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荣 | 茅草记
茅草的花古称“荼”,荼首形容老人的白发,荼曾做过大姥爷遮雨的衣裳。
——刘亚荣《茅草记》
茅草记
文 | 刘亚荣
就在城市楼房的一角,有一片草,嫩绿的叶子刚冲出枯叶的包裹,白色夹杂着褐粉色的毛茸茸的穗子,就这么随意的定格在眼中。茅草,我的第一感觉。它的根,甜津津的,有地方叫甜甜根。也是一味中药,白茅根,有清热凉血的作用,具体配伍,我不记得了。但甜甜根的滋味是一辈子也难忘的。
过了清明,柳树叶子一下就冒出来,柳芽几天就糠了。大堤上的杨树穗穗刮得满地,我叫它们毛毛虫,你看,它棕褐色的肉呼呼的样子,俨然是杨树上生的虫子。这时候,河底的老鸹筋正肥大,荠菜已结了三角形的籽。孩子们嚷嚷着跑向沙滩。起伏的沙滩上,长着望不到边的茅草,刚返青的茅草上长出了嫩嫩的锥锥。这是童年时春天最早最称心的吃头儿。
一伙人跑到茅草地,扔下割草刀子和筐,扑到茅草上,拔锥锥。几乎同时,几张小嘴巴都在咀嚼着茅草锥锥,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溢满嘴和心。茅草锥锥有时令,几天功夫就开成了毛茸茸的谷荻,这就没法吃了。
夏季的时候,盼着下雨。哪怕零星的几滴雨,茅草根上也会生出一种小蘑菇。这种蘑菇,只生在茅草根上,蘑菇的盖很薄,好像一把撑开的微型小伞,一根茅草也就长着三两个蘑菇,捏到手里,很不起眼,小半天也捡不了一个筐头底。还得轻拿轻放,一不小心,蘑菇的伞盖就碎了。到家,洗呀洗呀,洗很多遍,炒熟了,还不足半碗。洗了很多遍的蘑菇,一吃还会沙沙的,牙碜,但是贼香。于是盼着下雨,盼着茅草根上长蘑菇。长大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香的蘑菇。姥爷一直管茅草叫蒹草,是有根据的,这蘑菇就叫蒹蘑菇。姥爷识文断字。我原来误以为是“菅”草呢。字典上关于蒹草是这样诠释的:古书上指尚未秀穗的芦苇类的植物。芦苇的穗子很美,故而《诗经·国风·秦风》中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优美诗句。家乡也是《诗经》的流传地。春风里,沙滩上的茅草穗,摇摆着,像一群小狗摇动着的小尾巴。坐在沙滩上,旁边是平缓流动的潴龙河,河上飘着一条渡船。我想,也许古人曾经吟诵着“蒹葭苍苍……”在这河滩上浪漫过。而家乡的名字叫孟尝村,恰是因为孟尝君曾在这里招兵买马开店的传说,历史不仅仅是传说,它的组成或许就来自于历史的真实。我也想,骑白马的剑客,或乘船投奔孟尝君的谋士们,也许就在这茅草地歇息过。
大姥爷有一件茅草做的蓑衣。平常的茅草也就半尺来高,这做蓑衣的茅草长近一米,是大姥爷一根一根从村南的杆子林中,潴龙河北沙滩上割来的,不知道积攒多久才够做一件蓑衣。
大姥爷的小院子里长着杏树和枣树。鲜小枣我没少吃,一咬甜得牙都快掉了,大姥爷不让我们上树摘枣,一怕我们摔坏了,也怕枣树上的巴狗蜇着我们。他用一个长长的大杆子打枣,噼里啪啦,雨点似的掉下十几二十多颗红玛瑙一样的小枣,每次也不让多吃,怕伤了胃。那棵杏树,正对着大舅屋子的窗户,而大姥爷家的窗户恰好是活的,可以拉起来挂到铁钩上,这窗户框就像一个相框,这棵杏树就是固定在画里的风景。枝头的杏子黄橙橙的,三个两个的趴在叶子里,蒜辫子一样。这棵杏树结的杏个很大,发了暄我们就偷着吃,熟了会发出诱人的甜味。麻野鹊有时候会趁人不在,飞过来啄杏吃,大姥姥踮着小脚,吆喝着挥着笤帚轰它们。我不记得杏背到集上卖钱,大概都让我们表姐弟几个吃了。
我喜欢大姥爷,也喜欢大姥爷那件蓑衣。我盼着下雨时在大姥爷家,这样我就有借口穿穿他的蓑衣了。这蓑衣很厚,肩上那部分用茅草结着网状的花,这花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是做连接用的,很好看,蓑衣下面一层一层的有规则。蓑衣可以遮风挡雨,能铺能盖,是稀罕物件。下着雨,带着大姥爷的斗笠,穿着他的蓑衣蹚蹚水,是很开心的事。
这是茅草给我的特殊记忆。茅草房子,我没见过。家乡有配房是土坯垒的,但屋顶是用旧年大炕坯加麦秸抹的,比茅草屋顶防雨也结实。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他在成都草堂时所做,不知道这茅草与北方的茅草是不是一种。
我不记得大姥爷写春联,也许那时候我急着穿过年的新衣服,吃好吃的了。大舅说,大姥爷帮村里人写春联,给人“化疙瘩”。大姥爷也给我画过。在这里,我觉得“化”和“画”通用,化即没的意思,画呢,是将一种墨用毛笔画到孩子们长疙瘩的脸上。这疙瘩俗称痄腮,临床医学上称腮腺炎。那时候,正是桑葚成熟的时候,同学们把桑葚泡在瓶子里,带到学校喝,全班人都得了痄腮。那时候不知道是传染病,都说是喝桑葚水喝坏了。桑葚无辜成了“罪人”。记得大姥爷的墨,好香,画上去清凉凉的感觉。大姥爷并不画符,也没有咒语,我想这古墨里大抵含有冰片,有芳香味,能解毒。有一年我得了带状疱疹,村里人都说是长虫流(音),也有人生的流为蛤蟆流,还有蜘蛛流,不同的是形状,疼痛程度都差不多,不小心让衣服蹭着,像一把钢针同时刺着我的左脊梁。先是大姥爷用墨给截,不管事儿,针扎似地疼让我忍不住哭,大姥爷也掉眼泪。
还记得那个春天,我坐在礓礤上帮大姥爷捉毛衣上的虱子。毛衣在绳上晒了一晌,那些虮子都长了腿,带着一根毛探出头来,大姥爷的眼看不清虱子虮子。我捉一只,大姥爷在礓礤上碾死一只,好解气。
大姥爷的蓑衣,表姐弟们都记得。可是蓑衣是不是大姥爷自己做的,成了一个秘密。大姥爷的另一件事儿,只有我听说过。吃集体食堂那会儿,大姥爷饿着肚子跟着生产队锄地,耪到半截,居然发现地里长着一棵北瓜,蔓上结着一个带棱的小北瓜,大姥爷竟然生着吃了它。生北瓜肯定不好吃,因为长得不熟不面的北瓜在锅里煮上几个滚,有油盐当佐料也难吃。大姥爷曾经在保定工作,冬天还是习惯戴一顶城市流行的毛蓝帽子,不像村里其他人箍一块黑乎乎的白羊肚手巾,打算盘记账的手,拿起锄杆来,再劳累也不发牢骚,我喜欢静静地陪他坐着。
每年清明节或者寒衣节,去上坟,都要在大姥爷坟前点上几张纸钱。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唯有以这个机会能和大姥爷说上几句话。大姥爷的坟上没有茅草,长着茂盛的爬山虎。很奇怪,这爬山虎从何而来,四周都是庄稼地。西面的潴龙河早已断流,沙滩变良田。这生命力旺盛的茅草,是对现代文明俯首称臣自动撤出它的阵地,还是迫不得已地迁徙他地呢。
读书时读如火如荼,哪知道这荼就是茅草呢。茅草的花古称“荼”,荼首形容老人的白发,荼曾做过大姥爷遮雨的衣裳。荼锦,荼火,荼白,火红。荼,我是该忏悔,还是该喜悦呢?
刘亚荣,河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黄河文学》《文学港》《鹿鸣》《山东文学》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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