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作家 |杨帆《板鸭》

杨帆,七十年代生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西湖》《长城》《江南》《青年文学》等刊,并入选《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路灯》(《人民文学》英文版)《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6》《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2016年短篇小说卷》。出版小说集《瞿紫的阳台》(“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黄金屋》《天鹅》,长篇小说《锦绣的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深造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板鸭》见于大益文学书系第十二辑《如诉》。可扫描文后二维码进入商城购买。

板   鸭

从前她认为上床无非两种情况,一个出于爱,不得不性。一个是想睡着。他们后面一种情况居多。这个周末,白歌坐在候车厅里,面对着庞大方正的冷风机,某个念头也被吹得白花花的。自京九线开通,她有二十年没去共青了。那时候坐班车,每年正月爸爸带她去看一位远房姑娘,后来姑娘改嫁到邻省,断了往来。说起来,她更愿意坐那种哐啷哐啷的慢车,摇摇摆摆抵达小城。一路走走停停,也有余地反悔。一旦搭上动车,就好比一粒出膛的子弹,不得不寻找一具身体了。

全程二十九分钟。除开喘气,上厕所,应对查票,发呆时间控制在五分钟内,她有一刻钟盘算这趟远门。她对于时间掐得这么紧,有一种满意。多年来,她是这么度过的,像在打一场会赢的仗。事实上,没人保证过赢,是她感觉自己在一年年赢。不会被戳穿的那种赢,各种战利品,安谧的荣光与细微的代价,组成了她哗哗流逝的前半生。这种流速或者说航向,对她是适宜的甚至微带醉意,假如没有在一天遇到礁石。清早起床,她说要出一趟差。五点钟天色发灰,她看到他卷在毯子里的身体轮廓,那个轮廓坚定了她的想法。浴室一排瓶瓶罐罐,如同她这些年没有章法的思绪。镜子照出一个陌生人。这个早上之前的时光恍若一梦。镜中消失的人,必定也从这世上消失了。她听到他开门,在她头顶楼梯口咳嗽。去多久?不晓得。今天回吗?不回。那胖列车员又一次晃过来,对她说,身份证。白歌说,看过了。胖列车员歪了歪耳朵,伸个小指头捅捅,眼珠子一直盯着她。呃,是不是?她发作了,进站查,上车查,包也查,人也查,查到几个罪犯你说说。我们在你眼里都是坏人?胖列车员慢吞吞地说,那不好说。你配合一下吧。对面坐着个穿一身花衣裤的老奶奶,笑说,真有杀人犯窜到咱这边了,新闻里讲。会在这车上不?不好说,胖列车员用鼻子哼了声,上面怎么交代我们怎么办。白歌问,不配合,是不是赶我下车?胖列车员一条腿弹动一下,趁势交换了重心,高声说,这就难办了。您不配合,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年轻人肝火旺,老奶奶上身前倾,像是为自己的事向白歌陪笑,悄声说,拿这大哥看一眼,动动指头,两下里省心。

她从不跟人针锋相对,不单是公共场所,任何地方也没有。那些办事人员,尽管有的态度傲慢、强硬、急躁、顽固,她不跟他们费神。好比一个巨型机器挡住去路,你敲掉几个螺丝钉,跟企图撬动地球一样滑稽。绕道而行就是了,除非你手里有炸药包。从哪一天开始,每一仗都打得别扭,赢得勉强。仿佛她的对手多起来,庞大起来,周遭事情和秩序看清了而变得泥泞,坍塌后竟得见天际。现在白歌进了厕所,向自己解释说,那胖子认定她是一个罪犯。而她没有犯过罪。她没有炸药包没有枪,没有爱也没有恨。身体里白茫茫一片。她分不清是希望被赶下车,还是受够了配合这类检查。她瞪视镜子里眼圈发红的女人,寻思,有真正的自由吗?那种不被羞辱、不受约束、不伤害他人的权利……有人拍门,伴有钥匙摇动的响动。到站了。

白歌走到街上,招停一辆的士。手机响了。喂,我到了。我开完会直接过来。她听见自己的笑声,欢快,爽朗,像从没有经历过打击。她咳了几下,被瞬间的尴尬扼住了喉咙。车里冷气足,混有淡烟味。她想到早上他在楼道的咳嗽,以及他们今后的关系。他昨晚喝酒了,她贸然早上出门是情有可原的。来不及交谈,甚至见面,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一切匆匆忙忙,节奏接上了正轨,仿佛比从前更有生机。时而他半夜里爬上床来,吓她一跳。分床造成了失眠,她没有利用失眠想通整件事情。十年来,他们理所当然地利用婚姻解决性生活,解决爱情、财产、后代问题。事发后他解决的频率越发高,简单明快,速战速决。他在床上床下表现良好,假如她提出离婚,两边父母、孩子、远亲近邻,包括他,都会认为她疯了。最后她也承认离婚的冲动,荒诞程度仅次于女人对性高潮的追求。她把头往后仰,望向紫罗兰色、略显暗沉的天。小城没有熟悉的事物,街道似是而非,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没有人知道她到了这里,这感觉让人放松。当然,前提是无人查看她的微信记录、百度地图和身份证信息。十分钟后,白歌看到了餐馆的招牌,大热天在四个大字上绕一圈红灯。那四个黑字像在朝她不断开枪:朝花夕拾。

她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开窗通风,四处勘探一番。旅馆是新开的,棕色地毯上回旋着一股塑料味。门廊里的镜子很大。她盯着镜子,感觉那里面不停闪烁着摄像头的光点。那是她的眼珠发红、发亮,像是被餐馆招牌上的灯击中了。她蜷进床罩里,睡着了。她睡得沉,完全忘记了那个约会。醒来时,天色更阴沉了。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立夏以来最舒坦的一觉,入睡和醒来一样干脆,像是谁按下开关。她走到窗前,盼望看到一场雨,或是黑乎乎的街面,就像电影里的镜头。时间是十一点,地上升腾起热气,大片白色的反光,车子慢慢多了起来。

她坐下来化妆。所谓化妆就是朝嘴唇上涂一层膏,颜色是时行的牛血红。因为不常用,有点干。这颜色显然跟莫须有的会议不太搭。她寻思要不要找个店,买一盒粉。镜子里的脸比平时黄,各种痣、痘、斑一夜之间冒出来似的。她有点后悔带了这个绿色藤挎包。为了尽早出门,每只包里她都放一支口红。每天化一个随机妆,好在衣服只有几套,几个基础色,跟什么口红都搭。可是这个色越看越凄厉,像是对她略黄方脸的一个羞辱。如果是豆沙色会好得多。牛血红太重,跟白裙子搭一块,像无缘无故给她一个伤口。好比古代发配犯人盖的红戳。她想,她是一个罪犯。

电话来了。那人叫她方姐,他也姓方。称呼还算合适,传达出对方一丝不苟的精神气质。假如他省略这姓,一种杀熟的尴尬,甚至乱伦的联想会增加她的不安。他们见过两三面,或四五面,但她知道他对她有求必应。这跟两性间的好感无关,体现在业务来往上,他有一种良好的社交素养。他先前在一所夜校代课,在她负责的校刊发表过论文,前年借调到政府部门。他们相差不会超过十岁。当然,她有点担心他比上次更年轻。这种情况会在一些男人身上出现,但他调动的时长使她镇定了些。有关政府职员未老先衰的印象,她在他身上即将得到印证。这个念头令她的心砰砰响,天气更热了,汗一股股从发丛扭下来。腋窝不要把白裙子染色,或散发什么气味。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还推算了一下生理期。可怕的镇定往往出现在失衡时刻,这是她没疯、也没离婚的原因。在那些昏沉的甜蜜时光里,在他们的大学时期,乃至婚后,她从不检查他、他们的关系。就是今天,也是一副开放的架势:他被默许去见那个女人。她厌倦了那类对话,你能原谅我吗?我不能。你还相信我吗?我不知道。你想我留下吗?留下吧。她把他留在那房子里是对的,烂摊子不该由她收拾。那人套一件小格子衬衫,站在朝花夕拾下的大门口。他一看到她就快步迎上来,还是那种笑容,多少缓冲了时间的距离感。那笑容可谓和谐,有些热度,又不冒犯。当然,恰恰是一道屏障。

今天喝什么?她问。

方科长坐在她对面,他的同事,一个胖子坐她右侧研究菜谱。又是一个胖子。一个被油脂和意识形态填满的机器,对女人的胃口同对酒肉一样来者不拒。她满怀恶意地看他,把他同那个列车员混为一人。再次被提醒是一个罪犯,这实在不比乱伦的联想更令人轻松。她对接下来的操作、以及可能通向的结果一无所知,她同方科长甚至是陌生人,除开几场酒、一篇论文的交情外。对此她暗中怀有某种笼统的期待,酒可用于暖场,更在适当时刻可救场。列车员当仁不让地答复她,红的白的黄的,姐喝什么?白歌说,酒不喝吧,医生让戒酒。方科长说,我们这岁数别戒了吧。什么都少一点,合适就行。白歌说,我知道你劝酒的功夫,索性不喝。

这里菜品不多,主打怀旧,食材放心,方科长笑说,我点了两样,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

没变,她笑了笑,除了岁数。

店里果然一派怀旧的调调,像是怀念上世纪某个亢奋年代。粗糙的红砖墙面上用粗炭笔画着镰刀、军帽、太阳,桌上放着喝水的搪瓷缸,上面画着一到两个浓眉大眼的小红军。每张桌子都有人,吵吵嚷嚷的,灯光高高吊下来,奢华的奶油色,照得人人脸上油光发亮,心满意足。白歌感觉到他把视线放回她脸上,他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她脸上还看得过去的是鼻子,又高又细,尤其在仰角45度五分之三侧脸时,如同一管锃亮的军号。方姐一点没变,他语气过于正经,像是一句责备的话。她瞥见他左鬓上有一小簇白发茬,在灯光下闪动。他的脸型显出他骨骼强健、消化功能良好,作风正派或说拘泥形式。不笑的时候咬肌隐现,显出一种沉思、衡量什么的神情。大厅人声沸腾,原来又进了一拨人。列车员向服务员招手,点菜、泡碗碟、倒开水。方科长以为话题结束了,正在想下一个话题,听到白歌说,我两个月瘦了十三斤。列车员惊叫一声,姐怎么做到的,透露一下呗。方科长重新打量她,对她这句反驳的话显得无动于衷。她摸了摸脸,大学时也是九十斤,体重回去了,人回不去。

姐还像个大学生啊!

人总想回到过去的时间,她嘴角上扬,不易察觉地一笑,看看,这店里的人。

我也往回看,方科长说,主要是想往前走,才这样做。

她皱起眉看他,怎么……向前呢。

只管走,他笑着说,什么都少一点。

每天不都是向前走吗?向后谁也办不到。……我是同意你的,决不想倒回去。她下了决心似的说,感到心里松动了一点,同时意识到这些话在某些深夜或黎明响起过。天很闷,从火车到旅馆,气温像一块化开了的猪油。这个叫朝花夕拾的餐馆虽然气氛古怪,总算是凉爽宜人。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氨气的檀香,有意安抚久候的食客。

菜上来了。一个炖鱼,一个烧鹅,一个羊排,蒜头像一堆蛙腿埋在干辣椒里。这两样加上姜是标配,辣得硬气,辣得香艳,可谓赣菜范式。鹅肉里加了熏笋,鱼汤里放了丝瓜,发出鲜甜的气息。一切好像没有那么难,只要拿起筷子。医生也说过类似的话,诸如拿得起筷子放得下枕头之类的江湖术语。他在她身上实施过神奇的催食术,下一步催眠、催情。治疗过程像一个梦。梦里她是布娃娃或一只气球,被遗弃在白得耀眼、静得难以忍受的白昼中。她抬起眼注视对面的男人,一张有着温存笑容的脸,在一个喜庆和谐的环境,一切显得不是那么难。方科长征询她,先来点白的?她说,白的就白的。列车员满满倒了三杯。白歌盯着酒液在杯口形成细小的漩涡,眼睛一眨不眨。一口酒没下肚,她额头渗出了细密汗珠。

白歌喝下三分之二杯时,眼睛开始发亮。她话不多,心里渐渐空敞了,看两个男人顺眼得很。列车员能喝,也能劝,手法一套套的。一会儿求减肥秘方,一会儿爆个笑话,又同白歌一起讨伐社会不公,交换官员秘闻,吐槽规章制度,等等。一箱雪津端来了。列车员和白歌扳手腕,让她一只半,讲好输的连喝三杯。两人共鸣、互怼的回合不断攀升。方科长点了一根烟,听任两人言来语去,仿佛落得清闲。他全程讲了三句话或两句,开场白也是简明扼要:方姐的酒量你我不是对手。现在你还喝糖浆加四特吗?引发白歌大笑,忆起那回嗓子发炎的感冒,他们碰了杯。

男人既把女人当猎物,又把她们当包袱……,她竖起食指反驳一句什么话,声音盖过了服务员询问加酒的话。她竭力想让烟雾后面的方科长听到自己的话,声音略有些尖。她的眼神也有点直勾勾了。

女人把男人当提款机,列车员甜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滑稽或向往的事,是当前贪腐的主要原因。英雄狗熊都难过美人关呀。

红颜祸水,多腐朽的说法!她嚷着说。突然,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利用这个话题的时机,低头捋了一把吊下来的头发,果决地转向方科长。他正在看她,她咽了下口水,喃喃说,你们在职场上这样,在家里、在床上也这样。

你是说战斗机吧,方科长接话说,又慢了半拍。他显然刚听到列车员有关取款机的话,却奇妙地接上了她的话头。

她嘻嘻笑着,指着他脸,你是不是……狗熊?

两个男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一个话痨,一个哑巴,而她偏要方科长加入谈话。他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某些话,像是闪电过后等雷声,很有静气地等她的笑发作过去。他长久地按住额角,轮番揉太阳穴和眉骨,睁着困倦的眼睛注意地看她,勉力搭上他们的话尾。往往等他接上话,她那话里的爆发点已经过去了。力道已经撤销,像是一具结实的身体无端落向地面,没有防护网,只能砸得尘土飞扬。好在列车员肌肤胜雪,口齿生动,体态和谐,他从前是个运动员。她同列车员扳起了腕子,列车员把酒泼洒在她衣袖上,他们同时为某个愚蠢的话题哈哈大笑。方科长小麦肤色,体格匀称,这样的人话不多,并不是坏事。她想到一句话笑了起来,语言的矮子,行动的巨人。她捂住半边脸笑,差点直不起腰,翻进桌底下。运动员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她。这种既紧张又放荡、曙光乍现阴影重重的酒后状态,打发时间倒是快的。期间她一次也没想到他,客房床上的轮廓似乎永远消失了。

时间过了一点钟。窗外下起了雨,打在塑料棚顶发出很大响动。灯光变暗了,像是配合这场暴雨,把午后的餐馆调得像一个黄昏。她眼前有点发晕,脑袋十分清醒,像有一根线时刻在微微颤动。这是一场及时雨,会把人短暂地留在这个酒馆。她不想有人离开,甚至列车员。不是因为这个胖子口齿多么伶俐,或因为他不是列车员。她对这个莫名其妙怀旧的酒馆,对这群并不饥饿的人,对失去记忆的小城抱以某种温情,完全出于酒的作用。她想,她醉了。

喝酒的人抱有的希望各式各样。她是出于反抗的心沾上酒,酒多么难喝——除了个人的身体,还有什么值得拿来利用的呢。某种迷幻功能,至少让人顺利上床并入睡。不如承认了吧,她的目的就是醉。为了得到足以掩盖脸红的温度,足够的眩晕和胆量,她能仰仗的只有酒。她抱住了头,感到额头裂开了一样。

你还好吧,她听见他说。一只手探过来在她右肘部停留了一会儿,冒着热气的皮肤跟湿的衣料接触不很舒服。她强自抬起头,看到方科长探过来的脸变成了虾粉色,两只眼睛分得有点开,里面有血丝。

不,白歌说,我还可以喝。

医生建议她喝一点儿酒。她的健康正遭受威胁,原因是失眠,厌食,精神悲观。她需要休养,最好去一个阴凉的地方,喝上一段时期由他配方的养生粥。暴瘦是一种不正常的生理现象,是人体对急剧变化的生态环境的抗议。类似一种呕吐,一种崩溃,最终目的是形成更强大的免疫系统。一句话,她怎么瘦的,他就怎么让她胖回来。让她持续悲观的是,胖时所感受到的甜和安稳,半点也没有了。方科长说,现在是不是找回了一点儿。她笑说她来这里,不是要找回什么,他们交情没到那份上。他听了并不尴尬,目光明朗地望着她发红的脸。白歌一瞬间感到他察觉了自己的来意,脸通红了。这是她心里发虚的缘故,没有经验,又竭力掩盖难以施展的阴谋。她耳朵里嘤嘤响,接着说,我来是想看看你们这里的天鹅,鄱阳湖的天鹅。

她跟他吃过几次饭,那时她不喝酒,却酒量惊人。酒像是工作中合作的男人,她用含混的姿态应付某种不快的亲狎。在她说“不”无效的时刻,始终无法享受强暴下的快感。糖浆的苦和酒的辣混合在一块,强烈对比出那个时期生活局部的甜。安宁与甜,她以为生活会无休无止下去,如同她的丰腴肉体,远山般的连绵曲线。方科长表情不自然地看着她,说,再给你来碗汤吧。野生乌鱼,女人吃好。她装出兴致很高,比划着说,天鹅飞得最高,能飞过珠穆朗玛峰!他盛了半碗鱼汤,搁在她面前,说,等雨停了去湖上转转,鸟是有的。天鹅这时候没有,冬天才飞来。对,白歌说,它们冬天才飞来。这样他们就没话说了。他们总是轻易就结束了一个话题,展开显得困难,转下一个话题前的安静尤其使人痛苦。她突然问,婚姻是什么?

什么?

听说天鹅……大部分鸟是一夫一妻制,她说,盯着桌面一块黑褐色的斑。方科长显然对鸟没有研究,或者对婚姻也一样。他没有回答,而是宽容地笑了笑。白歌望着鱼汤上一道白气,说,还有一种鸟,白鹭,还是白鹤?伴儿死了它会得抑郁症,跟着死了。方科长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显然他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白歌于是低头喝汤。她舀一调羹,凑到嘴边,雪白的汤颤动着滑进喉咙。她发现运动员不在旁边,他的背包也不在椅背上。去结账了?她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心事?他说。

我不想谈我自己,她沉默了一会,说。

你酒已经醒了,他说。

再来一杯,她说。

他给她倒上半杯红酒,她嚷着,满上,满上。他听出她嗓音里带着威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干了一杯满的。

方姐,你那问题我真答不上来。他犹豫了一下,给她点了一根烟,因为她向他讨要。

别叫我方姐,她一只手伸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夹着烟,我像你姐吗?

他们之间充满了烟雾。方科长疑惑地望着对面的墙,墙上挂着一串布做的南瓜。

不像,他说,你比我姐好看。

哎,她说,你今天第一次说真话。我敬你呀。

方科长挡住她戳过来的酒杯,打了个嗝,说,真话我有一肚子,就是没处说。

白歌望着他,寻思,这个人开窍了?说啊,正发愁呐。心神荡漾间,不觉从耳朵直烧到脸上来。她捂住脸问,你究竟有几个好姐姐?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方科长开口了,脸色更深,酒气如乌云从耳际向上扩散。两个都在沿海打工,数他收入稳定。母亲早逝,父亲瘫痪在床。父亲做手术前一年,他正好从夜大离职,借了一笔高利贷。他同人合伙搞一个厂子,尝试用石头造纸,用水炼油,半年后厂子被人举报关停了。他开过超市,发廊,网吧,电玩城。去年承包了一个印刷厂,现在专门生产一次性碗筷。

白歌正用食指蘸着桌上的酒水,想起她念大学时流行孟庭苇的歌。她惆怅地想到,他不是她那个年代的,也难怪他不知道这些歌。他的真心话就是这些,不会有别的。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IT、制造业、房地产裁员,到个人无力偿还房贷、车贷、信用卡,整块的话语里夹杂着债务危机、连锁倒闭、不良资产处置等专业术语。他断定中国经济的异常,波及到他个人及其家庭。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空中有朵雨做的云》《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歌里的忧愁是多么轻薄,甚至甜蜜的,就像那时她的瘦是书生意气,气壮山河。而今是生命里不可逾越的灾难。事端渐渐平息,貌似平息。礁石给生活带来冰雪般的巨浪,令她前半生的胜利化为泡沫。她尝试过加剧这种毁灭,失眠与厌食不过是附加的刑罚。悲伤要怎么缓解?羞辱要怎样消化?愤怒要如何表达和终结?她在那段日子爱上酒。就像爱上某个男人,从前她的爱情里是带有条件的。

我在政府干了两年。我是借调过来的,什么事都要干在前头,想在前头。如果不想被踢出局,被长久边缘化。可怕啊,头秃了,背驼了,腿变细了。我总是点头哈腰,说是,对,好。有个副处长把我看作眼中钉,我没有得罪过他。只有一件事,一个女同事同我提起他,一个中午,办公室没有别人。那些话恕我不能对你说,对谁也没有说过。她哭了,至少谈话内容不是她传出去的。

你看出什么了?她打量他,承认他比在喝酒前要显得疲惫和平庸。她为什么找到他?有年龄的优势,他乐于听命于她。或许他的无趣身份,以及平淡印象,可以印证她的决心,除了在这事件中使她看清楚的人的肉身之外,在这人世,她可支配的再没有什么。这一次行动,无非是她对目前败局的一种反击或突围。

没有,方科长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天是周末加班,整个一层楼就我们两个。我是个无害的新人,那天她可能绷不住了。她同我没有一点不道德的行为,可是副处长不这么想。他一方面害怕我告发他,一方面嫉妒我在女同事心里并不存在的地位,凡事挑刺设限,我都应付过去了。去年底在财务报表上做手脚陷害我,我被带进局子里关了三个月。我的上级(你不要问是谁)也进去过,等他出来就被调到外省。我出来了,反而放开了手脚,什么也不怕了。担惊受怕的是那些没进去的,在那个外资项目上真有问题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伙人。

你从来没有不道德行为,她抓住时机问,脸发烫了。或者念头吗?

方科长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到电视墙去。又走到窗边,很快踱了回来。为什么你这样看,你知道我的处境……,他皱起眉头,迈着坚定步子来回走动。

我不认识你的女同事,白歌说,也不看重你进过牢房,但你是因为她进去的。

你是怀疑我真有问题了,不是被人陷害,而是罪有应得?方科长疑惑地看着她,一下子刹住脚步。

你别晃来晃去,我眼睛晕,白歌从他背影看出有点驼背,感到可怜他了。你吃了很多苦头,包括在牢房里……

方科长伸出手掌,揉了揉眼窝。他颓然在沙发上坐下,像是倒下来一堵墙。她便看到他稀疏的头顶,鬓角白发在发光。白歌微微一笑,说,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因为……

方科长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把脸从两个手掌里抬起。突然,他的嗓音变得尖细,有一种隐秘的恐惧从指缝里渗透出来。我的家庭,是负担,又是靠山。有时候累了会得到放松,有时候就是它让你累,但是卸不下来,它总在你背后。有一段时期我害怕听到警笛、救护车、居委会的喇叭声,脚步声,敲门声,总有人在追捕我。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有人在犯罪,但不是我!我欠了一屁股债,没法摆平。除非我玩一票大的!这种想法在折磨我,就像我真的实施了一样。有人一直跟踪我,调查我,不肯丢手。他们还想把我关进去,……等等,我发现了……

白歌的牙齿格格响,恐惧传染到她这里了。一阵不祥的铃声清冷地摇起来,她下巴抖动得更细密了。这不是真的,是你编的故事吧?方科长慢慢坐直,略带歉意地看向她,眼里血丝更多了。我怎么说起这些。你厌烦了吧?没有,她把烟蒂丢在面前的残汤里,问,我只是觉得,你不容易,这话可能轻飘飘的。也许你可以去大城市看看医生。

方科长望了她一眼,似乎在打探她有没有轻视他的意思。但她已经无暇顾及形象了,她感到沮丧,并非像通常那样听到他人的灾难而受到触动,或者她只是疲倦。她问他,你同事呢?你也有事忙吧。他说下午没事,问她有没有别的安排。白歌默许了他的安排,只说回宾馆换身衣服。

雨点不大,街面湿淋淋的,乌黑得契合了某个电影镜头。空气里有一丝烧烤肉味,气温没有降下来,泥水之上热气腾腾。这条街比较狭长,有些地方分布着黄泥水,是广场一带兴建商业街未及时处理的尘土。街上的景物和人是陌生的,但毫无新意。去另一个城市,想来是大同小异。她记不起远房姑娘住的巷名,无心探听这沉闷的窄街通向何方。方科长同她走到宾馆门前,停下步子,不放心地问她记得房号不。白歌低下头,在包里翻找房卡。她摸出卡,对他扬一扬说,你头发湿了。他说没事,他去车里先开好冷气。白歌一个人进去了。电梯门关上时,她合上眼皮,昏昏欲睡。一路上她头晕眼花,勉强支撑,地面变得又软又大。他被雨点濡湿的坚硬前臂,就在她腰侧晃动。即便她突然晕倒,它也能托起她整个人。

她拉开裙子侧边的拉链,歪在床头,盯了一会电视黑屏,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响起了砰砰敲门声,她想应一句,或是起身。但她浑身沉得动弹不了,耳朵里嗡嗡的。外面静了一会儿。门开了,方科长走了进来。

你怎么了?他问。她的嘴和眼皮像是被一根蜜线给缝上了,只是朦胧望见他从玄关走过来。白歌抓住被子一角,想扯上身来。她的心脏开始跳动得快了。本来她想,既然他没有上楼,可见今天诸事不宜。她撑开眼皮,猛然坐起来,像一个玩具木偶一样。

你没事吧,方科长语调轻快,站在床前,我们倒不一定要出去,但我不知道你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她说。

方科长头上冒着白气,像她面前那碗鱼汤。那种热气带着男子的体味,汗味和雨水味,或许还有一些化学成分。感觉怎么样?他问她,喝水吗?

她一手按头,一手指指沙发。她起身去浴室抹了一把脸,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脸像一块晶莹的红玉。她从没有这么生动过,或者说,年轻过。他在烧水,等他转过身来,她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他。

擦擦吧,身上头上都湿了。他接过毛巾擦了起来。她瞥见他闻了闻毛巾,粉色毛巾是她带来的。他一下变得拘谨了,把毛巾递还给她,说雨下大了,外面凉快多了。她点点头,顺手把毛巾搭在沙发扶手上,坐了下来。

去不去,哪里转一转?他不安地说。

我不行,她托住头,谁叫你们灌我酒。

我不灌女人酒,他争辩说,有点不像那个方科长。他倒来一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因为两手无处可放,就听从她坐下。在他面前她是一个女人了。她望着他,想到他有一阵没叫她方姐。白歌眼前浮现镜子里的自己,寻思,酒,还是破产的婚姻?让一个女人变成另一个年轻、勇敢的自己。

你得调养一阵,方科长说。为了展开话题,他谈到去年蹲点的一个镇子,气温常年二十度,有温泉和民宿。开发得早,没形成气候,多是散客。镇上交通不便,吃住条件比不得城里,倒是个静养的好地方。假如白歌决定去,他就给当地熟人打电话,订个房间。

白歌笑笑,再说吧,太麻烦了。沙发不大,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为了看见对方,表示礼貌而必须侧身,像一对括号一样相对微笑。

温泉是真温泉,他泡过一个冬天,整个人不一样了。那时他患有严重的皮肤病,加上神经痛,时常痛不欲生,抽身离岗算是保全之策。镇子在山里面,夜晚特别黑。他每天睡前泡澡,并对自己一天的行为做一番自我检讨,再进入平静的梦境。每当浸在温泉里,他能感到自己的灵魂随着热气上升,摆脱了身体的负担,直升到空旷的天宇,与星辰为伴,美妙自在。如果他没有保留这个习惯,说不定早疯了。

为什么不疯呢,白歌瞅了他一会儿,咯咯笑了,一个无神论者的超人意志。我保证,方科长结结巴巴地说,温泉是有效的,对于厌食、失眠……。她盯着电视黑屏,低声说,真奇怪,人真可以灵肉分离、神游太空吗?不等他回答,她转过身来,完全面对他的脸,问他要不要泡个澡。她没有笑容,像在问一道哲学题。这道题令他喘起来,像是陈年旧疾发作了。

他像一颗巨大的麦穗摆放在白床单上。走近来,他像一截剥了皮的杨树,树干比树枝白一点,发出新鲜好闻的气息。摸上去柔嫩、细滑,比鱼鳞还要闪亮。皮肤上没有红斑,没有病变的疤痕。也没有发生任何神经上的疼痛。白歌闭上眼睛,念叨着,你多么好,多么慷慨!她为自己选择了他,而不是另一些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人而庆幸。新鲜的血液涌上她的面颊,她的盆腔,她陡然张大、什么也看不见的瞳孔。此刻她浸在温泉里,感受到他描述的那一切:温热的大气,上升的灵魂,自由、纯净的夜空,星星发出冷光。夜空是那么远,那么高,那么深!那种细微的闪烁和颤栗令她感动,那种被抛开、被放空如此彻底。她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乃至无知无觉,放声大哭。

电话铃声大作。白歌伸手去够,刚拿到耳边,一串嘟嘟嘟的忙音。白歌睁开眼,思考了三秒钟。她一下坐起身,四下环顾。房间一片明亮,半开的窗帘一动不动地垂着。一道桔色阳光斜斜插进沙发厚实的坐垫缝里。她在另一只枕头底下找到手机,四个未接电话。白歌想,她睡得这么死,今天算是把几个月的觉补回来了。但她疲惫不堪,浑身无力,像刚结束了一场长跑。白歌发了一会儿呆,下床到浴室收拾一番,很快把包填满了。前堂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走出大门,阳光耀眼。车流刺儿刺儿驶过去的声响十分扎耳,街上人多起来。她想到这是一个周末,早上出门时,她对他说不回家,她想在这里住上一夜。至少她做了一个梦。她想起温泉,星空,麦穗,牢房和家庭,望着头顶发白的天。她该订一张车票,去向哪个城市呢。她招停的两辆车都有人,司机殷切地盼望她与人共乘,尽管她急于离开,但她不愿意这样将就,打发掉这一天,这个黄昏里的自己。她听到有人喊她,回过头,她看到了方科长。他穿过斑马线向她大步走来。一瞬间,她恍惚起来,像是他来接她去朝花夕拾吃饭,时间一下子变得错乱和繁复。

你没事吧,方姐,方科长还是带着那种温和笑容。

她愣愣望着他,说,我不留神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恢复过来就好,方科长说,你不能瘦下去了。回头我给你找个地方,好好调养调养。

白歌合了合眼皮,说,不用,太麻烦了。

别客气,方科长说,一个电话的事。我就不送你去车站了,单位临时有任务,我得赶过去。这个,拿好了。炖萝卜丝,香得很。

白歌的手指被拴上一根油腻的绳子,一只肥硕、青白的板鸭吊在了手下。她拎着这只在夕阳中泛光的板鸭,走在人行道上。她不好意思带着它招车,在鸭子眼睛下的部位冒出一粒油星,正在暗中汇聚能量,好伺机滴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她也不能将它丢弃,一方面是人家一番好意,一方面便于显得不虚此行。橱柜里正好有一包干萝卜丝,这样就可以期待,在某个凉爽的傍晚,她家厨房会被一蓬蓬潮热的异香所填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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