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系于一发》作者中沙河 / 四六文摘

系于一发

作者中沙河

爱上娟子，是在新千年第一个情人节的午后。当料峭的春风经历了遥远的跋涉，刚刚降临西安古城的时候，我带着一身旅尘，象一尾冬眠方醒的倦鱼，游走在毕直的雁塔路上，空气中弥散着玫瑰的芬芳。

世界真的很大，大到你可以放逐无缰的思绪，在凭空想象的原野里遨游，无边无际，坦荡如砥；世界又真的很小，小到你一不经意，便踢翻了一段拥挤的传奇，触动了一次狭路的遭遇，让你在举手投足的一刹那就能有翻云覆雨的惊喜，如梦如幻也不足为奇。

一路北行，当城墙的轮廓，和平门的拱形渐次映入眼帘的时候，我立刻惊宅于墙根下一个婷婷傲立的身影：娟子一袭火红的旗袍，象一支初春待苞的玫瑰，鲜艳欲滴。长发辫成一绺，由脑后经胸前垂落，纤细的发梢在风中的颤动,仿佛向古城倾诉着欢快委婉的故事。那古典而端庄的美，娟秀而娴淑的韵，象一出笛声中的舞蹈，清新激昂而又缭动心弦。我的神思不禁豁然开朗。这让我想起了旧时唐宫的仕女：柳眉杏眼肤似膏，朱唇半启润如枣；天香国色何相近？春风芍药三尺腰。但她们绝没有这样出类拔萃的纯朴品质，她们有的只是脂粉和利欲掩盖下的平庸。我被深深的打动，一种久违的激情、踏破铁蹄无觅处的感慨一并涌上心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造型，我该在梦里追寻过多少回啊！

“买花吧，先生，送给你心爱的人，让她为你感动，爱你一辈子吧！”

娟子的话盈盈入耳，我这才发觉，她的手中捧着一大把火红的玫瑰，这声音显然是冲我而来，我不禁一时间局促起来，回答她道：我只是个过客，在这里既无亲无友，也无牵无挂，玫瑰对于我来说，暂时还是奢侈。

“那就更需要了”，娟子热情洋溢的说：“一个人漂泊在这座孤零零的城市，内心的渴望就象只风中的游烛，凄苦而又无奈，有了玫瑰的陪伴，才显得欢快而又明朗，才能感到祝福与温暖，何乐而不为呢？买一枝吧，送给自己！”

多么知情达意，善结人缘的娟子啊！只漫不经意的一席话，就让我的心绪云开日出般的灿烂起来，我随手抽出一枝，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一股浓郁的芬芳立刻沁入心脾。

我立刻有一种冲动，侃侃道：其实，你就是一枝玫瑰，一枝最美最艳的玫瑰，你让我突然间明白了生命之中什么是不可承受之重，什么是不可解脱之沉。玫瑰，相对于人来说，只是一种寄托，一种自信和诚挚的化身。在这之前我不得其悟，是你点化了我，你给了我玫瑰的另一种含义：不仅预送情义，也充实安慰自己。但我更觉得，你才是最需要她的，虽然你手持了一大把，其实都是被出卖的赝品，真正属于你的却没有，所以，我要把这枝玫瑰送给你。

娟子的脸微微一红，长长的睫毛飞扬起来，一股清亮的波光在眼中闪动，荡漾开来。

“谢谢你”她只略微的迟疑了一下，便接过玫瑰，很轻巧地插在她那纤长的、浓墨般均匀细致的辫子上，鲜艳的色彩象一团烈焰，绽放在娟子青春洋溢的俏丽里。

我说为什么要谢我，你才是我要感谢的人。那么多的祝福，那么多的温馨，都在你的手中传递，你简直就是天使啊！就让我为天下所有的有心人，为得到、或即将得到、终将得到祝愿的人来感谢你，以玫瑰的方式，也包括我自己。

娟子一脸的沉静，幽幽地说：“你是今天，不，讫今为止第一个以这种方式来对待玫瑰的人，我真的……很感动！”

娟子从容地走入了城门，回眸的一刻，那水晶一样的眼光只那么一闪，便让我的沉思跨越千年，回到那个红粉漫落的宫庭，让我终于明白，浓抹粉黛的三千佳丽，究竟是被一种怎样的惊艳所黯失了颜色。我的激情与感动，仿佛是娟子青丝垂成的秋千，一直荡到了长安之外，春天之外。

就这样延续了一段神话，娟子成了我此次旅途的异乡知己，我能轻易的在千万人的人流中，一眼就捕捉到那根纤长秀美的发辫，那个古典端庄的玫瑰一样的娟子。我的心象一面飞扬在高空的风筝，被她那青丝抽成的绳所牵系，怎么也摆脱不了对娟子殷殷于怀的眷恋。

但是，再长的筵席终究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再长的旅途终究要峰回路转的一天。娟子虽然依依，也终究坦然释怀，毕竟，这世界并不能隔绝什么，我们还会有山重水覆的机遇。况且，由距离和思念产生的美是那么的诱惑和迷人，我们都拭目以待。

离去的一刻，我握紧娟子的手，揽她入怀，右手抚摸着她腰间那青丝长垂的发辫，额际的秀发散发出玫瑰的芬芳，令我陶醉。我只轻轻的一拽她那丝绸般光滑的发丝，娟子的头便仰起，一张鲜艳的、苹果般的脸便呈献在我的面前，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是一对闪动着清辉和圣洁的大眼，两颊的红晕象一抹晚霞，薄巧的双唇似西山红叶般的灿烂……再没有比这更丰硕，更迷人的果实，我俯下头去，忘情地吻她，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燃烧了许久。

秋天的时候，我的案头已积存厚厚的一摞情书，我对娟子说，等她到访的时候我要一字一句的读给她听，让里面的每一个词汇、每一种赞美都变成一阵甘霖，浸透她的每一层花瓣。娟子肆谑的说：当心啊，要是玫瑰不长花瓣专长刺，扎透你！我款款而笑：来吧，鲜血染成的玫瑰才更有生命力，更值得爱和珍惜呢！

但是，世界是一个魔幻的舞台，一切东西都在它的编撰下循序变化，经历了一季漫长等待中的煎熬后，娟子还是以前的娟子吗？我的心里不禁多了一丝隐忧。

小城简易的车站上，送走了最后一趟车，我始终没有等到娟子，没有找到那秋千一样荡来荡去的发瓣。当黄昏临近，人流散尽的时候，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和失望回到住处。远远看去，门阶上一个卷曲的身影，象一团桔黄色的火焰，就在火焰腾起的一刻，我又一次惊呆了。

娟子依然美丽，一袭桔黄色的风衣，微卷的短发齐肩披散着，一绺绺金黄、橙红、青蓝的染色夹杂其间，眼光依然亮丽动人，睫毛突闪，眼脸上闪烁的涂影像满天的金星，底色是一抹淡蓝。

娟子一脸委曲，连声责怪我怎么不去接她，是不是有意冷落？我喃喃道：我怎么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我没认出来，你的辫子……？心里却是难抑的失落。我知道，这一刻，我的玫瑰，我那秋千一样荡着的玫瑰已经消逝了，象一支风中之烛，滑过沉静的夜空，消逝在凄凉的心海里，只留下记忆的光辉还在闪烁。

娟子风一样的扑进我的怀里，我一把搂住她，随手反射性地朝腰际探寻过去，什么也没有，青丝已断。我失望地对她说：天凉了，快进屋吧。

安顿好娟子，我懒散地坐在案前，从抽屉取出那本装璜精美的影集。过去的日子里，我曾千百次的打开凝视，回味那动人心魄的一刻，而此时终究定格成了一种回忆。往事的轻烟散尽了，只留下了孤独的自己，一如从前。

娟子轻轻地走了过来，斜躺在怀中，送上她那激情火热的嘴唇，我不再有感动，木然的无动于衷。突然，娟子猛地坐起，一把推开我，尖声到：你原来根本就不爱我，我抗议，你这是在敷衍、虐待我！

我无话可说，轻轻地合上影集。娟子的心是敏感的，她已经猜测到了什么，一把抢过影集，瞅了许久，然后问：“原来你心中另有她人，你爱她胜过我，或者她比我更重要吗？”

我木然的点点头，是的，我忘不了她，那是一份远去的记忆，一段缠绵的情怀，我以为现在的你一定会替代她，但是我做不到，她一直就珍藏在我心底。她跟你一样美丽，但却具有你所丧失的，令我迷恋的东西。

娟子睁着绝望的眼睛，伤心的说：即然这样，我不能生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就此分手吧，我……祝福你们……但，我不甘心！

我茫视窗外，默然地点了点头。

娟子是捂着脸消逝在小城的夜色中的，我没有送她。

缘份是一种很朦胧、难以预期的东西，一见钟情往往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枉然。当一个人一旦失去他心中所追寻的偶像模式，爱情便成了一座支离破碎的坟茔，对方轻易的改变往往会葬送美好的前景。我不否认我卑微的心里夹杂的自私和偏执，甚至是变态，但是，我确实无法容忍娟子轻率的转变。我认为，作为相爱的人，爱他，就必须适应她，适应她的情趣与嗜好，努力维护、保持在对方心中的形象，让自身的条件与对方的所望相吻合，让他在爱你的同时也迎合你的所爱，这才是对爱的尊重，不然，你拿什么来取悦、吸引、激励他？

多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已渐渐淡忘了这段陈馕旧事，却依然被一阵紧促的铃声惊醒，电话中，娟子一声幽怨的问候，又让我点燃了玫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