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亚眠：吃面
人间故事
我在昏暗的街道上寻找进食的地方，我需要在如此寒夜摄取一些高热量食物补充营养
吃 面
文 | 亚眠
黄昏时的小雪入夜便凝冻起来，在行人蹴踏过的沥青路上走，需格外留神。
小巷子里吹出的风像刀一样割我的脸。我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此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应该有一张胖脸。瘦脸在这个季节并不占巧。比方说，我办公室里的两位同事一胖一瘦，胖子刘梦营体肥脸大，他在这个季节活得很自在。早上一碗羊肉汤，晚上一碗鹿血面。他说他差不多有三十年没尝过感冒的滋味了。听他说他自小便胖，因为家境好，没少吃鸡鸭鱼肉。不过他也因为胖遭了不少罪，青少年时代，每到冬天，他的脸上、手上总是长满冻疮，至今脸上还有疤痕。瘦子雷行云就不讨巧，虽身材骨感，瘦脸有型，乍见之下很是健康精干，但到了如此寒冬，清鼻涕顺着人中往下淌，很难逃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感冒。
我在昏暗的街道上寻找进食的地方，我需要在如此寒夜摄取一些高热量食物补充营养。显然，我在白天为了应付各色人等的口诛笔伐（我的工作负责接待投诉人员和回复投诉信件）已然消耗了大量体能，此时尤显虚弱。我走入一个偏僻的小巷子，走了约莫三十米，没遇见人，也没见灯。于是我退了出来。迎面一阵刀风割来，我顿觉不多的头发被齐刷刷剪去一绺。我往回走，在一个将被拆迁的旧房屋的角落，看到了一个冒烟的破烟囱。我心中一喜，抬头看见一只悬挂在竹竿上的白炽灯泡正在风中摇曳，照映出斑驳的石灰墙上一个歪斜的红漆大字“拆”，以及拆字旁边一个端正略小的红漆字“面”。
走进面馆。没有客人。我胆怯的问一个戴着毛耳套的老婆子：有面吃吗？
有的，老板。她回答。
灶房伸出一颗细长的头颅，耳朵上也戴着毛耳套。他是一个高个子中年男子，应该是刚才那个老婆子的儿子。他问我：吃干拌面还是汤面？
我问：干拌面是不是带送一碗骨头汤？
他说，是的，老板。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脚下皮鞋，大衣领子上有毛，有点老板的样子。
在我等面的时候，忽有五个男人鱼贯而入。乍看之下，以为他们是从灰堆里钻出的。他们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操着苏北三泰一带口音。如果我们忽略他们的高矮胖瘦，满可相信他们的脸是从一个被高度破坏了的模型中倒出来的。他们的衣服已经看不到纱眼和针线，那层厚厚的白灰估计有半寸多。
他们走进小面馆就开始吵吵嚷嚷，大声争论着应该吃什么面。
一个说，应该吃鸡汤面，但他立即否定自己的说法。他说，估计所谓鸡汤不是农家土鸡炖出来的。
众工友齐声附和道，做梦哩，哪来的农家土鸡汤？
另一个人建议说，要么吃腰花面，但他也立即否定自己的选择。他说，我最怕腰花弄不干净，一股子臊味。
其他人又都附和说，怎么能指望腰花没臊味呢！
小面馆除了这拨建筑工人，就只有我一个食客。他们吵吵嚷嚷，时不时朝我这边看看，就像生怕被我听到。
其实我倒是很想吃一碗黄鳝面。
我只能听到说话声从这堆人里传出，却无法分辨是谁说的。
我说过了，他们的脸是从一个坏模子里倒出来的。
难道你没听说过现在的黄鳝都是吃避孕药长大的？你敢吃？
众人一阵哄笑。自然，这个建议也被愉快地否决。
他们争来争去，最后异口同声选择了最便宜的光面。只有一个个头最高的工友大声宣布给自己加一个油煎鸡蛋。
小面馆安静下来。他们开始围坐在冰冷的硬板凳上抽劣质香烟。气味实在呛人。
我稀里哗啦把面条往口中赶，只想早点离开。因为这间面馆是用旧木板做墙、石棉瓦做顶的简易棚屋，到处透风，时间长了，实在冷得待不住。
安静没持续到一分半钟，他们又开始大声用家乡话交谈。他们大概是在说他们的老板又找了一个女人什么的，还买了一辆新车。可能是抽烟的缘故，也许是被工地上的灰呛的，他们开始咳嗽，往地上吐痰，还用脚上的球鞋去蹭地上揉成团的脏纸巾。
我喝了两口面汤，本欲立刻起身离开。当我站起身子时，却忽然想留下来和他们说两句。我给他们每人散了一支烟，有两个人拒绝了我，因为他们不抽烟。
这么冷的天你们还施工？听说气温过低是会影响施工质量的吧？我问他们。
我们是今天才被派过来的。几个人抢着说，老板只管工期，只要天不下刀子，他们就不会说停工二字。
这种天在工地上做活，挺辛苦的吧。我说。
习惯了，我们怕的是没活干。一人说。
害怕年底不给工钱。另一个歪着脑袋，用一种半是调侃、半是挖苦的腔调说。
我忽然动了善心，想请他们每人一碗肉丝面。我摸了摸口袋，钱不够。于是就把善念咽下肚子。
我给了面馆老婆子十块钱。老婆子执意要找我两块，因为那碗面价八块。我说不用了，便走出面馆。老婆子还在后面叫着，两块钱是要找给你的。我心里想，老婆子硬是不想让我大大方方、直来直去做一回老板。我刚走出小巷，她的声音就忽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是被刀风割断。
一辆车急速驶来，为了避让，我重重滑倒。看着那辆车雪亮的的尾灯，我想那该是工地老板的新车。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亚眠，江苏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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