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书论
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因而遂滋,则谓之字,有六义焉。一曰指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日、月是也。三曰形声,江、河是也。四曰会意,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老、考是也。六曰假借,令、长是也。夫指事者,在上为上,在下为下。象形者,日满月亏,效其形也。形声者,以类为形,配以声也。会意者,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也。转注者,以老寿考也。假借者,数言同字,其声虽异,文意一也。自黄帝至三代,其文不改。及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矣。汉武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以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汉世秘藏,希得见之。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策书十余万言。案敬侯所书,犹有仿佛。古书亦有数种,其一卷论楚事者最为工妙。恒窃悦之,故竭愚思,以赞其美,愧不足厕前贤之作,冀以存古人之象焉。古无别名,谓之字势云:“黄帝之史,沮诵、仓颉,眺彼鸟迹,始作书契。纪纲万事,垂法立制,帝典用宣,质文著世。爰暨暴秦,滔天作泪,大道既泯,古文亦灭。魏文好古,世传丘坟,历代莫发,真伪靡分。大晋开元,弘道敷训,天垂其象,地耀其文。其文乃耀,粲矣其章,因声会意,类物有方:日处君而盈其度,月执臣而亏其旁;云委蚝而上布,星离离以舒光;禾卉苯荨以垂颖,山岳峨嵯而连冈;虫蚑蚑其若动,乌似飞而未扬。观其错笔缀墨,用心精专;势和体均,发止无间。或守正循检,矩折规旋;或方员靡则,因事制权,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矫然特出,若龙腾于川;森尔下秃,若雨坠于天。或引笔奋力,若鸿雁高飞,邈邈翩翩;或纵肆阿那,若流苏悬羽,靡靡绵绵。是故远而望之,若翔风厉水,清波漪涟;就而察之,有若自然。信黄唐之遗迹,为六艺之范先。籀篆盖其子孙,隶草乃其曾玄。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辞之可宣。”
——卫恒《四体书势》
昔周宣王时,史籀始著大篆十五篇,或与古同,或与古异,世谓之籀书者也。及平王东迁,诸侯力政,家殊国异,而文字乖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益之,罢不合秦文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或日,下土人程邈为衙狱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十年,从狱中作大篆,少者增益,多者损减,方者使圆,圆者使方,奏之始皇。始皇善之,出以为御史,使定书。或日,邈所定乃隶字也。自秦坏古文,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王莽时,使司空甄丰校文字部,改定古文,复有六书。一曰古文,孔氏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秦篆书也。四曰佐书,即隶书也。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书,所以书幡信也。及许慎撰说文,用篆书为正,以为体例,最可得而论也。秦时李斯号为二篆,诸山及铜人铭皆斯书也。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少异于斯,而亦称善。邯郸淳师焉,略究其妙,韦诞师淳而不及也。太和中,诞为武都太守,以能书,留补侍中,魏氏宝器铭题皆诞书也。汉末又有蔡邕,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然精密闲理不如淳也。
——卫恒《四体书势》
邕作篆势曰:“鸟遗迹,皇颉循。圣作则,制斯文。体有六,篆为真。形要妙,巧入神。或龟文针列,栉比龙鳞;纾体放尾,长短复身;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焚氲;扬波振撇,鹰踌鸟震;延颈胁翼,势似陵云。或轻笔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似水露绿丝,凝垂下端;从者如悬;衡者如编;杳杪邪趣,不方不圆;若行若飞,蚑蚑翾翾。远而望之,象鸿鹄群游,骆驿迁延;迫而视之,端际不可得见,指为不可胜原。研桑不能数其诘屈,离娄不能睹其郤间,般垂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处篇籍之首目,粲斌斌其可观。离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先。喜文德之弘懿,愠作者之莫刊。思字体之兆仰,举大略而论旃。”
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汉因行之,独符、印玺、幡信、题署用篆。隶书者,篆之捷也。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至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大则一字径丈,小则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或时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讨钱足而灭之,每书辄削而焚其柎。梁鹄乃益为版而饮之酒,候其醉而窃其柑。鹄卒以书至选部尚书;。宜官后为袁术将,今钜鹿宋子有耿球碑.是术所立,其书甚工,云是宜官也。梁鹄奔刘表,魏武帝破荆州,募求鹄。鹄之为选部也,魏武欲为洛阳令而以为北部尉,故惧而自缚诣门,署军假司马,在秘书以勤书自效,是以今者多有鹄手迹。魏武帝悬著帐中,及以钉壁玩之,以为胜宜官。今宫殿题署多是鹄篆。鹄宜为大字,邯郸淳宜为小字。鹄谓淳得次仲法,然鹄之用笔尽其势矣。鹄弟子毛弘教于秘书,今八分皆弘之法也。汉末有左子邑,小与淳鹄不同,然亦有名。
——卫恒《四体书势》
汉兴而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时,齐相杜度号善作篇。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甚巧。凡家之衣帛,必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下笔必为楷则,号忽忽不暇草书。寸纸不见遗,至今世尤宝其书,韦仲将谓之草圣。伯英弟文舒者,次伯英。又有姜孟颖、梁孔达、田彦和及韦仲将之徒,皆伯英弟子,有名于世,然殊不及文舒也。罗叔景、赵元嗣者,与伯英并时,见称于西州,而矜巧自与,众颇惑之。故英自称”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河间张超亦有名。然虽与崔氏同州,不如伯英之得其法也。
——卫恒《四体书势》
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虫蛇虯蟉,或往或还,类婀娜以羸羸,歘奋舋而桓桓。及其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窊隆扬其波。芝草蒲葡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举而察之,又似乎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转相比附,窈娆廉苫,随体散布。纷扰扰以猗靡,中持疑而犹豫。玄螭狡兽嬉其问,腾猿飞鼬相奔趣。凌鱼奋尾,骇龙反据,投空自窜,张设牙距。或若登高望其类,或若既往而中顾,或若倜傥而不群,或若自检于常度。
——索靖《草书势》
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
又有六种用笔:结构圆备如篆法,飘飏洒落如章草,凶险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飞白,耿介特立如鹤头,郁拔纵横如古隶。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书道毕矣。
——卫夫人《笔阵图》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匪乎银钩。昔秦丞相斯见周穆王书,七日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人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故知达其源者少,暗于其理者多。近代以来,殊不师古,而缘情弃道,才记姓名;或学不该赡,闻见又寡,致使成功不就,虚费精神。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若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节,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一二从其消息而用之。
——卫夫人《笔阵图》
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若欲学草书,又有别法。须缓前急后,字体形势,状如龙蛇,相钩连不断,仍须棱侧起伏,用笔亦不得使齐平大小一等。每作一字须有点处,且作余字总竟,然后安点,其点须空中遥掷笔作之。其草书,亦复须篆势、八分、古隶相杂,亦不得急,令墨不入纸。若急作,意思浅薄,而笔即直过。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视形象体,变貌犹同,逐势瞻颜,高低有趣。分均点画,远近相须;播布研精,调和笔墨。锋纤往来,疏密相附,铁点银钩,方圆周整。起笔下笔,忖度寻思,引说踪由,永传今古。……金书锦字,本领为先,尽说安危,务以平稳为本。分间布白,上下齐平,均其体制,大小尤难。大字促之贵小,小字宽之贵大,自然宽狭得所,不失其宜。横则正,如孤舟之横江渚;竖则直,若春笋之抽寒谷。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视形章第三》
凡字处其中画之法,皆不得倒其左右,右相复宜粗于左畔,横贵乎纤,竖贵乎粗。分间布白,远近宜均,上下得所,自然平稳。当须递相掩盖,不可孤露形影及出其牙锋,展转翻笔之处,即宜察而用之。
一一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教悟章第七》
夫著点皆磊磊似大石之当衢,或如蹲鸱,或如科斗,或如瓜瓣,或如栗子,存若鹗口,尖如鼠屎。如斯之类,各禀其仪,但获少多,学者开悟。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说点章第四》
夫斫戈之法,落竿峨峨,如长松之倚溪谷,似欲倒也,复似百钧之弩初张。处其戈意,妙理难穷。放似弓张箭发,收似虎斗龙跃,直如临谷之劲松、曲类悬钩之钓水。峻增切于云汉,倒载陨于山崖。天门腾而地户跃,四海谧而五谷封;玉烛明而日月蔽,绣彩乱而纹翻。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处戈章第五》
夫书字贵平正安稳。先须用笔,有偃有仰,有欹有侧有斜,或小或大,或长或短。凡作一字,或类篆籀,或似鹄头;或如散隶,或近八分;或如虫食木叶,或如水中蝌蚪;或如壮士佩剑,或似妇女纤丽。欲书先构筋力,然后装束,必注意详雅起发,绵密疏阔相间。每作一点,必须悬手作之,或作一波,抑而后曳。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杆,或下细若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作一字,横竖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锋毫浮怯,举新笔爽爽若神,即不求于点画瑕玷也。为一字,数体俱入。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强弱不等,则蹉跌不入。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构思成矣。仍下笔不用急,故须迟,何也?笔是将军,故须迟重。心欲急不宜迟,何也?心是
箭锋,箭不欲迟,迟则中物不入。夫字有缓急,一字之中,何者有缓急?至如“乌”字,下手一点,点须急,横直即须迟,欲“乌”之脚急,斯乃取形势也。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
一一王羲之《书论》
夫学书作字之体,须遵正法。字之形势不得上宽下窄;(如是则是头轻尾重,不宜胜任。)不宜伤密,密则似疴瘵缠身;(不舒展也。)复不宜伤疏,疏则似溺水之禽;(诸处伤慢。)不宜伤长,长则似死蛙挂树;(腰枝无力。)不宜伤短,短则似踏死蛤蟆。(言其阔也。)此乃大忌,可不慎欤!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节制章第十》
夫临文用笔之法,复有数势,并悉不同。或有藏锋者大,(藏锋在于腹内而起)侧笔者之,(亦不宜抽细而且紧)押笔者入,(从腹起而押之。又云:利道而牵,押即合也。)结笔者撮,(渐次相就,必始然矣。参乎妙理,察其径趣。)憩笔者俟失,(憩笔之势,视其长短,俟失,右脚须欠也。)息笔者逼逐,(息止之势向上,久久而紧抽也。)蹙笔者将,(蹙,即捺脚也;将,谓劣尽也。缓下笔,要得所,不宜长宜短也。)战笔者合,(战,陈也;合,叶也。缓不宜长及短也。)厥笔者成机,(促抽上勿使伤长。厥,谓其美也,视形势成机,是临事而成最妙处。)带笔者尽,(细抽勿赊也。带是回转走入之类,装束身体,字含鲜洁,起下笔之势,法有轻重也。尽为其著而后反笔抽之。)翻笔者先然(翻转笔势,急而疾也,亦不宜长腰短项。)叠笔者时劣,(缓不宜长。)起笔者不下,(于腹内举,勿使露笔,起止取势,令不失节。)打笔者广度。(打广而就狭,广谓快健,又不宜迟及修补也。)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观形章第八》
天台紫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力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唯逸,发之唯静。敬滋法也,书妙尽矣。”
——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
作一字,横竖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举新笔爽爽若神,即不求于点画瑕玷也。为一字,数体俱入。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强弱不等,则蹉跌不入。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仍下笔不用急,故须迟,何也?笔是将军,故须迟重。心欲急不宜迟,何也?心是箭锋,箭不欲迟,迟则中物不入。
——王羲之《书论》
王羲之,晋右将军,会稽内史,博精群法,特善草隶,古今莫二。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
王献之,晋中书令,善隶藁,骨势不及乃父,而媚趣过之。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
颍川钟繇,魏太尉;同郡胡昭,公车征。二子俱学于德升,而胡书肥,钟书瘦。钟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相闻者也。三法毕世人所善。繇子会,镇西将军。绝能学父书。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
二王书,献之始学父书,正体乃不相似。至于绝笔章草,殊相拟类,笔迹流怿,宛转妍媚,乃欲过之。
——虞龢《论书表》
旧说羲之罢会稽,住蕺山下,一老妪捉十许六角竹扇出市,王聊问一枚几钱?云值二十许。右军取笔书扇,扇为五字,妪大怅惋云:“举家朝夕,唯仰于此,何乃书坏?”王日:“但言王右军书字,索一百。”入市,市人竞市去。妪复以十数扇来请书,王笑不答。
羲之性好鹅,山阴昙禳村有一道士,养好鹅十余。右军清旦乘小艇故往,意大愿乐,乃告求市易,道士不与,百方譬说不能得。道士乃言性好《道德》,久欲写河上公《老子》,缣素早办,而无人能书,府君若能自屈,书《道德经》各两章,便合群以奉。羲之便住半日,为写毕,笼鹅而归。
——虞龢《论书表》
剡纸易墨,心圆管直。浆深色浓,万毫齐力。先临《告誓》,次写《黄庭》。骨丰肉润,入妙通灵。努如直槊,勒若横钉。开张凤翼,耸擢芝英。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工之尽矣,可擅时名。
——王僧虔《笔意赞》
崔、杜之后,共推张芝,仲将谓之笔圣,伯玉得其筋,巨川得其骨,索氏自谓其书银钩虿尾,谈者诚得其宗。
——王僧虔《论书》
庾征西翼书,少时与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书。须吾还,当比之。”
——王僧虔《论书》
伯英既称草圣,元常实自隶绝,论旨所谓殆同一玑神,实旷世莫继。
——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
比世皆尚子敬书,元常继以齐代,名实脱略,海内非唯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
——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
张芝惊奇,钟繇特绝,逸少鼎能,献之冠世。四贤共类,洪芳不灭。
——袁昂《古今书评》
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张芝、钟繇、巧趣精细,殆同机神。肥瘦古今,岂易致意,真迹虽少,可得而推。学子敬者如画虎也。学元常者如画龙也。
——萧衍《观钟繇书法十二意》
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
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
宝之,永以为训。
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韦诞书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
萧子云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轲负剑,壮士弯弓,雄人猎虎,心胸猛烈,锋刃难当。
羊欣书如婢作夫人,不堪位置,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萧思话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
李镇东书如芙蓉出水,文采镂金。
王献之书绝众超群,无人可拟,如河朔少年皆悉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
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
王僧虔书如王、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种风流气骨。
程旷平书如鸿鹄高飞,弄翅颉颃。又如轻云忽散,乍见白日。
李岩之书如镂金素月,屈玉自照。
吴施书如新亭伧父,一往见似扬州人,共语语便态出。
颜蒨书如贫家果实,无妨可爱,少乏珍羞。
阮研书如贵胄失品,不复排斥英贤。'
王褒书悽断风流,而势不称貌,意深工浅,犹未当妙。
师宜官书如鹏翔未息,翩翩而自逝。
陶隐居书如吴兴小儿,形状虽未成长,而骨体甚峭快。
钟会书有十二意,意外奇妙。
萧特书虽有家风,而风流势薄,犹如羲、献,安得相似!
王彬之书放纵快利,笔道流便。
范怀约真书有力,而草、行无功,故知简牍非易。
郗愔书得意甚熟,而取妙特难,疏散风气,一无雅素。
柳恽书纵横廓落,大意不凡,而德本未备。
庾肩吾书畏惧收敛,少得自充,观阮未精,去萧、蔡远矣。
孔琳之书如散花空中,流徽自得。
徐淮南书如南冈士大夫,徒尚风轨,殊不卑寒。
袁崧书如深山道士,见人便欲退缩。
张融书如辩士对扬,独语不困,行必会理。
薄绍之书如龙游在霄,缱绻可爱。
——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
夫运笔邪则无芒角,执笔宽则书缓弱,点掣短则法臃肿,点掣长则法离澌,画促则字势横,画疏则字形慢;拘则乏势,放又少则;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笨钝,比并皆然。任之所之,自然之理也。若抑扬得所趣舍无为;值笔连断,触势峰郁;扬波折节,中规合矩;分简下注,浓纤有方;肥瘦相和,骨力相称。婉婉暖暖,视之不足;棱棱凛凛,常有生气,适眼合心,便为甲科。
——萧衍《答陶隐居论书》
初,书名起于洛,字势发于仓史,故遗结绳,取诸文,象诸形,会诸人事,未有广此缄深兹。文契是以一画加大,天尊可知,二力增土,地卑可审;日以君道,则字势圆,月以臣辅,则文体缺,及其转注假借之流,指事会意之类,莫不状范毫端,形呈字表。开篇玩古,则千载共朝,削简传今,则万里对面;记善则恶自削。书贤则过必改;玉历颁正而化俗,帝教陈言而设教,变通不极日用,无穷与圣同功,参神并运,爱洎中巾,舍繁从省,渐失颍川之言,竟逐云阳之字。若乃鸟迹孕于古文,壁书存于科斗,符陈帝玺,摹调楚漆,署表宫门,铭题礼器,鱼游舍凤鸟已分虫,仁义起于麒麟,威形发于龙虎,云气时飘五色,仙人还作两童,龟若浮溪,蛇若赴穴,流星疑烛,垂露似珠,芝英时车,飞白掩素,参差倒薤,既思种柳之谣,长短悬针,复想定情之制,蚊脚俯低,鹄头仰立,填飘板上,谬起印中,波回堕镜之鸾,楷顾雕陵之鹊,并以篆籀重复,见重昔时,或巧能售酒,或妙令鬼哭,信无味之奇珍,非趋时之急务,且具录前训,今不复兼论。
惟草正疏通,专行于世,其或继之者,虽百代可知,寻隶体发源,秦时隶人下邳程邈所作,始皇见而重之,以奏事繁多,篆字难制,遂作此法,故日隶书,今时正书是也。草圣起于汉时,解散隶法,用以赴急,因草创之意,故日草书。建初中,京兆杜操始以善书知名,今之草书是也。余自少迄长,留心兹艺,敏手谢于临池,锐意同于削板,而蕺山之扇,意未增钱,凌云之台,无因诫子,求诸故迹,或有浅深。
——庾肩吾《书品》
隶既发源秦始,草乃激流齐相,跨七伐而弥遵,将于载而无草,诚开博者也,均其文,总六书之要指,其事简八体之奇,能拔篆籀于繁芜,移偕真于重密。分行纸上,类出萤之蛾,结画篇中,似闻琴之鹤;峰岩间起,琼山惭其敛雾,漪澜递振,碧海愧其下风,抽丝散水,定其下笔,倚刀较尺,验于成字,真草既分于星芝,烈火复成于珠佩,或横牵竖掣,或浓点轻拂,或将放而更留,或因挑而还置,敏思藏于胸中,巧意发于毫銛,簷尹端策故以述其变化,英韶倾耳无以察其音声,殆善射之不注,妙斩之不传,是以鹰爪舍利出彼兔毫,龙管润霜游兹虿尾,学者鲜能具体,窥者罕得其门,若探妙测深,尽形得势,烟花落纸将动,风彩带字欲飞,疑神化之所为,非人世之所学。
——庾肩吾《书品》
张芝(伯英)、钟繇(元常)、王羲之(逸少),右三人,上之上。
崔瑗(子玉)、杜度(伯度)、师宜官、张昶(文舒)、王献之(子敬),右五人,上之中。
索靖(幼安)、梁鹄(孟皇)、韦诞(仲将)、皇象(休明)、胡昭(孔明)、锺会(士季)、卫璀(伯玉)、荀舆(长允,一作长辙)、阮研(文机),右九人,上之下。
张超(子并)、郭伯道、刘德升(君嗣)、崔寔(子真)、卫夫人(茂漪)、李式(景则)、庾翼(稚恭)、郗倍(方回)、谢安(安石)、王珉(季琰)、桓玄(敬道)、羊欣(敬元)、王僧虔、孔琳之(彦琳)、殷钧(季和),右十五人,中之上。
魏武帝(曹操孟德)、孙皓(吴主亢宗)、卫觊(伯儒)、左伯(子邑)、卫恒(巨山)、杜预(元凯)、王廙(世将)、张彭祖、任靖、韦昶(文休)、王修(敬仁)、张永(景初)、范怀约、吴休尚、施方泰,右十五人,中之中。
罗晖(叔景)、赵袭(元嗣)、刘舆、张昭(子布)、陆机(士衡)、朱诞、王导(茂弘)、庾亮(元规)、王洽(敬和)、郗超(景兴)、张翼(君祖)、宋文帝(姓刘氏、义隆)、康昕(君明)徐希秀、谢眺(元晖)、刘绘(士章)、陶隐居(名宏景,字通明)、王崇素,右十八人,中之下。
姜诩、梁宣、魏征(文成)、韦秀、锺兴、向泰、羊忱、晋元帝(景文)、识道人、范晔(蔚宗)、宋炳、谢灵运、萧思话、薄绍之(敬叔)、齐高帝(道成,字绍伯)、庾黔娄(子贞)、费元瑶、孙奉(伯玉)、王荟(敬文)、羊祜(叔子)、右二十人,下之上。
杨经、诸葛融、杨潭、张炳、岑渊、裴兴、王济、李夫人、刘穆之(道和)、朱龄石(伯儿)、庾景休、张融(思光)、褚元明、孔敬通、王籍(文海),右十五人,下之中。
卫宣、李韫、陈基、傅廷坚、张绍、阴光、韦熊(少季)、张畅、曹任、宋嘉、裴邈、羊固、傅夫人、辟闾训、谢晦(宣明)、徐羡之(宗文)、孔闾、颜宝光、周仁皓、张欣泰、张炽、僧岳道人、法高道人,右二十三人,下之下。
——庾肩吾《书品》
带字欲飞,凝神化之所为,非世人之所学,唯有张有道、钟元常、王右军其人也。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书,称为”草圣”。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羊欣云:“贵越群品,古今莫二。”兼撮众法,备成一家,若孔门以书,三子入室矣。允为上之上。
——庾肩吾《书品》
书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萧贲、刘孝先、刘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习阅古今,特可宝爱。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吴县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槖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后随武陵王人蜀,下牢之败,遂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向使三贤都不晓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颜之推《颜氏家训》卷七《杂艺》
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遁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朝野翕然,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唯见数点,或妄斟酌,逐便转移。尔后填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唯有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洎于齐末,秘书善写,贤于往日多矣。
——颜之推《颜氏家训》卷七《杂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