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裴海霞作品 | 西夏人的黑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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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阿拉善高原额济纳黑水城的天黑得格外早,似乎要着急地掩盖草木萧条、万物沦陷的细节。当猩红冰冷的太阳整个跌落地平线后,广袤的天地间缺少了黄昏的过渡,黑暗迅速隐去了大地的痕迹,只剩下城墙的剪影辗转起伏在水墨青浓重的夜色里,成为一种时光独有的铿锵剪影。
平静的天空早在六百四十五年前的烽火中坍塌了,一个十六万平方米的遗址群,岁月的磷光在时空的伟大与肃杀中荡漾,从前党项人凄厉的歌声还有某些惊心动魄的时刻,丢失在了远方的黑暗里。城里城外死了一般沉寂,屋舍院落们已被时光打磨成一滩滩废墟,简单地描述着黑水城的故事梗概。这个土城是两个王朝正史外的小道消息,它曾经繁华,因为有过经久的繁华,几百年里的炎凉都拥挤在泥城里,他们之间相互纠缠,相互撕扯,反而更增加了它内涵的深度和广度。城里现在一贫如洗的荒芜并不是真正的空洞,它实际是一个展馆,许多暗藏于隐秘幽深之下的构件、板瓦、麻织物甚至灰烬,都潜伏着西夏或者元代流年中的影子而变得不可捉摸。那些暗藏在黑影里无比丰富、盛大的细节都在时间的辽阔和浩渺无边里暗香浮动。
遥遥无期的时光中,城墙在一点点地风化、剥落,在荒芜和丰盈之间往事却在包浆,越积越厚。城里的道路呈现出向下沦陷的姿态,那些曾经的某个街巷和一些出现在不同时间段里、来路各异的人在往事里归来荡去的声音,连同道路上奔跑过的车水马龙、繁华和热闹,茫然的近乎于未知,彻彻底底地回归了了无声息的无人之境。
西夏的方城在元代的长方形城的东南一隅,元代的土城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紧紧包裹、叠压、渗透着西夏的城,这渗透在不经意间无意识地保护了西夏城墙的完整和深邃。西夏城墙的西墙和北墙被后来元代城里的居民依仗着分割成了数段,建了一些房舍和寺庙。西夏建筑大抵在元朝时期被摧毁或被重建,只有一些寺庙和佛塔保留了下来,那是大元的统治者也需要用《般若波罗蜜心经》的经文,收摄尘嚣中来自五湖四海的心身,在佛国极乐世界里忘却世俗里的欲望和纷争、忘却目光里的繁华与绚丽。
城内西南有一座八角密檐式空心佛塔,土坯砌筑,外施白灰泥皮。佛塔持重、内敛、深沉的外形中潜伏着西夏的影子而变得不可捉摸。当然,那不可捉摸也是一种风格,是久别重逢后的陌生。陌生的还有西夏的文字,这些文字连同那些文书尘封在阳光照不到的地下或者佛塔里,在西夏灭亡后的几百年的时光中流转下来,横空出世,让二十一世纪的芸芸众生们可以循着陌生文字方向的去还原一段有意思的历史。
西夏的文字无声、无味,它的安静与孤独,以及它所经历的被葬身于深渊后的委屈都成为西夏的气质,就像是西夏烽火里燃起的狼烟飘忽旋转,夹杂在历史长河的苍茫与征程中,迂回于亘古不变的天地间。死而复生的西夏字、方方正正的文化符号、描摹着西夏的烟雨,穿越千年光阴,与青史邂逅。用西夏字写的西夏史落笔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轻舞飞扬,而它只不过是中国的历史在长篇写作中有过的一个沉沉的呼吸,一呼一吸间,吸气时鼻尖微凉,呼气时鼻腔微热,毫无觉察地湮没在历史的褶皱中。
就是这短暂的呼吸却凝结着党项人的睿智和坚韧。
当所有的睿智和坚韧,终将成就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的到来,为了这一时刻,党项人的先祖们从高寒的山谷、黄河的源头聚集到关中平原一带,像一条从天际奔腾而来的洪流,凭借着血液里奔涌的骁勇善战,历经隋唐五代时期血雨腥风汹涌澎湃的争夺、厮杀、碰撞,在残酷的行进中完成了原始生产部族向封建文明的进化与升级。
党项人的这段北迁的路程很漫长,从魏晋一直走到了隋唐。谁也说不清楚这次漫长的迁徙,多少人死在了途中,又有多少人在途中出生。这些都无从知晓,偶尔,中原王朝的史书中出现的一些零星的笔墨,记载过这支迁徙族群的蛛丝马迹。最终这个面目黧黑的族群挥舞着马背上的弯刀腾跋奔涉抵达天地明净的西北,整理营造新生活的聚集地,缔造出一个与宋、辽、金同时鼎立华夏大地的大夏王朝。
从此党项族的历史不再苍白、不再颠沛流离、不再支离破碎,民族的底蕴和历史的内涵开始在西北河山的另一番天地间舒展激情。
从这个族群的皇族登基的兴庆府(宁夏银川)到黑水城的路很远,一千多里,穿山越漠。这中间广阔的地带被地理学家称之为阿拉善高原。这广阔无垠的地域为戈壁、沙漠、绿洲、河流、低山所充盈。在这块坦荡的土地上,游荡过许多的游牧民族,他们像一股股的泥石流,不定时地泛滥成殇。
公元11世纪二三十年代,当党项族出现在阿拉善高原时,这个游牧过的民族,在岁月的激情涤荡与悲喜交织中,放弃了野性的争夺,胼手砥足在荒漠的绿洲开沟引渠,播种、收获。许多小小的、兴旺的牧村诞生了,一亩亩农田铺排开来,一盏盏温暖的灯火点亮夜空,一个适合生命繁衍的黑水城,孕育而生。这是生存法则的造化与创举,这是大自然对党项人的垂青与恩赐。
黑水城是西夏王朝的一个重点章节,傍依黑水河下游,连接着蒙古高原、宁夏平原和黑河中游地区,捍卫着西夏广袤的西北疆域。在这片区域内沿着河流和有水源的地方都筑有烽燧,一座座烽燧连成了一条巨大且又复杂的军事防御体系,他们用烽火或者驿马与黑河中游的肃州(酒泉)进行着联系,而当战争过后,这些军司、关隘,烽火驿道就链接成商旅通道,交而易之,交而流之。交通、贸易畅通了,社会也就安定了,黑水城渐渐活泛开来,各种嘈杂的声响汇集成荒漠中的盛宴,灵动的城市空间里,窄窄的街道,清寂时飘满了细碎而密集的木鱼声,凝结成一个民族祥和的畅想。佛性的阳光普照,身披袈裟的僧侣幸福而安详地走在现世宁静的幻影中,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某个女孩的心事。
后来元代的党项族诗人马祖掌所做的《河西歌》写道:“贺兰山下河西地,女郎十八梳高髻。茴根染衣光如霞,却召翟昙作夫婿”。尽管这是昔日西夏女子以嫁僧侣为荣的追忆,可这粒粒充满烟火的细沙,竟也把党项人的生活涤荡的有了情调和诗意。
静谧中,这个王朝的一切似乎是那么安逸和温暖。可美好总是那么稍纵即逝。
1908年,俄国人科兹洛夫在这座孤悬在大漠边地的废墟里,掘获了一份西夏献宗乾定二年(公元1224年)西夏暮年,黑水城守城婆年仁勇写给西夏皇帝李德旺(献宗)的一份请求调离黑水城的奏表。也正是这一时期,西夏国衰败的表象下压抑和不安的气氛始终盘踞在疆域的上空,整个民族都在与蒙古、北宋和金朝进行着艰苦地博弈,一种关乎民族的不祥之兆即将爆发。
困顿在大漠深处的黑水城变成了一个受难者的炼狱,生死对决前的混乱像瘟疫般在蔓延,分散在各处村庄里有人已相继悄悄离开逃亡相对安全的内陆,还有更多的党项人走出毡房和泥屋拿起了弯刀。
末日之时,人都是要疯狂的,公元1224年的夏天闷热多沙尘,连日闷热的天气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叛离黑水城的人越来越多,大片的土地清冷荒凉,方圆几里已不见故人。
此时,黑水城最高防御将领党项人婆年仁勇的职责异常艰巨。然而蒙古帝国的军队从公元1205年开始大举进攻西夏,战火的硝烟早已弥漫了全境,整个王朝面临着灭亡的厄运。
婆年仁勇也急于想逃离这个荒漠中的孤岛。
婆年仁勇,鸣沙地方(宁夏中卫)人氏,已在此任职九年。
任职期间婆年仁勇是尽忠职守的,他调集、储备军粮、战戟、火炮等军需,修筑了黑水城到肃州(酒泉)之间的十九座烽火台。
因而他上书的目的是复杂的。
婆年仁勇以借77岁高龄的老母在堂,故因有病为由,呈请西夏皇帝德旺转任鸣沙就近任职。科兹洛夫1908年带走的这份婆年仁勇的奏表只是一份复件或者是草稿,让后人无法得知他最终是否离开了黑水城。
公元1226年,蒙古的铁骑像一只威猛的雄狮,大踏步地穿越旷野里的荒芜,张开它的威武雄壮的大口,上颌下颌紧紧地咬合下,西夏的黑水镇燕军司顷刻间就被吞噬殆尽,去赴了一场死亡。
翌年,西夏灭亡。一百九十年的大夏政权,颓圮时,万般浮华都化作了泥。元朝的铁蹄踏破了西夏了山河,踩碎了西夏党项人的家园,西夏国蚀骨的殇,变成了无人在意的孤魂,党项人便安静了混迹于人间,被绵延的时间之光覆盖,仿佛从此消失了一般。
当风暴过去后,被元军“旋取”后的黑水城许多人活了下来变成元朝的人继续固守城池。在光阴的慰藉、愈合下,这个荒漠绿洲夹缝中的岛屿,在元朝更为宽广的地域里,一些晃动的人影从远方游聚到了黑水城,一切的生命又在春天跃跃欲试,灵动再一次悄然萌芽。黑水城依旧在大漠独立苍茫,只是在元朝,它被城门外的河泥夯筑的更高也更大。
西城门外的黑河水,汤汤滔滔,水面阔达,为众生所膜拜并热爱着。河岸边沿着牧羊人挥出的小径,元朝在游牧民族开辟的居延古道设立了大都通往漠北哈拉和林的机要驿道——纳邻道。这是一条沿着水源地唯一能通过荒漠的驿路。这条驿路链接着由大都通往河西走廊再到漠北的世界,是一条荒漠中只准悬带金银字牌、通报军情机密的重要使臣通过的军事密道。由于它的唯一性因而也催生出常年有一部分行走丝路的马帮驼队四季兼程,要经此道从中原腹地到岭北行省去进行茶叶、药材、瓷器、布匹与畜产品之间的交换,与其说这是一条供需通道,它则更像是穿越沉默冷峻荒漠中的一场艰苦卓绝的长征。
所有过路的商队要在黑水城准备通过瀚海大漠所需要的十五天的粮草,跋涉中的顿足在不经意间促使着黑水城焕发着生机和希翼。
公元1274年,一个黄昏的傍晚,威尼斯人马可波罗父子从甘州(张掖)骑行16日,携带着对忽必烈大帝的敬意随着商队途经了黑水城,牵连出来的却是东西文化流转传播的往事。
此后的几百年里,马可波罗的游记和这个西夏故地的黑水城纠缠在一起,勾勒出元朝早期黑水城的城市影像。
马可波罗的目光里是一副黄昏的油画铺陈在斜阳中,这是长久行走荒漠的人久违了的画卷,战争的阴霾已逐渐退去,农业与畜牧业自然结合的广袤的大地在复苏,成群的乌鸦飞起来又落下去,顶着璎珞的芦苇就长在河边,摇曳、多姿,它们随风伏下去又随风弹上来。
不大的黑水城里,处处飘散着烟火气息,水井、柴门、篱笆、木屋、栅栏、泥舍还有袅袅青烟的气息,这些世俗间的元素在红彤彤的烟霞中营造出一场荒漠中赏心悦目的饕餮盛宴,沉醉而奢华。
驿馆就在城里,老街上一盏盏油灯,一明一闪,与夜的宁静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马可波罗离开后的公元1282年,元朝的军队扩建了西夏留下的黑水城,元朝在这里设立了亦集乃路总管府,统领此地事务。
扩建后的黑水城依旧是一个军事防御性质的移民城市,蒙古、汉、回纥、党项等民族交错杂居,这就决定了它的城市性格具有某种模糊和语焉不详的特点,城市中的思想形态也呈现了多样性,城墙上的佛塔与城外飘出唤拜声声的清真寺酝酿出别样的烟火,因此城市中会形成一种“多元性”的力量。
西城门对着一条土街,1982年内蒙古考古研究所的发掘报告中称其为“总管府前街”。“总管府前街”北侧,有一个隐约能辨出院落的遗址,考古证实那里就是当时黑水城最高行政机关所在地“亦集乃路总管府”。《元史.地理志》载:至元二十三年,住在这里的第一任总管忽都鲁上书说黑水城附近有九十余顷农田可以耕作,请求调用南宋投降的军队与附近的“西僧余户”开凿一条名为合即渠的水渠进行灌溉。现代的考古证实,元朝军民先后在这片区域开凿了9条水渠,灌溉绿了又黄的田野,他们的辛勤汗水滋润了来年花红绿柳的肥沃,使得自西夏开垦以来的大漠广野变为良田,他们收获着沉甸甸的麦穗,生计由此而充裕。
700年后的总管府于此时、此景是清寂、残败的,青砖散落于此,院墙、房舍不见踪迹,盛况不再,其昔日的威严、庄重皆归隐于时光的深处。
东城门对着的商业街,这条商业街且叫“东街”吧。“东街”,汇集着作坊、酒肆、面馆、杂货店,这些建筑大多为土木建筑,并有雕刻和彩绘,曾经的人流不息,城中的繁华尽在其中。东街的左右,经纬交织的小巷中分布着寺庙、民居,林林总总,唯一找不到1982年的那次考古发掘,出土文书中提到的书院的踪迹。耕可显富,读能荣身。元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元世祖首次下令广设书院,将书院和理学推广到北方地区,缩短南北文化的差距。出土的文书证实黑水城设有书馆,并先后有6位教授在此执教,只是文书里记载过的那有口破铁锅的书馆早就没了踪影,时间偷走了它的地址,把它的身影深深地隐匿起来。
从西夏初期开始世代繁衍生息在黑水城的人们,在井然有序的历史传承中,在大漠风光之下,红柳般细柔,却傲立于风沙盐碱中。
只是,进攻和守卫者的矛盾永远是无法消弭和谐,元朝也没能从胜利走向胜利,它灭掉西夏一百多年后,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就被明朝灭掉了。
公元1672年的黑水城,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传说,到了战争的最后,黑水城守将哈拉巴特将军,将全城所有的珍宝全部丢弃到一口枯水井里,并杀死了他的一双儿女在此殉城。
明军夺取后,随即把黑水城挡在了明长城之外,丢弃于荒野。它如荒草瑟瑟地在寒冷的风中兀自飘零。
黑水城的人走后,偌大的城障只把无可选择当做选择。有些往事在荒野里变成了一笔糊涂账,有的只是模糊的传说。从黑水城走出的人,扶老携幼,去了河西走廊,去了远方,分枝散叶,一代一代,被时间淘洗的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战争来临时城里纷乱,大火过后,屋舍碎成了一堆黑糊糊的焦炭,又被沙尘所遮盖变得和黄土一个颜色成为一个个的废墟,一些精美亦或是有价值的物件就藏身于废墟之下,像是历史埋下的种子,后来所有的重大考古发现不过是时光结出的花和果实而已。
黑水城像一部历史名著,有着井然有序的时间传承,有着艺术的封面,有着沧桑悲凉的扉页和插图,有着被考古发现一点点揭秘的正文,它在大漠强劲风沙的冲刷中坚挺了七个世纪,满世界的流沙,也掩盖不住它的流光溢彩。
时光的长河中万物在将醒和未醒之间徘徊,远离人烟蛮荒的戈壁上,一个老汉的羊群在一次春季转场时,又一次路过了古河道旁的黑水城。
荒凉的空气中羊群热烈的叫声传得极深极远。
城墙的阴影里弥散着冰凉,有冰森森的冷气悍然入侵。
老汉就坐在一块跌落的羊头石上,眯着眼,燃起了一支烟,那点猩红仿佛来自元朝,又仿佛来在更远的西夏。那一缕薄烟缥缈、疏朗,向着四周洇染,试图复原万里烽火的链接,重新勾勒起烽火往昔的渊源。
薄烟上升得并不高远,如同被七百年前那场蚀骨的伤痛紧紧地攥着。
黑水城在时光中透着沧桑,又起风了,那风是一个偷渡者,在它的两个迥异的朝代里自然的跨越,承转自如。
作者简介:裴海霞,女,内蒙古作协会员,1998年起进行散文、随笔、小说创作,作品散见《内蒙古日报》《朔方》《鹿鸣》《雪莲》《内蒙古史志》《内蒙古文物》《西部散文选刊》等。从事居延文物保护和鉴赏工作,现居内蒙古额济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