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医生:我看到的爱恨情仇(故事一)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这是上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城里的月光》,演唱者新加坡歌手许美静,后来被诊断为患有轻度精神分裂和抑郁症。如今再品味歌词的深意你会发现,许美静唱出的,也许正是都市人心里的最隐秘的伤痛。
精神疾病,这些年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近,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在诊治患者的同时也“看透人间聚散”。
我们采访了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乔颖和王振两位资深的精神科医生,通过他们的眼睛,重新审视我们的人心与人性。
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时,曾遇到过一个特别的病人。
我在住院部女病房第一次见到故事的主人公,我们就称她为茉莉吧。她看起来像个初中生,但实际上已经20岁。送她到医院住院的是一个中年外国男人,身边还有一个看起来来自农村的中国男人,这不同寻常的组合引起了我们医生的注意。
更奇怪的是,医生要家属介绍病史时,全程是外国人用流利的中文讲述,中国男人站在一边显得有些不耐烦。
经过我们的详细了解和查证,茉莉的故事终于被还原出来。
茉莉出生在中国内陆山区的农村,她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每次发病,父亲和哥哥会把母亲关起来,有时候父亲还会打母亲。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茉莉不可能幸福。
可怜的是,到了十多岁,茉莉自己也出现了精神症状,精神疾病显然从母亲那里遗传给了茉莉。她会自言自语,会自笑,有的时候还会做一些危险的动作。
到了成年,茉莉决心离开家到上海打工,视她为包袱的父亲自然爽快地同意了。
茉莉长得清秀,在衡山路的一个咖啡馆做了服务员,而带茉莉看病的外国人John(化名)正是在咖啡馆遇到她。
茉莉端上咖啡时,较真的John找到咖啡店老板,非要教训老板不能非法雇佣童工,还拨打报警电话。民警赶来,查明了真相。John这样认识了茉莉,然后成了经常聊天的朋友。
单身的John和母亲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有时候因为工作要回到英国,John就请茉莉到家里照顾和陪伴老太太,一样给工资。John的母亲也很喜欢茉莉,教她英文和钢琴,而茉莉则称呼老太太为“外婆”。
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茉莉又发病了。医院住院需要法定监护人签字,茉莉不得不通知父亲到上海来。
虽然到了上海,茉莉的父亲不愿意让她住院,理由是“没钱”,然后就回了老家。
John不忍看到茉莉的一生就这样因为疾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毁掉。他去了茉莉的老家说服她父亲签字住院,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我儿子结婚买房还缺钱。”
后来茉莉的父亲终于同意到上海签字,条件是“只签字不负责别的”。这背后是不是得到了John的“资助”?我猜是有可能的。
经过两个多月的住院治疗,茉莉的病情控制了,可以住院了。出院也需要监护人签字,父亲又来了一趟上海。精神疾病患者出院后仍然需要长期服药控制病情,这跟高血压糖尿病的控制是一个道理。一听说要吃药,茉莉的父亲马上又声明“我没有钱给她吃药”。
这下John又急了,他准备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争取获得茉莉的监护权。John不愧是个中国通,他想到求助于妇联,看妇联能不能帮助她获得茉莉的监护权。
妇联也非常重视这个情况,把茉莉的父亲、John叫到我们医院,大家坐下来谈谈。讨论到最后,茉莉的父亲同意暂时将监护权交给John。
茉莉出院,留在上海,继续住在John的母亲家,直到老太太去世。茉莉英语考了六级证书,钢琴也考了级,现在是一名钢琴老师。
茉莉的故事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精神疾病在我们的社会中受到的歧视到今天还是很严重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精神分裂症是可以治疗的。
要消除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歧视,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法律、社会各方面的人给他们支持。即便他们自己想就医,但治疗以后回归社会的时候,如果学校不接纳,单位不要,那么病人的生存还是很艰难。我就遇到过一些单位在雇佣员工时,非要我们医生开一个病人精神疾病已经治愈的证明。这怎么开?精神疾病本身没有治愈的概念。
精神疾病患者需要理解与宽容,让人欣慰的是,这些年茉莉她坚持服药,定期到医院复查,过得不错。
特别鸣谢 健康周刊记者 黄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