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温: 向着电影助跑的青春

“哪怕是最劣质最低等的电影,只要把自己的欲望在其中燃烧殆尽就好。”
——园子温

17 岁上东京,突然触到性与死
17岁的时候,我离家出走了。所以,我的电影《纪子的餐桌》(紀子の食卓,2006)开头,吹石一惠扮演的主人公纪子离家出走来到东京的剧情设计,完全是我自己的经历。比起不断跌入现实的泥沼,身为处男的自己想快点成为大人。我相信自己一到东京,就会非常戏剧性地遭遇各种不得了的事件而成为大人,也就是说,我相信有某种“寺山修司式的东西”在等待着自己,所以才从故乡一跃而出。
园子温《纪子的餐桌》 Noriko's Dinner Table(2005) 剧照
结果,还真的遭遇了。不知道为什么,初次踏足的东京站一片萧杀的风景,就像被夜晚的黑暗包裹着的寺庙。我完全不知道去哪里,就从包里拿出白色的吉他,在车站前胡乱地弹了起来。这时,一名女子走近了。虽然不是很可爱,但她出声问我:“附近有24小时餐厅吗?”我的脑袋自动把这句话理解成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宾馆?”,于是回她:“宾馆的话,那边倒是有,一起去吧。”两个人真的去了。
东京这地方果然不得了。我带着“刚一到达就能结束处男身”的兴奋,在宾馆前台颤抖着写下了假造的名字。(《纪子的餐桌》中,纪子在最初留宿的宾馆写下“Michiko”这个假名字时也不停手抖。)那名女子自称25岁,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已经相当老了。一进房间她就说“其实我和老公吵架了,原本准备回乡下,但在这儿被你收留,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然后从包里拿出园艺剪刀要和我殉情。
“啊?搞什么啊!”我虽然慌张地后退,但其实完全无路可退。就在我差不多放弃了的时候,她又说:“那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和我一起死掉,要么和我回乡下,装成我老公和家人一起生活。”我当然毫不犹豫选第二种啊。(笑)接着她就收起园艺剪刀问我“那要不要做爱”,可是我哪里还硬得起来。
我的记忆实在模糊了,已经不记得她老家在哪里。可能是千叶或者埼玉……
总之是离东京不远、可以坐出租车到达的地方。到了之后,她母亲虽然因为我年纪太小而感到怀疑,但我还是以丈夫的角色在这个家庭过起了“婚姻生活”。我觉得自己完全在扮演“租赁家人”,这也和《纪子的餐桌》的主题重合。电影中,因为讨厌自己的家人而离家出走的纪子,在东京卷入了偶然邂逅的女性Kumiko经营的“租赁家人”的生意中。在假扮别人家人的时候,纪子再次遇到了自己的父亲。
园子温《纪子的餐桌》 Noriko's Dinner Table(2005) 剧照
这种另一个自己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三天还是一个月呢,我对于时间的感知已经完全失灵,总之在某一天我终于跟对方挑明:“这种生活还是太痛苦了,我要回东京。”没想到她爽快地回答一句“也是哦”,就放我走了,还给了我几万日元的报酬。我就这样回了东京,而且处男身依旧。我明明只是打算到东京来上一发,结果居然陷入“要么死要么回乡”的选择里,感觉东京向我实实在在地展示了“性与死就在身边”。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因为害怕而陷入了勃起障碍。
因为体验到的东西太具有冲击力,导致记忆很快就被脑袋自动抹去,但是当时的日记是真实无疑的。我从宾馆地毯的颜色到脏污的痕迹全都记了下来,所以再次读起就如身临其境。我直到今天都很感谢那名女子。她是我创作的女神,在我无趣的十几岁生活里,划亮了第一道灵感的火光。

学校劣等生,诗歌优等生
如果被问到“人生最佳影片”,我一定会选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1971)。这是我逃离“租赁家人”的生活返回东京后,看的第一部片子。体验过超现实的自己,与主人公阿利斯的感受重合,产生了超越电影的感动。当时,隔壁的电影院正在上映卢基诺·维斯康蒂的《家族的肖像》(Gruppo di famiglia in un interno,1974),自己没有选择去听那种老教授的烦心事真是太好了。(两部电影都是重映。当时还没有租碟店,这样的重映很多。)
那之后,电影院就成了我的卧室。当时正在上映约翰·卡朋特的《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1978),我连续五天待在电影院“筑巢”,看了睡、睡了醒、醒了看,不断循环。所以《月光光心慌慌》的配乐对我也成了特别的事物。当时也没想过要去打工,钱用尽之后还乞讨过,最后抱着“输给了社会”的心情回到丰川,重新开启高中生活。那段乞讨经历,对我之后的电影剧本创作很有用。
约翰·卡朋特《月光光心慌慌》
Halloween(1978)剧照
对高中时期的我来说,学校的课业只是“业余时间”,组乐队和当创作歌手是附加价值。(有将来当漫画家或者音乐家的想法。)参与的乐队从硬摇滚(hard rock)到前卫(progressive),风格各异,我基本都是当键盘手。弹的曲子也是从行刑者乐队(The Stranglers)这种最新的朋克到深紫乐队(Deep Purple)这种经典摇滚都有。光组乐队让我烦躁,于是就弹着钢琴唱着自作曲参加了让创作歌手“鲤鱼跃龙门”的比赛“POPCON”(雅马哈流行歌曲大奖赛)。只通过了预选赛,我就已经燃起了“单飞”的野心。也因为这样,我每天都要写十首歌左右,到学校也一直在写歌词。爱情歌曲的话,如果写上“我爱你×3(副歌)”那一点都不好玩,我像不断试错一样地尝试各种比喻,写下“像翻倒在海边、生锈的手风琴一样爱你”这样的词,不知不觉间闯进了现代诗的世界。一整天都待在图书馆,参考“现代诗大全集”写歌词的过程中,我渐渐超越摇滚歌词写出了完全不同的东西,还把它们投稿给了《高二课程》(学习研究社,现称学研社)、《萤雪时代》(旺文社)这样的考试辅导杂志。当时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对啊,有一种东西叫诗。”
最早的投稿以妹妹、母亲、恋人这样的女性为主题,是一首名为《女性——与我有关的异性——》的正经现代诗(刊登于《高二课程》1979年2月号“田村隆一诗歌学校”栏目)。“睡衣上的波点/在妹妹睡觉的时候/全部毫无保留地/从蓝色圆点换成其他纹样/也不会被发现”,以此为开头的短小诗歌,被评委田村隆一先生评为第二名。这是我无望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希望之光的瞬间。在那之后,我又被选为特等奖,于是校内渐渐传开了“那家伙在写诗”的话题。
成绩呢,每个学期我都只有争夺倒数第一名的份儿,朋友也都是当地的小流氓。当时流行矢泽永吉和《摇滚学校》(Rock 'n' Roll High School,1979)。就算和暴走族朋友们一起去霹雳舞厅,我也只会像阿基·考里斯马基《火柴厂女工》(Tulitikkutehtaan tyttö,1990)的主角一样,一个人发呆。而且还是处男,面对女孩子有心理创伤,连牵手都做不到,想想都觉得要吐。我这样一个劣等生的名字,居然登上了考试辅导杂志。这种反差非常有趣。
阿基·考里斯马基《火柴厂女工》
The Match Factory Girl (1990)剧照
以上内容选自
雅众·影事《用电影燃尽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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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园子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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