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花木深

#1#

我想,在世人的眼里,心理医生这个职业一定充满了神秘感。不然,从我挂牌开始营业的那一天起,门廊口就不会总有人好奇地伸长了脖颈向里观看。更有很多人,似是望而却步的样子,有些许胆怯,还有些许犹疑。我多半一笑。不去理会。

只是在我的房前空地处种植了大量花草,多半是草本植物。我喜欢植物的绿,更喜欢在绿的梗中开出来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别样花朵。要一大丛,不慌不忙地开,不需要气势,也不需要氛围。它们只是开着就好了,无需多美丽,无需多色彩,只有热闹,团结,或者雅致。在我的心里,任何的花,或者高贵或者卑贱,只要开成一个团体形状,就会十分美好。

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我是一个极度喜欢安静的人。朋友们喜欢叫我的乳名青青,病友们叫我苏医生。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苏青。三十八岁,属蛇。大学本科毕业,五年心理医生资质,性格内向,大多时候理性会战胜感性。有时小有纠结,短时间不快乐,会进行自我调节,后来释然。已婚。未曾生育。爱人职业性质不便公开。夫妻之间存有爱意。不会离婚。或者,暂时不会。

挂牌营业一个星期后,我的患者上门。面对眼前这个瘦弱单薄,却面露倔犟的女子,我已做好思想准备。果然,她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人。有着极强的表达能力。她说:我是苍耳。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病人。但我周围的人不这么看。特别是我的家人。他们分别三次将我送往省里的医院。最终被确诊为忧郁症。我也曾问过他们,是否见过这么安静的忧郁症患者?多半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兴起时会小声唱歌。彻夜失眠,偶尔哭泣,无法抑制。我写了多封遗书,分别装在颜色不一的信封里,邮寄给我认为走得最为贴近的朋友。有的收到后进行回复。有的没有回音。我只是过于安静而已。一个安静的人不应该被判断为患有精神类疾病。

因为我在,我的家里人每天都生活得小心翼翼。是七十岁老母的潮湿眼神,让我遵从她的旨意,前来你这里医治。她在门外等候。拒绝和你见面。更多心意是预留空间给我,让我向你完整地倾诉心声。我也知道,所有的母亲都无法面对自己孩子的病痛。如果可能,她会愿意承担这一切。她愿代替孩子接受苦难。

正是中午,阳光浓烈,我望着苍耳的眼睛,那里是两潭淡蓝色的湖泊,一些光聚拢在瞳孔处,呈现出迷人的色彩。她并不漂亮,大约也是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姿色中等,眉目之间有倦怠之意,应是长期失眠的缘故,有略微眼袋存在眼睑下端。她的皮肤虽然尚有质感,似是吹弹可破,却过于灰白冷澈。她应该是属于小苍兰一类的植物。翻阅她随身带来的病历,省级专家鉴定的病状,配以精神疾病患者服用的镇静安神药物。苍耳坚持说自己没病,除非母亲严厉看护,否则会拒绝服用药物。她说我已近不惑之年,懂得自身存在的暗疾,不是借助药物就可以排除。我需要一个引领者,带我走出那片沼泽。同时,我必须表明我的观点,我不是精神病,我也不是患了什么抑郁症,我只是和很多人一样,不小心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有的人知道转身回去,有的人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我是后者。我想寻另一条路,一直向前的路。

苍耳说,如果你把我当做一个病人来医治,我会迅即离开这里,我会选择自生自灭,从此,拒绝任何方式的医治。

我一笑。指了指窗外。她转过头看出去。她母亲此刻正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用手托着一朵大叶月季花嗅着香。灰白的头发垂在花枝处,有风吹过时,发丝轻轻摆动。苍耳默默看了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说,好吧,苏医生,我听你的,我接受治疗。

我们聊了接近一个小时。其中,她跑出去三次劝她的母亲先行回去,或者到屋子里来坐。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六月中旬的阳光很是炙热。然而她的母亲是不肯的。我只好提前结束了我们的谈话。互相留下电话号码。预约下次咨询的时间。送苍耳出门时,我向她坦然交待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兼心理咨询师,我收费很贵,最重要的是,我有权知晓她的隐私,我亦会尊重我的职业道德,用人格来隐匿这些,并保证日后忘却这一切所有我不该知晓的隐私来源。如果想要尽快治愈,必须和我配合。

苍耳面色一红,微蹙了下眉头。很快地,她传递过来一个微笑,似是用了很大的一个力气,才说出“我会的”三个字。

#2#

苍耳开始一个人来我的工作室,多半提前预约,有时是午后两点钟,有时是黄昏时分。有时半个月来两次,有时一个月来一次。我沏了茶,开了冷气,温度适宜,不热不燥,有干净清凉之意时,我们开始交谈。她呈现出一个知性女子的温雅与细致,话语适度,语气平和,多半在叙述往事时,会用丰富的词汇进行细腻表达。她一点点剖开自己,仿佛是一朵花蕾,缓慢绽开,让我嗅到香气,有点小薄荷的气味感,这让我们彼此感到愉悦。

为尊重每一位前来的咨询者,我会将手机设置静音,电脑随机播放纯音乐,声音轻缓,若有若无。在向阳面的窗口处,搭建木质床榻样休息处,如是女性来访,我多半征求她们的意见,尔后,在此处并膝而坐交谈。窗台上有鲜绿色植物蓬勃生长,劲道十足。我不会称之为患者。对苍耳亦是如此。我直接唤她苍耳之名。交谈的第一天,她在我面前还略有顾忌,轻轻简述自己的成长史也是如蜻蜓点水,闪烁而过。我理解她的心情,不去催促。内心里作下笔录,如同编辑一本书籍。在扉页上,我写下:苍耳,三十七岁,公司职员,高级白领。有着简单快乐的童年时光,父严母慈,家庭和睦,自小学习成绩不佳,小学时光在乡村长大,初中分别在两个学校读完,念职业高中,参加成人考试,自修汉语语言文学专业,参加工作,恋爱结婚,生有一子。在叙说的过程当中,她会不经意地用左手手指轻轻抚动右手无名指上的铂金小戒,转动,摩擦,反反复复。我一笑。问她,这是你的婚戒吗?苍耳说不是。结婚的时候,他没有给我买婚戒。是母亲“偷偷”用私房钱买给我的黄金戒指,后来,又换了这款铂金的。这些都不重要。他给不给我婚戒都不重要。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他追求实惠真实的人生。我大概不是。幸好,我们之间彼此容纳了和这场婚姻格格不入的一些东西。我们还算相处融洽。并且,性生活十分完美。

她抬起头,用略带顽皮的眼神瞬即扫了我一眼,又转望去窗外。我窥见到她性格里面有色彩的一面,有些自喜。原来,面前女子,真的有故事在身。或许,我已经找到了破译她心事的秘诀。我需要和她亲近。如同姐妹。朋友都不可以。朋友之间可以说的,姐妹之间也可以说。而姐妹关系是更无罅隙的。她的性格里面,有独立的个性存在。有一只小兽盘踞在心口处。我不可轻易冒犯,更不能激怒。只能拿出一颗同样的心来,去诱惑它收起爪足,接纳我的来访。

转眼之间,已有一年时间过去。我和苍耳渐渐从医患关系转化为亲如姐妹。我承认,我触犯了一个心理医生的雷区,同时也违背了职业规则。我不再是医生,她也不再是患者。或许,这一直是我所追求的心灵境界。从最初的高昂收费咨询,到打折,到免单,我的身份角色已经转换。

或者苍耳已经被治愈。期间,十月初,多年职业上的巨大压力,以及自身的过分投入,让我呈现出疲惫的心状。苍耳那时正逢公司放公假。于是她主动征询我的意见。是否将我们的谈话继续到别处。正合我意。便寻了一家价格适中的旅行社。我与她一起赶赴长白山景区。AA制。为期五天。

乘坐旅游大巴一直向西南方向前行。途中感受浓浓秋意。乡间庄稼正在全面收割。男人女人在垄间挥镰,孩童在路边奔跑嬉戏,大声喧哗。苍耳的眼眸里落满朝阳的光辉,格外生动。停车休息间隙,走下车来,风吹动暗香,送入鼻息,沁入肺腑。有植物根茎被切断时流溢的甘甜味道。苍耳说,这味道,和我伤口处的味道是一样的。一模一样。

我不去问她。只说,明年还会有新的庄稼生出来。人有时不如植物活得简单,活得豁达,活得开阔。植物才不管什么生死轮回,什么苦痛灾难。它们只活一季,开花时开花,结果时结果。自在从容,不怒不争。人活着,要是和它们一样就好了。

苍耳有些小怒。却说,你认为庄稼不疼吗?被收割时的它们的肢体不会流血吗?是你看不到,还是装作不知道?我说,苍耳。植物会疼,植物却不会说话。那么,如果你疼,你就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疼,是怎样的一种疼,可以吗?她忿忿地瞪了我一眼。

#3#

愈是走近长白山,愈是能感受到林木间发散出的草木香气以及树叶子的颜色缤纷。山间更多的是松树,颇多美人松以及白杨树,间杂其他木本植物。无一不在秋阳之下傲然站立,零星喜鹊在枝头飞旋,啾啾的叫声随着风声响起。十月的长白山是寂静的,也是跃动的。

在等待开往长白山天池主峰的越野车之前。苍耳说,你明明也知道此时不是观天池的最佳时间,为何还要陪着我前往?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不智之举。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我对这尘世有多眷恋,而是因为我的母亲。她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其他的,都是浮云。

我望着苍耳的眼睛,那里映着草木的重重影子,异常的清晰。附近传来鸟雀的嘎嘎叫声,我和她一起抬头去看。是一只硕大的黑色乌鸦站在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远的一棵白杨树上欢实地叫着,叫着叫着,就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再叫。它脚趾蹬落的枯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苍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我的心一沉,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

越野车沿着山路疾速盘旋而上,司机面色严肃,不苟言笑。山势越来越陡峭,树木越来越稀少,一片片的白桦林,枝干顺山势匍匐,穹窿状绵延向上,近乎狰狞,却极尽味道,隐匿另一种美丽,让人心生敬畏。指给苍耳看时,发现她看着窗外的眼睛微微合着,里面竟然有光泽闪动。苍耳哭了。

我不再说话。用力抓住扶手。眼见得随着海拔的提高,一些白色云朵漂浮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山峦都压在脚下,似是在无声地漂浮。山路上渐渐出现积雪。道路湿滑。而车速丝毫未减。同车的两个女子不时地发出惊叫声。苍耳说,苏医生,你害怕吗?我说,我不怕。这已是我第三次来到长白山。第一次是跟随家人,七月份时候,有幸看到长白山天池。第二次是随同事前来,五月下旬,那时,山上积雪还未融化。到达主峰的时候,却因为目之所及都是漫天风雪,一米之内不见人影,被旅游团长和山上的森林警察严厉制止,不许前行登上主峰。无奈之下,只好乘车下山,去地下森林走了一遭。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来时山上开满斜坡的高山罂粟,还有第二次来时的无边风雪。这些景况都存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抹去。

苍耳问到:高山罂粟?花开得好看吗?我也来过长白山,只是未见过你说的这种花。那是一种开着淡黄色圆形花朵的低矮花卉。因其美丽或者不惧气候变化多端生在山顶而被人敬重。她的生命力极强。我看到有很多游客在近距离拍摄她们。苍耳一笑,说,苏医生,打住吧,不要借题发挥给我上课。

我也一笑。不再多言。一时间,越野车已抵达目的地。下车,随人流登往至高点。年轻的小导游告知下山时间及叮嘱完人身安全后,就放任大家自由行动,时间为两个小时,山下集合,不许迟到。我伸出手去,握住苍耳的右手。很凉的手指,一开始有几分僵硬,机械地被我握着。慢慢就有些温热的气息传来。她冲着我微微一笑,嘴角牵动上扬。并不说话。

都说是否能看到天池是需要缘分的。山上气候多变,多数时间雾气弥漫,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不一时就乌云密布,下起鹅毛大雪。在最佳处站立,身边只一条铁链是隔界线,往下望去,一洼巨大的深蓝色湖泊忽隐忽现,水面极其平整,如同一面宝镜安置在人间,发射出夺人光亮。

高山气候让人压抑,呼吸紧迫间,危险感丛生。在天池边,苍耳不停地拍照,或俯身,或半蹲,她一直沉默不语,面色凝重。沿着山坡走走停停,看了两刻钟之后,时间尚早,在等待越野车下山的排队间隙,苍耳将手中背包递给我看护,她要去一百米之外的露天公厕小解。我迟疑了一下。她嘻嘻一笑。说,苏医生,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看着我去好了。还有,你必须在这里排队,否则我们就要迟到了。

说完,她就转身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身影。又是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人流不断向前推进,苍耳却始终没有回来。我有些着急,她的手机号码几次拨出去,却都是忙音。这里信号不好。身边有热心男子提示着。合了手机,我想抽身出去,却被人群挤压着丝毫动弹不得。

起风了,下雪了。周边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呼喝,表示强烈不满。每个人都忽然变得更为急迫,焦躁,烦闷。雪越下越大,山路也会越来越滑。危险性在不断增加。我的心里,却翻了岩浆一般,炙热,烧灼,近乎窒息。

苍耳,苍耳,你在哪里?被队伍推着,抵达出口处,容不得迟疑,就被森林警察推入越野车里。只说,我先不下山,我要等同伴,警察却严厉地不准。山下汇合,山下汇合。他大声喊着。不容分辨。

我只得坐稳在车里,被缚紧安全带,责令抓住扶手,在车门被咣当一声合紧后,越野车迅即往山下驶去。回头张望,满山的风吹动雪层,大雪弥漫,遮挡住视线,我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4#

没有想到的是,当我从越野车上焦急地跳下来的时候,苍耳正靠在对面的一棵树上,身姿婆娑,满含笑意地看着我。我有些恼怒地把她的背包甩向她。她接了。说,苏医生,您老可别生气,这个过程咱们说来可是话长。不过,我现在饿了,还是填饱了肚子咱们再来细细分解。

在附近的松林间寻了一处干净幽深的所在,铺上包装纸,打开背包,取出备好的食物摆放齐整。苍耳举起一罐加多宝饮料,说,医生大人,小女子在这里郑重其事地给您道歉了。  原来苍耳是真的去了山顶的公厕。只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她再一次靠近了山顶天池的边缘。站在制高点,她脱下外衣,敞开双臂,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想到了那只乌鸦。她说你看我也穿着黑色的衣裤,在高高的山顶,和那只孤单地站在树梢的乌鸦有什么区别?那一刻,有风吹动发丝,我感受到了飞翔的喜悦。

苏医生,苏医生,当我正下了狠心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我说,苍耳,就在那时候,你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是不是,你接到了你母亲的电话,是不是?是的,苏医生。我接到了我母亲的电话。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想听听她的声音,算作告别。打开手机先前设置的飞行模式,母亲的电话就在那时候正好响起来了。我觉得她是在一直不停地打。不然不会那么巧合。母亲在电话里说,苍耳啊,你的电话怎么老是打不通啊?我都拨了一个多小时了,老是提示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我也没别的事,就是听说长白山那里的人参都是野生的纯的,你这次去,就给妈带几根回来。那东西冬天炖鸡汤喝可是大补呢。

苍耳说,我母亲说完这几句就挂了电话,她竟然没有嘱托我别的,一句也没提。我以为她会担心我的安全,会怀疑我抑郁症发作,有什么不测。居然没有。

我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苏医生,我不想飞了。我要下山去给我妈买人参去。从小到大,这可是俺娘第一次向俺要东西。以前,都是她问我,苍耳,你饿不饿啊,妈给你买了你爱吃的小笼包了。或者,苍耳啊,你要不要隔壁杉杉姐穿的那件衣服啊,你要是喜欢,妈给你买。可这一次,我母亲没有。她向我要了人参。是给她自己要的。这是第一次,我不想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不能让我妈失望。我一定要亲自买回去递到她手里。我这样想过之后,就找到山上的警察,说我的东西都被挤丢了,包括手机,我的家人联系不上我一定非常着急,能不能通融一下先送我下去。警察大叔看着我楚楚可怜的样子,就带我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停车场。于是,我就下了山。在出口的地方等着你。

就这么简单?是的,就这么简单。苍耳喝了一口饮料,拿了块蛋糕咬了一小口,仔仔细细地嚼着。我看着她,忽然眼角涌下滚热的泪水来。那泪水汩汩流淌,无法停止。我说,感谢我们伟大的母亲,感谢她们!苍耳说,苏医生不要哭,我也不哭了。我前些年已经把眼泪哭干了,现在,更不会哭了。以后,我要笑着对待每一天。苏医生,我的病好了。即使我以前不承认我有病,但是现在我还是要声明,我,苍耳,抑郁症好了。我也不要再叫你苏医生。我要叫你苏青,或者苏姐姐,可以吗?

叫我苏青吧,苍耳。我很开心,我的生命里从此又多了一个妹妹。

#5#

一年后,我离了婚。很多人明里暗里都来探寻我离婚的理由。无非是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或者好奇心。一个心理医生,每天在他人的世界里帮助其寻找心灵出路。亦如在潮湿阴暗的原始森林里,首当其冲地挥刀斩棘,除去遮蔽天日的穹枝缠绕,使其得到浓烈阳光抚慰,直至远离隐晦,去除糟粕,还其自然与清澈。

但是苍耳说过,苏青,即使你是一个武林高手,但是随着日常接触的抑郁人众颇多,内心积郁的阴气也会越来越重,如同雾霾,漂浮在你的心空,时间久了,必定会伤着自家身体以及身边亲人。不如放弃这一行当,另寻出路。

当我正在犹疑之时,我的爱人在某个夜晚,在吸了两包软中华之后,和我摊牌。我们没有子女,并不是我的原因。然而他无法释怀。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的职业属性。他说,苏青,我无法继续忍受你性格里呈现出的敏感和锐利。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推逝,你会有所改变。我重视婚姻的和谐,却无法消融你个性里众多的尖利毛刺,它们太多,如同丛林,继续下去,我们都会受到更深伤害。我不想那样。

我问他,你还爱着我吗?他说,我爱。但是,苏青,我们已无法继续。

在橘红色的灯光之下,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痛苦,眉心紧促,眼神里雾气濯濯,十分生动。我忽然笑了,说,好啊,好啊!我们分开,明早就去办理手续,我不会拖赖你的整个人生,绝对不会!他说,苏青,你不要激动,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的,我不是无情的人,我只是给彼此一段时间,让我们各自清醒,给对方一个可以回旋的间隙。或许,我们都需要反省一下自己,究竟对这个家庭是否尽着了自己的义务,有些补丁是否需要理性修复。如果一年后,我们还依旧忘不了彼此,我答应你,如果你还在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我说,不必了。无需这些虚假的掩饰,我们明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我累了,不想再说多余的废话。转身就要离开客厅去往卧室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在背后紧紧抱住了我。他说,苏青,最后一次,可以吗?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身体,他在我面前缓缓打开自己,宽厚的臂膀如同山一样压迫过来,让人窒息。我想推却,我想发疯,我想撕碎这个男人。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在接纳着他的侵入。一边后退一边迎合。它一如往常地在背叛着我的内心。我感觉到绝望,泪水流在腮边,而发肤里每一个毛孔都在奇异地快速地张合着。我说,你还是一刀杀了我吧。

他始终沉默,呼吸却渐次急促。他剥掉我身上的衣物,如同剥掉一颗荔枝的外皮。新鲜的果肉在灯光下反射出的光芒,让彼此痴迷纠缠。他如同新婚,倍显殷勤,手指拂动处,有大朵玫瑰初开,鲜艳欲滴。我终于得到快感,几次达到欲望的顶峰。他在我耳边轻呼,说,苏青,你还是你,骨子里骚气很重,外表却刚硬如铁。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依然去厨房里熬了米粥,做了小菜。吃罢早餐,一起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感情走到彼此认为的陌路,无需刻意地挽留。幸好,我们家产不多,大致公平分配,他并不计较,相反因暂时找不到住所,他商量我是否许他在另一处卧室苟且些时日。我点头应允。在民政局门口浓密的树荫处,各自分开后,我拨打苍耳的电话,我说,亲爱,我被抛弃了,你还不速速赶来,抚慰我这支离破碎的小心脏一下?苍耳在电话那端发出大声惊呼,继而着急地说,苏青,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到!

苍耳的抑郁症已经痊愈。一年的时间,她也改变好多。首先辞去了公司白领的职务,他的爱人,那个叫做乔的男子在近郊开辟了一处园地,承包了几十晌良田。全部是机器操作。苍耳只需做些人员和物资管理,正好携了父母同住。我曾经去她的庄园小住过两日,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以及爱人和幼子。一家人很幸福的样子,无需用大量言辞形容。幸福都是相似的。

苍耳的丈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有专属工作,技术型高知分子,相貌儒雅,谈吐不俗。第一次见面,他主动伸过手来,握住我的。说,久仰大名了,苏青,欢迎你常来我们家做客。身边无人时,他却轻轻对我说,苏青,谢谢你,你救了我和苍耳一命。我面色一红。说,乔,苍耳是自己治愈了自己。他一笑,不置可否。

#6#

苍耳在民政局门口见到了我。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拽住了我的袖口,说 : 苏青,咱们回家。仅这一句,就让泪水呼啦一下灌湿了我的前大襟。苍耳说,苏青,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庄园。

已是初夏,房舍四周,是野蔷薇做成的篱笆墙,枝叶碧绿葱茏,开紫粉色花朵,花香弥漫,蜂蝶缠绕。院里种植一畦一畦的绿色蔬菜。分布均匀,如同梯田状。屋子西侧,搭建简易室外灶台,红砖堆砌,烟囱高耸,灶口里烧小块松木,火舌吞吐,哔啵而响。乔正系了灰色围裙在灶前炒菜,背影颀长,偶尔用脚踢些木材进入火灶口。

苍耳说,苏青,你先走走,我去帮个忙。便迅即跑过去添柴,又与乔窃窃私语着。乔回过头来,冲我礼貌一笑。我摆摆手,让他们继续。

我自去菜地里转了转。多半是在菜市场所见蔬菜,品种倒是颇多,无需细叙。唯有一种,看似小叶油菜,却在叶芯里长出细长茎子,顶着一些花蕾,似是要徐徐开放的架势。凑近一看,果然是油菜花。很小的一片,正慢慢呈现出喜悦生机。听苍耳说过,她喜欢油菜花。并且数次有冲动,想去西安一带寻找油菜花的踪迹。她说,为什么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南方的春天会比北方来得早?为什么我没有生在临水岸边?我笑她的花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脖颈伸得长长的,额头用力往前探,眼睛微微合闭,嘴角轻扬,近似梦中模样。我敲打她的后背,让她梦醒。她便长叹一声,睁开眼睛,也不多说什么,各自忙碌了去。

午餐时。苍耳没有提及我离婚事宜。只说,今天饭菜简单了些,但是乔亲自下厨,这是你苏青的幸运。我们今天该喝些酒的。苏青不许贪杯。我也不多喝。我们尽兴就收杯。乔始终笑着看苍耳说话。这会儿却说,苍耳,瞧你,苏青一来,你说话都前后矛盾了。你们两个今天也没大事。不如,就喝个痛快。我吃完饭,还要赶去工作,你们两个随意,只是别喝多了砸坏我堂屋里那些破瓦破罐子就行。

我说,乔,你收藏的那些好东西,会很值钱吧?他说,不值什么钱的,不过一个爱好罢了。苍耳也不管我乱乱地摆了一屋子。他瞧向苍耳,眼神暖暖的,柔柔的。目光分外黏着,如同裹了蜜糖。

#7#

乔匆匆吃过午餐,便开车赶去工作场所。苍耳的父母也自去隔壁房间午睡。她这时伸过手来,拂了拂我额上短发,说,亲爱的,心里还难过吗?我说,我不难过,真的,没什么可难过的。

苍耳说,苏青,一年前,我去你那里看病的时候,应该是我抑郁症病发的频繁阶段,一夜一夜地失眠,咳嗽,胸闷,乔带着我去医院看内科,反反复复折腾好多次,都被诊断我没问题。他后来才信了我确是心理上产生了疾患。他最初不明白,我是如何患病,又为何他没有认真面对过。他有了深深的自责感。然而我知道自己的病因。

那是三年以前的一个夜晚,也是夏天。乔在公司值夜班,他那时候经常值夜班。我哄睡孩子后,正在卫生间里洗簌。我们那时住在二楼,楼下是一家麻将馆。经常是彻夜人声鼎沸。我说了多次,求乔带我们搬离这里。但是那时我们的条件还不是很好,有了儿子之后,我暂时没去工作,就只好一直拖着。我正在忙着,就听到阳台上有响动,很大声。我就跑过去看,我以为是风吹开了窗户。没想到,我没想到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楼的铁窗上攀爬到了我的窗口。他跳进来,看到我,就扑向了我。我闻到了浓浓的酒气。我想喊,却被他紧紧捂住了嘴唇。

他拖我去卧室。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怕他伤及我的幼子。只好忍泪默默屈服。他得逞后,顺势牵走我挂在衣架上的背包,从阳台处跳下逃跑。

我哭倒在卧室的地板上……我给乔打电话,说家里进了贼。他匆匆赶回来,立即报了警。我隐瞒了被强暴的事实。我不敢说,我怕他伤心。乔那么爱我,他是容不得自己的婚姻和事业有半点瑕疵的人。我们在客厅里接待派出所警察的调查。事情很小,只是被偷走一个背包而已。警察做了笔录后就离去。期间,他们问询盗贼的相貌。我有些支吾,一半是因为真的没有看清,一半是因为我藏了小小私心。警察很无奈地摇着头离开。只说等待消息,一定会给予尽快破案。

我彻夜失眠,被侵害的身体剧烈疼痛,我的心更是在汩汩流血。乔安抚我躺下。他用臂膀拥抱着我。我却打了一整夜的寒颤。我病了整整一个星期。高烧不止,又虚汗淋漓。乔请来我的母亲照顾我,陪我去医院打针,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他第二天就请师傅加固了阳台,安装了铁条。

苏青,我就是那时候开始病了。我不敢单独住在家里,害怕夜晚的每一声响动。我更害怕面对乔。拒绝和他过性生活。他以为我是身体的不适,开始是体谅我的,后来,渐渐有些不满。我也勉强自己去接受他,可不知为何,半途时,我总会想起那个不堪的夜晚,想到那个男人的野蛮撞击。瞬即,我的心里就产生强大的排斥感,我用力推开乔。然后跑开。

多次后,乔不再靠近我。我们开始分床而睡。我经常在失眠的夜晚听到乔的重重的叹息。我以为,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苏青,是你治愈了我的病。我虽然没有和你提起我的病因。但是那次长白山之行,彻底改变了我。回来后,我和乔坦言了那次意外。他心疼不已。留下大滴泪水。他责怪我为何不早早告知他。他并没有因为此事嫌弃我半分。那天夜晚,我们彼此重新接纳对方,十分欢愉。不久后,也是凑巧,乔遇到良机,遂做出决定,我们搬离原来住所,迁往此处。他接来我的父母与我们同住。他知我最听从母亲的话语。他替我辞去工作。让我回归田园生活。他宁可自己路途变远辛苦赶赴公司。他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很多。

苍耳说。苏青,在我这里小住一些时日吧。我知你暂时无法面对那个人。他还住在你的房间里。彼此会生出尴尬。或者,有所疏离会让你们之间的关系得到缓冲。他若懂你,必会等你。

苍耳收拾出一间空房,留我暂住。我关闭工作室。只说外出旅游,归期不定。我很早起床,帮助苍耳照理庄园以及家事。辅导他们的孩子完成作业。空闲时段,我会与苍耳在周边田园处散步。田野里到处都是青郁的玉米丛林,青纱帐一般,风声穿梭其中,唰唰响动,悦耳,动听。

夜晚,我会阅读书籍。专业书籍。由乔从城里书店选购而回。偶尔三个人在客厅坐了闲谈。乔支持我继续从事心理医生工作。他说,苏青,除非你不再热爱,或者极其排斥。否则,就应该坚持下去。你只需转换心境或者工作角度就可,这时候放弃了,实是可惜。

我接受乔的建议。经常在读书累了的深夜,我走到院子里,看满天的星光璀璨。在院子里做深呼吸,四周静寂,空气清凝。我会在那里听夜虫的呢喃,声音各异,或粗细不一,或长短有别,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大自然里如同开着小型的音乐盛会。乔书房的灯也经常亮着,宛如白昼。听到室外响动,他会出来查看,有时见到是我在院子里,会报之以微笑。有时闲聊几句,多半时候,他立即返回书房。不一会儿,就关闭灯盏。四下里,就更是黑暗了。我也回去。静夜里,思绪或平或疾地沉沉睡去。

#8#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苍耳在门口水井处刷牙。见我端了洗浴用品出来,向我问好。她忽然呕吐不止,蹲下身来轻抚胸口。我关切地上前询问。她面露羞涩表情。获知她已然又有了身孕。苍耳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乔说,再要个女儿!也不知道他说话准成不。

我开心地笑。苍耳也笑。站在门廊处听我们说话的乔,也在笑。那一天的阳光格外清朗。有炊烟升起,鸟雀合鸣。我拉住苍耳,说也有秘密讲给她听。

苍耳小声问我何事。我笑着说,苍耳,或许我们明年就可以做亲家了。她一愣,豁然醒悟。说,青青,就是分手前的那一晚吗?太神奇了。你爱人他知道吗?我说,他不知道,我们分开后再也没有联系过。苍耳说,他没有打过电话给你吗?我说,没有。苍耳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乔和苍耳的母亲知道我们怀有身孕,且都是高龄产妇,因此呵护有加。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照顾和关怀。我认了苍耳的母亲做干娘。她是如此慈祥。很少言语。但是每个细微动作里都饱含母爱。

又是一个深夜,我无法入睡,披衣而起,来到院子里小坐。乔正在廊下吸烟。明明灭灭地烟火里,映射着他清爽干净的脸庞。我笑着问他,是不是不敢在屋子里吸烟?他说,是的,苍耳有咳嗽的旧疾,怕烟的。

他说,苏青,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吗?是否打定主意了,要做个单亲妈妈?我笑着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关于内心藏有的隐秘情结,我无法全盘脱口而出。乔说,苏青,我敬佩你骨子里的独特个性的一面,只是有时不能太追求刻意和完美。生活,总是会有些许遗憾。它们有时会在你不经意忽略的时候突然来袭,让你感觉失望,无法释怀。但转换身份来想。我们每个人在世间存活,既要关注自己,也要体恤他人。特别是和我们做好准备携手一生的人。

我听苍耳说,你爱人还不知道你已怀有他的骨肉。或许,这是改善你们关系的最好契机。你不会拒绝这个孩子的出生。我觉得你也不会拒绝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件事,我和苍耳商量好了。由我们出面调和。苍耳还不让我告诉你。其实,她早就在你的手机里复制了你爱人的电话号码,昨晚她和他通话很久。我在一旁听到那个男人的话语。他也是一个温善的人。我和苍耳都希望你们能够重新开始。

周末。我和苍耳正坐在院子里看母亲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被褥。门铃轻响,苍耳站起身去开门。转而惊呼。原来是乔带了我的前夫进得门来。我轻轻站起。看向那个男子。两个多月未见,他已清瘦许多。他走到我面前,小声说,青青,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我回头望向苍耳。她正倚在乔的身边,和和暖暖地微笑着看我。我们的母亲,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做完这个小被子,我得紧着点,要做下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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