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秦山
一
周芷若爱张无忌，这可能是我们的一种错觉，所谓“众皆为然”，但又“查无实据”。
什么意思呢，就是大家都以为是这样，可你真的去仔细一查，居然没有凭据。这种现象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曼德拉现象”。
人生中有许多这样“众皆为然”，但又“查无实据”的事。比如歌词，大家都以为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结果一查错了， 是“五十六个星座”。
周芷若很爱张无忌，满江湖都有这种错觉。灭绝师太、杨逍、赵敏、丁敏君都这么认为，甚至到后来周芷若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在书的最后，周芷若自己说：“无忌哥哥，我对你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知道不知道？”张无忌赶紧说，知道，知道，是我对不起你。铭心刻骨，听起来是爱到了骨子里了，爱到了极点。可是这话小昭能说，赵敏能说，蛛儿也能说，唯独周芷若说这话有点怪，让人不大信。小时候给张无忌喂过饭，没错，但大家都是小朋友，根本不是爱。后来光明顶上关照过张无忌也没错，但随即就刺了张无忌一剑，差点送张无忌去见了爹娘。再后来，周芷若就答应了灭绝师太色诱张无忌，随即便干净利落地盗了倚天剑屠龙刀，杀殷离、嫁祸赵敏，一路诓骗张无忌了。对张无忌的义父、师伯师叔，她都下狠手，还扔过炸弹。怎么一路就看见她骗张无忌，没怎么看见她爱张无忌呢。就好像一个人巴巴的说爱你，结果你发现他老蒙你，骗你，把你当傻小子一样绕，还天天家暴你，甚至连你家人都打。这叫爱啊？有人说她那都是被逼的。对于这种说法，赵敏殷离小昭恐怕都要不服。谁没有被逼啊，敢情只有你周芷若被逼了啊？赵敏被父兄逼迫杀了张无忌，殷离被金花婆婆逼着暗害谢逊，小昭被逼盗《乾坤大挪移》，人家不也都没有做嘛。你被逼了就要捅人家一剑？事实上，关于那著名的光明顶上刺张无忌的一剑，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周芷若当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忍和纠结，就算有纠结，也是纠结自己来着。她当时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
看见没，她只是觉得“张公子待我不错”。此时此刻，并没有我们大家脑补的那样情爱交织、纠结痛苦。
“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过倚天剑……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
她就这样下手了。站在她本人的立场上，这样选择，可不可以理解？倒也可以理解。但要说“爱”张无忌，证据呢？没有啊。正确的理解是，她对张无忌的确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有心动之感，但在紧要关头，要让她放弃和牺牲自己任何一点名声、前途，和师父产生嫌隙，不好意思，做不到的。这怎么就成“爱”了呢？爱是什么东西？确实不好界定。但起码有几点，一、爱是非理性。二、爱有无私性。爱首先是没有理由的、偏执的，是理性的边缘地带，是人类最讲不出道理的一种情愫。母亲为什么爱孩子？没有为什么。你为什么爱上隔壁的她？没有为什么。并不是说爱就要发疯。不是的。有的人爱得理智一点，比如郭靖对黄蓉，从来都没有逾越理智的线。有的人爱得疯一点，比如令狐冲对小师妹，往往失去理智。但至少，他们的感情都是没有理由的，不讲道理的。可是周芷若对张无忌，一切从来清清楚楚，得失明明白白：捅张无忌有没有好处？有，可以不让师父误会，可以巩固门派地位，那就捅。骗张无忌有没有好处？有，可以接近屠龙刀，可以学到上乘武学，那就骗。杀害蛛儿有没有好处？有，可以嫁祸赵敏，可以掩盖自己的罪行，那就害。此外，爱还是伴随着牺牲和付出的。这就叫无私性。注意，这种付出不一定是物质，不一定是时间，也可能是付出情感、付出别的。周芷若付出了什么？不知道。发现没，所谓的“四女争夫”，周芷若居然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损失还能全身而退的人。你看同样是输了，小昭最后赔到姥姥家去了，蛛儿落得个黯然离场，唯独周芷若，人家还是峨眉周掌门。非常复杂。这里面，有好感，有好奇心，有依赖感，有占有欲，有虚荣心，有投机心理，有荷尔蒙，都有。她自己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温暖，师门内部又竞争残酷、宫斗激烈。张无忌的强大、宽厚，能给她一种强烈的安全感。某种程度上，张无忌对她来说，也是一部快速上升的电梯。她是一个贫家孤女，在中下层挣扎，哪怕当了峨眉弟子，前途也不太明朗。遇到张无忌之后呢，先是执掌峨眉派，后来又当上第一教主夫人，还有意无意让张无忌传她《九阳神功》，再到后来甚至做起了皇后梦，一个劲怂恿张无忌去当皇帝。换作谁，也要说自己喜欢这部电梯，不愿意失去啊。这也就解释了周芷若为什么天天逼张无忌发誓，测试忠诚度？其实是在检测这部电梯的安全性和稳定性，时不时上上螺丝，敲打敲打，担心坠梯来着。对电梯的爱那叫爱吗？而且对张无忌这部电梯，周芷若是有应急预案的，她可从来没把宝全押上去。一旦故障了，周芷若可以一秒钟切换到预案状态。后来，电梯报警了，有隐患了，周芷若自动切换到plan B了。电梯上不去，我就自己走楼梯上去，张无忌靠不住，那就自己去当天下第一，自己去做武林至尊。而且还收了个备胎宋青书当狗，当工具利用完后就一脚踢开，你看宋青书被爆头后周芷若流过一滴泪，安慰过一句话吗？没有。东野圭吾的《白夜行》里，有个女主角叫唐泽雪穗，就是利用一个又一个男人达到自己上位的目。最后大备胎桐原亮司临死前还不忘帮雪穗一把，可转眼过去，人雪穗还能继续当着阔太，谁是桐原亮司？抱歉，并不认识。我严重怀疑东野圭吾看过《倚天屠龙记》，唐泽雪穗就是强化版周芷若。有人说你胡说八道，周芷若爱张无忌的，金庸写得清清楚楚，书上明明有证据。那就是在万安寺，周芷若受辱被逼，张无忌破窗而入救人，搂住了她的时刻：
她（周芷若）被张无忌搂在胸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又惊又喜，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周芷若从未和男子如此肌肤相亲，何况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梦中之伴、意中之人？
那么我一句一句解释。之前说了，周芷若对张无忌，并没有爱，有的是好感、好奇心、依赖感、占有欲、虚荣心、投机心理、荷尔蒙。“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几欲晕去”，这是什么？荷尔蒙。有人说那金庸还明确说了“梦中之伴”“意中之人”呢，你怎么解释？怎么还说她不爱？靠，不要问我这个。我说不爱就是不爱。反正我没有看见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