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骗不死人(二)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三江有月:骗不死人(二)
春秋时晋灵公想杀大夫赵盾(造父之后),号称大功臣、大忠臣的赵盾只好仓惶出逃。谁知道赵盾还没跑出晋国,他的族侄赵穿就把灵公给杀了。赵盾被迎回来后,又一次成了匡扶幼主、权倾朝野的首席执行官,而且权利和威望都有极大的提升。
晋国史官董狐善于哗众取宠,决定拍个高级马屁,他在史书上写:赵盾弑其君。以赵盾没跑出国为由故意认定此事赵盾有责任,但同时记录更可能是编造了一些不利于灵公一方的故事,使劲暗示赵盾没参与此事,想让赵盾脱干系。终于引发读者的逆反情绪,博取了大家的同情;同时争取让赵盾下决心处置赵穿,给赵盾树了个好名声。所以,董狐很得到赵盾的喜欢,名利双收。
晋灵公和赵盾之间的矛盾,还是极有渊源的。晋灵公的爹晋襄公死的时候,搞了个托孤,找了几个顾命大臣,让他们辅佐当时已是太子的晋灵公,赵盾就是顾命大臣之一,(不过不是首席)。但襄公一死,赵盾就极力反对灵公上台,他的理由是为了对抗日益北进的楚国,必须联秦抗楚,得找个秦国人看着顺眼的人当国君,甚至还派人让秦人派兵把质押在秦国的公子送回来。可能是由于当时赵盾的影响力还不够大,事情终于没安顿好,最后只好背秦立了灵公,甚至还和秦国小小干了一仗,虽然赢了,但晋国国内大乱一场。这个过程中,排在前面的顾命大臣都被干掉了,赵盾就当了晋的国相。可赵国相对待晋灵公的态度一直就不大好(好也没用),跟后来比较有名的董卓、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鳌拜大体差不多,经常逮着主子就一顿好训。
董狐版君臣矛盾的故事,实际上漏洞百出,但居然也能过关。大体是晋灵公荒淫无道、不得民心。他受大夫屠岸贾的蛊惑,整天在那个叫桃园的君主园林里拿着弹弓打行人(可能在灵公年幼时候还真干过这事情,何况也不算荒唐过头),还把人抓进园子里搞了解剖试验(传说纣王干过这事),反正就是不去好好理国政,(其实晋国那点国政早被赵相国搞定了,不理也很正常)。赵相国杀到桃园,臭训灵公,把灵公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屠岸贾和金庸笔下的韦小宝一样,肯定要和君主密谋除掉春秋版鳌拜的办法,就派了个人去赵府行刺。刺客到的时候,赵盾正准备上早朝,穿戴整齐,器宇轩昂地打着瞌睡。那刺客一看,居然就认为赵盾符合当时还没创出来的慎独宗旨,当然应该是个不该杀的大忠臣,就自己撞树而死,让赵盾知道了国君逆天而动的行为,可以安排出逃等事宜。
这个事情整体来说搞得很成功,但留下两个隐患,前一个经常被评论家有意忽略,那就是犯了滔天大罪(也可以说立了盖世奇功)的赵穿,最终并没有被处置(心腹爱将,自然舍不得),当然,在董狐笔的压力下,自然也没升官,让赵穿郁郁而终,(从赵穿的这个心态以及之前所有情节的不合逻辑看,赵盾主谋弑君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甚至板上钉钉的);另外一个隐患就是屠岸贾,这个无比忠于国君的大奸臣、大坏蛋也因为董狐的笔而逃过赵盾的打击报复,到了晋景公时期,屠岸贾蛊惑(这词用得极为有味)国君对灵公事件进行清算,杀了赵盾(当时已死)全家,如果当时不是跑了襁褓儿赵武,后来的三家分晋就少了一角,也没有了《赵氏孤儿》这个中国文化重要形象代表性的著名文艺话题。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屠岸贾灭赵氏这件事情,在史书中记录为未经国君许可,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个和秦桧杀岳飞一样,矫诏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屠岸贾和赵穿实际上是同病相怜,只是不知道当时的史官还是不是董狐或者他的后人?
齐国的崔杼亲自主持杀死了庄公。史官太史本来想学几十年前那个姓董的收获一些名利之物,在史书中写上了“崔杼弑庄公”几个字,也做了一些比如同样昏庸无道的齐庄公逼奸了崔杼老婆之类的明示。但崔杼显然没有赵盾那么深的涵养,故事情节也不太一样,他一气之下杀死了太史,然而太史的二弟接着写“崔杼弑庄公”,崔杼把太史的二弟又给杀死了,随后人家的三弟接着写,崔杼又杀三弟,没有想到四弟还接着写,崔杼看杀头不是办法,只好任由他写了。
董狐很好的抓住了赵盾的心理,他成功了。太史没有注意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钱和级别没混到,把小命也给弄丢了几条,属于审时度势不好,后来的事情只能是骑虎难下。
从另个角度说,太史家也成功了,总理级大儒文天祥《正气歌》里就有“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之句。
我的那位朋友自然不可能当上史官,主要的原因是太老实。而史官多数都是象我这样善于编故事的家伙,历史可以根据需要变化出无数有趣或者无趣的面目,唯一的区别是我一直还掌握着历史的主动。
真的历史有那么重要么?
比如,我们从来也不去怀疑和追究那批佛呀、神呀生前到底作过什么坏事,只看见那尊铜的、木的或者泥的塑像神奇和美丽的光环。
绝大多数的人从来就不曾创造过历史,但需要被创造的历史。
实际上,就算有人一不小心创造或者参与创造了历史,他们也不一定敢记得。
云南西双版纳有个叫橄榄坝的地方,位于澜沧江的下游,距离西双版纳首府景洪八十里。名字虽然叫橄榄坝,但那里既没有橄榄也没有坝,只是一块四五十平方公里的小盆地(当地把盆地叫做坝子),澜沧江从坝子中心穿过。那里是著名的傣族居住区,橄榄坝,在傣语中叫做勐罕,“罕”意思是卷起来。传说,如来佛祖释迦牟尼曾经转到这里讲经,教徒们就用棉布铺在地上,请他从上面走过去,然后把布卷起来。据我考证,人们用红地毯迎接贵宾这个说法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勐罕因此得名。人们说,西双版纳是孔雀,橄榄坝是孔雀之翎。
这个地方最有名的是傣族的泼水节,尤其是近几十年来的小学课本里都有上世纪六十年代周宰相参加泼水节的课文,绝对妇孺皆知,免费广告做得实在到位,当地人就充分利用起来,搞出了个“天天泼水节”的噱头来。
我第一次去橄榄坝的时候,自然也就赶上了这个泼水节。偌大一个泼水广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租一身行头,就可投身这项独特的群众体育运动,何况水边还有大批漂亮的当地美女招引着,笑吟吟地允许人们把一盆盆水招呼到她们的身上以展示她们的玲珑曲线,就算没有这些龌鹾的念头,全心投入地享受一下如此的异族风情确实是一件美事。
我终究没有加入,花了十元人民币(现在贵了好几倍)跑到竹楼上躲避起来。原因嘛,有两个,一来我不大喜欢商业化过于浓重的伪民俗(也许以后有机会我会找另外一个地方去过一次傣族年的),再者就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所以,只在楼上随口打了一回油:
天天都过傣家年。
日复万盆皆有蠲。
悔恨当初风俗异,
周公泼水未收钱。
说到另外那件事情,很多人经历过,但总是很少人提起。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搞了个被称作文化大革命的全民运动,其中有一个分项就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虽然建国以后也有一定数量的城镇知识青年支持农村和边疆建设,但都是自愿性质的,人数也不过不足一提的十万之数以内甚至更少。而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开始的这个运动,在最高指示之下,几乎所有的城市青年都抱着极大的热情,投身到农村和边疆。据统计,十年间,参加上山下乡运动的达一千六百万人,去向主要集中在黑龙江、内蒙古、新疆、山西等边远省区,当然还有十万人到了云南。运动使只有高中甚至初中文化的他们丧失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也给中国带来人才短缺的时代。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才有机会参加高等学校的招生考试,中国的高校由此出现了一批特殊的大龄学生群体。而真正出现大批的知识青年陆续返回城市,上山下乡运动逐步结束却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的事情。
历史大抵是这样写的: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会议纠正了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方针,(省略若干字,)知识青年陆续返回城市。
实际情况并不完全如此。
就在北京那个被历史叫作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转折性重要会议召开的同时,准确点说,就在会议主题报告正在宣读的时候,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十一月十日上午十时许,就在这个叫橄榄坝的云南边陲,有一位来自上海的知青孕妇,开始走向农场分场医院。十个多小时以后,因为难产大出血,孕妇母子双亡,当时身边并没有医生,那位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很早就回家吃饭的医生正在某个地方烂醉如泥。
闻讯赶来的橄榄坝的知青们,或者是因为愤慨农场的处理不当,或者有人已经开始考虑更深层次的一些问题,七天以后,他们终于聚在一起,抬着他们死难的姐妹,走上了景洪的街头,走向权利机关,去为生者和死者争取一点做人的基本权利。他们提的条件不过仅仅是处理肇事者、死者享受烈士待遇(后按因公死亡处理)、改善医疗条件三个小题大做得不能再小题大做的要求。与此同时,周边各大农场也开始闻风而动。
就这样一个特定时期和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的一个起因相当偶然的特殊事件,改变最起码是提前改变了知识青年的历史。
建国后还没有人敢于这样挑战和冒犯当权领导者的权威,哪怕是这样看起来有些可悲甚至可笑的小小要求。
实际上,几千年来,在我们这个国度,你大可以冒犯甚至藐视真理,却绝对不能冒犯权威,尤其是当权者的权威。
所以,当当权者在几天后答应了三个条件之后,面对着集体罢工的知青和万人签名请求回城的宣言,只几句你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呀、搞破坏、不服从党的领导之类就把事情冷冻了,(这个可比后来那些动辄就怕产生群体事件而不敢作为的官员强得太多了)。
上海女子死了整整一个月后,也就是那个建国后历史上重要的会议召开一个月后,在北京还召开了一个全国知青工作会议,会议决议知青不再享受国家政策照顾云云,再次引发了西双版纳知青尚未平息的罢工,他们和地方当权者会谈破裂后要求并组织北上请愿,而且逐步得到了整个云南十万知青的支持,形成了一次声势更为浩大的事件。
当组织了无数的行动无法通过地方当权者的阻挡时,在那一年的最后三天,他们中间的几百人在昆明火车站外卧轨了,同时,许多农场领导被扣为人质,以保证卧轨者的安全。就这样,他们赢得了去人民大会堂当着国家中央领导说话的机会。
但赢得的也就仅仅如此了,回应中央领导几句宽抚鼓励话的是刊登在各大报刊头版的知青代表检讨电文。
事情终于没有这样过去,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元月中下旬,云南知青再次组织罢工,并且组织了规模空前的千人绝食运动,背水一战的他们的口号终于简洁而执拗:不回城,毋宁死。
绝食三天之后,赶到现场面对着割腕自绝的罢工指挥部某成员(而他的名字是当时最流行名字之一的向东)和三万多跪倒的知青羔羊(也许这才是权威们感动最关键的借口吧),中央特使感动了。
十几个小时之后,历史认同了云南知青的选择,几个月内,千万知青中的绝大部分回家了。
而我在橄榄坝的街道上,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关于知青的事情,我不知道,泼在周公身上的水和洒向大地的血泪哪个更不该被忘记。
也许,历史有的时候是用来忘记一些事情的。
七律—橄榄坝怀事
竹楼椰树似当年。往事烟云许淡然。
聚众三番终不默,拓荒十载始回迁。
雀翎早蚀知青血,史笔又谋留白篇。
惟有澜沧忘未得,中穿勐罕自溅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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