了!”当面顶撞,够胆!《旧唐书.白居易传》称唐宪宗曾向李绛抱怨:“白居易小臣,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幸亏李绛苦苦劝谏,宪宗才未降罪白居易,要知道,这个可是宪宗啊,那个一手制造“二王八司马”事件的皇帝。
(白居易兄弟及元稹像)
当然了,白居易如果不改变自己的性格,他是不可能安然活到75岁的(想想柳宗元)。白居易的一生以公元815年为转折点(就是刘禹锡回长案写桃花诗的那一年),那年,他因为上奏严惩刺杀武元衡凶手而得罪各方势力,贬到江州司马任上(回头会细说这一段,他就是在这里写了《琵琶行》)。在这一年之前,白居易是事事以“兼济天下”为前提;这一年之后,白居易收敛了锋芒,成了一个行事“独善其身”的人。
(《琵琶行》诗意)
现实让他清醒了,仅说这一点,他或许比刘禹锡要“聪明”一些,“识时务”得多。
今天我们就读一首白居易在公元808年写的《杜陵叟》,写这首诗时,白居易还年轻,还是那个耿直、骄傲的白居易。全诗如下: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敕牒榜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白居易的诗好懂,基本都是大白话,诗标题中的杜陵,是指汉宣帝陵,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的少陵原上,叟是老年男人。
(现在的杜陵)
白居易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个老头居住在杜陵,靠耕种一顷多(唐安史之乱后,人口骤减,人均土地增多)贫瘠的土地为生。这一年从春到秋,长安附近地区严重旱灾,春旱导致麦苗不开花枯黄而死,秋寒又让禾穗没熟就全部干枯,灾情十分严重。
官吏们明明知道灾情,却不上报,只一味地强迫收租,凶狠地征税,他们一心只想着在朝廷的“考课”中得到奖赏。(百姓)没有办法,只能典当桑园、出卖土地来缴租纳税,眼前的难关是过了,可是明年的衣食怎么办呢?(失去桑园相当于)剥去了我身上的衣服、(失去土地相当于)夺去了我口中的粮食。
(唐宪宗像)
白居易借杜陵叟的嘴高声喊出:虐害人、伤害物的(官吏)就是豺狼,何必像真豺狼一样爪牙像钩、牙齿像锯一样地呑吃人肉!
不知道是谁报告了皇帝(白居易这时候是翰林学士,左拾遗,官职虽不高,但他是很方便见到皇帝的,实际上也就是白居易上奏的灾情),皇帝心中怜悯,了解人们的困苦之后。用白麻纸下诏施恩:京城附近今年租税全免(在唐代,皇帝的诏书分为两类,一类用白麻纸书写,是重要的诏令;另一类用黄麻纸书写,是一般的诏令)。这个白麻纸,实际上是说,皇帝至少在形式上是很重视灾情的。其实确实如此,宪宗当年还下了罪己诏。
(江州白居易雕像)
里胥就是里长,是管理乡里事务的公差。直到昨天里长才来到,手里拿着免租税的公文张贴在乡村中。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需要缴纳的租税十成已经缴了九成,基本缴纳完了,老百姓们不过是白白地受了君王免除租税的“虚恩”罢了。
白居易借杜陵叟之口直骂官吏,骂得够狠,似乎对皇帝还在歌功颂德,但如果细读就会发现,这个诏书到达乡里的时间点很蹊跷。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是等官吏们把强收百姓的租税基本收齐的时候,诏书才到。实质上,这是一套“真收租,假恩诏”的“双簧”罢了。这种把戏,后世的封建王朝,世世代代,连绵上演。白居易只是第一位把这个真相揭示出来的诗人罢了。后世的范成大《后租催行》“黄纸放尽白纸催,卖衣得钱都纳却”,朱继芳的《农桑》“淡黄竹纸说蠲道,白纸仍科不稼租”说的都是这套“双簧”把戏。
诗中暗藏对皇帝的非议并不隐诲,白居易敢写这样的诗,实在是需要十足的胆量的,36岁的白居易是足够耿直、骄傲的,更重要的是,这时的他,还心怀天下。
(杭州送别白居易群雕)
杜甫的诗和白居易的诗都是现实主义的,叶嘉莹先生曾说:“白居易等人与杜甫一样,都有一份对国家、人民的关爱之情,但这两种关怀是不一样的,一种是源于内心感情深处的,而另外一种只是停留在道理、情理的表层之上。”这种评价是对白居易一生的诗来评价的,他后期的诗也的确如此,因为在生命后期,他从现实中获得了足够多的教训,他的血冷了(他曾经热血过,他贴近过人民),他只能在“新乐府”诗中,用“讽喻”的方法来表达,他不像杜甫一样不管不顾。所以,他的诗,终究是“隔”了一层。
还有一点,杜甫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穷人,白居易,太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