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臣:冰 雕
冰 雕
——战火中的维纳斯
初夏。
一场大雨扫过朝鲜半岛北部的驿谷川河谷,洗净了空气中战争的硝烟和尘埃,满山林木显得分外苍翠欲滴。小小的迎春花刚谢落,一簇簇映山红又遍山灿烂盛开,像一朵朵粉红、绛红的云霞飘落在山坡上,河谷两岸成片的苹果树,也散发出扑鼻的清香、沁人脾肺。
敌机的轰炸刚停,一群群山雀就从躲藏的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叽叽喳喳的欢闹着,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甜蜜的花香熏得野蜜蜂像醉汉似的在花丛中摇摇摆摆的跳采蜜迪斯科,整个河谷都回响着它们嗡嗡嗡的幸福的哼唱声。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山坡、草地、树枝和娇艳的花朵上,大自然充满了勃勃生机。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路上潺潺的喧哗着,从大山深处奔流出来,婉蜒着从这个只有60多户朝鲜老乡的小村旁流过。
我们二营胜利完成夜月山狙击战任务撤下阵地后,营部就临时驻扎在这个几乎被敌机炸毁了一半房舍的小村子里。
这天傍晚,我从团部开会回来,十几里山路走得我浑身燥热,我摘下用树枝编的伪装圈,边扇风边向小溪走去,准备跳进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洗。
刚走近村口不远处的小溪,便看见村里的一位朝鲜少女崔英子与她的未婚夫,一位伤愈归队重返前线的朝鲜人民军中尉正在小溪旁依依惜别,英子的右手拄着一把铁锹,脚旁放着朝鲜老乡背东西用的背夹。村里的妇女们每晚都要轮流到七、八里路外通前线的公路上,配合志愿军工兵部队抢修被敌机封锁炸坏的公路,保证军需物资顺利及时的运到前线。
英子是个文静、端庄而纯朴的少女,脸上总是挂着亲切、安详的微笑,当她和女伴们嬉笑、唱歌跳舞时,她那双像秋水般涟漪荡漾的双眼,似乎收尽了满天的彩霞,充满令人羡慕的青春活力,然而在她安详的微笑中,有时也掩不住一缕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忧虑和疲惫。历史把朝鲜妇女推到了战争的浪尖上,战争使朝鲜的少男少女过早地成熟,过早地承受了家庭和整个民族的苦难。男人们都上了前线,后方的生产、生活及一切工作,都压在了妇女们柔弱的肩上。
还不到20岁的京子就担任了里人民委员会委员的工作,妈妈年老多病,还有个12岁的小妹妹,英子不仅要承担家中的全部农活,还要安排、照顾村里那些亲人牺牲在战场的孤儿寡母的生活,组织村里的支前工作。
英子的父亲是朝鲜人民军的一位少校营长,在汉江血战中英勇献身,英子和母亲忍着内心的巨大悲痛,擦干带血的泪,在半年前,又毅然把刚满17岁的弟弟送上前线。
眼下,这位年青的朝鲜少女又不得不面对她人生中的第三次生离死别。“多少荒冢伴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我不禁黯然神伤,战争啊战争,你为何如此残酷,如此无情。我静悄悄地站在一棵老苹果树浓密的树荫下,不愿惊扰了这对苦难的恋人。
夜色将临,满天夕阳残照,正是黄昏。远山,近树,天边最后一抹胭脂色的晚霞和这对恋人的倩影,都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善良的小溪似乎不忍目睹这对饱受战争苦难的恋人最后的泣别,失去了往日的欢快和喧闹,悲伤地默默流过这对年青人的身旁。
这时我的脑海中不禁闪过几天前的一个情景,英子和一群女伴从地里劳动归来,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在伽耶琴的伴奏下,动情地曼声合唱《在泉水边》这首优美的朝鲜民歌:“我们大家提着水桶一同来到泉水边上,亲爱的人们排好队伍准备出发开往战场。
人们跑来摘朵鲜花,争给亲人戴在襟上,虽然是害羞也还是把话讲:胜利之后千万归来,来到这里清泉边上,来看看我们唱歌的姑娘”。这群朝鲜少女都有亲人在前线,战争使这些正值美好青春年华的少女,都经历了烽火离别的痛苦。
亲人生死未卜,战争胜负难测,她们的歌声里很自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伤感和凄凉,催人泪下。这首歌的意境不正是眼前英子难分难舍地送别自己的未婚夫重返前线的情景吗?”胜利之后千万归来,来到这里清泉边上……。”
胜利之后他还能平安归来吗?两年的战争,几乎摧毁了这个国家的一切,大小城镇、工厂转瞬间变成废墟瓦砾,从前线到后方,熊熊大火日夜燃烧着,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争还在残酷的进行,面对以世界头号军事强国美国为首的强大侵略者,每一次战斗、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血的代价和牺牲。“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战争终会结束,但是,当胜利的那一天到来时,英子的心上人能够平安归来吗?!
隆隆的炮声,像千万只巨大的铁桶滚过地平线,沉闷地雷鸣般的轰鸣着,前沿阵地上冲天的火光,把绚丽的晚霞染上一层不祥的、恐怖的血红色,低低的悬垂在人们的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战地的黄昏,总是笼罩着一种悲壮,肃杀,神秘莫测和令人心悸不安的恐怖气氛。
俩人相对无言,默默地相互深情的凝望着,英子的眼里流露出少女纯真的情愫,那么温柔、深情和动人,但在如血的残阳和不时闪耀着的爆炸的火光中,却又渗透出难以言喻的无奈,深深的忧郁和近乎绝望的哀伤,清秀端庄的脸庞上,那泪眼模糊的微笑,显得如此苦涩、凄楚和幽怨,任谁见了都会心碎。我的心像突然触电般一阵颤栗,痛苦地收缩起来,升起一种无言的悲凉和痛楚。
凄励的炮声,催促人民军中尉不能再停留,他吃力地抬起还扎着绷带的右手,向心爱的姑娘敬了个神圣的军礼,默默地转过身,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向着村外走去。
暮霭四合,夜色朦胧。山村、树木和小溪都逐渐沉隐在冷冽而滞重的夜幕中,只有朝鲜少女穿着雪白的衣裙、拄着铁锹的身影,像一尊圣洁的冰雕——战火中的维纳斯女神,默默地哀伤地伫立在晚风中。
晚风忧伤的掠过她的发梢,溪水鸣咽着从她的脚下流过,好像都在幽怨地吟唱:“胜利之后千万归来,来到这里清泉边上,来看看我们唱歌的姑娘”。
暮色沉沉,战线上空火光冲天,探照灯惨白的巨大光柱,在漆黑的夜空中来回交叉的晃动。随着在不远的公路上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则是一刹那令人晕眩的刺目强光,像无数把巨大的利刃,划破夜幕,也照亮了像冰雕一样伫立着的英子。
英子似乎被爆炸声惊醒过来,利索地背上背夹,扛起铁锹,缓缓地但坚毅地向着爆炸激烈响起的地方走去。
远处,三颗红色信号弹倏地像流星般划过夜空,夜风中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夹杂着苍凉、激越的冲锋号声,断断续续的厮杀声。
我们的进攻又开始了!
刘秉臣,西南大学退休副教授,原解放军第47军141师423团2营中心文化干事。1953年3月,在朝鲜西线老秃山战斗中,率六连击退美7师哥伦比亚营的多次进攻,歼敌60余名。并亲自毙敌、伤敌各1名。本人也血染疆场。
至今还留在腰部的美国弹片和伤残的左腿,无愧于历史的表明:“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血染的风采。”
1955年秋,考入西南农业大学园艺系,1959年秋毕业后留校,先后任过助教、系党支部书记、外事办主任等职。曾赴日本、美国、法国进行过短期考察和访问。
本人已入选〈中国少数民族专家学者辞典〉及〈中国专家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