崞县风情录|任晋渝: ​​站栏柜

站栏柜

任晋渝

早年时,崞县城里头净是门市。百货的、糖酒的、土产的、粮食局、供销社。县城人给了个些门市起个统一叫法,“栏柜上”,管栏柜上的售货员,叫“站栏柜的”。
栏柜,实际是更老的称呼,民国片里头,经常见,柜台前有一排栅栏,里头好站着个老汉,长着八字胡,戴着小眼镜,虚着眼瞅东西,瞅人,时不时呐喊:“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儿,破皮烂袄一件儿……”没错,这个当铺里的就是栏柜。
后来,没栅栏了,只有柜台。买东西的在柜台外瞅,卖东西的在柜台里取。依旧隔着,拦着,自然,也叫栏柜,其实,“拦柜”更准确些。
实际上,栅栏也还有。门市外,早晚会上下门板儿。这门板上起来,一排排,仍是隔着、拦着,十足的栏柜味儿。
我站过栏柜。那时,母亲是糖酒上站栏柜的。自己承包了节柜台。一个人忙不来,就喊我去帮助。
栏柜上卖许多东西,三尖、锅盔、五香瓜子、花生米儿。三尖、锅盔算是崞县本地的“细点心”,三尖像三尖,锅盔像鞋帮。三尖揉面时掺了糖,锅盔里的馅就是糖,红糖、白糖。地方上过去,糖是细致东西,不大容易吃上。顺应着,三尖和锅盔就成了高级品,眊坐月的媳妇子,眊住医院的病人,眊老人,能拎二斤鸡蛋,一斤三尖、一斤锅盔,就挺不赖了。
细点心其实也卖,是那种扁圆的,中间点着红点儿的,很贵,皮很酥和脆,很容易就掉下来。一袋点心卖光了,能剩下好多点心末儿。在更早以前,母亲会拎回来,给我和妹妹吃,里边有种特别的清香,那时候,我以为那应该是世上最好吃的了。
花生米儿有五香的,有生的。母亲有回回重庆,让我去站栏柜。我自己进货,从炒花生的手里进五香的、油炸的,还进生花生。
到栏柜里买生花生的人挺多,都是附近饭店的。不几天,就光了。回头母亲回来,一问价钱,劈头盖脸就骂一通,说:“你光说挣了5毛钱,那风吹干晒的,少了的斤数不算成本?”合着,这一个月,净白忙乎了。
栏柜上还卖酒。我站栏柜时,有个老汉,满嘴的酒气,趴在柜台上张望,问:“你妈了?”我说:“回重庆了。”
“那给我取瓶竹叶青。”
我找来找去没找到。老汉还逗,“有了,你妈会变,一下就变出来了。”
我没变出来,回头问母亲,母亲呐喊:“笨死了,你从汾竹酒里取一瓶竹叶青给他不就成了。”
“那短下一瓶,咋卖?”
“到进货地儿再进瓶补上。”
“哦。”
栏柜上还卖啤酒,有回,一个饭店还寻母亲进酒。没酒。我跑去进酒。借了门市旁卖猪肉的三轮车,以为会骑自行车就一定会拿三轮,结果,一上车,三轮就开始绕弯,绕弯,一直在大马路中间绕啊绕,只好推着走,来回两小时,送到饭店,老板说迟了。好说歹说。最后留下了,十撴酒,结果,还有一墩是错的。不过,当时,兴奋极了,为嘛,一天珠承包钱有了。
栏柜上还卖卷烟,大前门、大重九、黄金叶,最便宜的是五台山。门市旁有个小区,住着部队家属,里头有对老头老太太,天天领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外孙来逛。那个小外孙从不要吃的,只是站在栏柜外瞅里边的卷烟,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黄果树、双头凤、太原卷烟厂”。他识的字好多,几乎都能念上来,不会的就问。母亲常说:“这娃,以后是个出息的。”以后,果真考个县状元。
卷烟是有保质期的,快过期时,栏柜上会议价处理给内部人。母亲有时也会拿回来一条、二条,放立柜里,让父亲抽,客人来了抽。父亲走后,这烟就一直放着,好几年都不开包。我那时我成绩一落千丈,怎么也学不进去。索性偷偷拿包烟来抽,也不懂怎么抽,反正抽到后来,嗓子就痛了,然后就咳嗽,没完没了。母亲四处找医生,给开了个六皇丸,便好了。好了后,再也没抽。
那时卷烟,并不好卖。大部分人还抽旱烟,本地人种一种小兰花,这花生一种大片子叶,我在班村时,见过班村爷爷在院子里种,秋时,砍倒,把叶子折起来挂房檐下晒,干透了,揉碎了,搁一个烟布袋里,想抽时,就拿烟锅在里头掏掏。或是用纸自己卷。我回去看班村奶奶,她盘腿坐炕头上说:“你那废本子不要扔了,拿来给我。”我拿去给她,她很细致地把本子裁成小条一撂一撂地叠放在一起。然后,拿出一张来卷。她也抽旱烟,她卷旱烟时,喜欢用舌头舔纸。那纸上有我写过的墨水字,她的舌头上有时就会一片黑蓝。
我自己也舔过墨水,总感觉味道像血,一股子铁腥味。我有回忍不住问她“奶,你为啥不抽卷烟?”
奶说,“贵啊。”
我偷偷把那条放了许多年的大前门拿给奶。奶说,“好抽,不怕过期。”
我后来就想,有些东西是过不了期的。
站栏柜是个伤脑筋营生。
有回,大早晨,有个女人到栏柜上买许多东西,一掏兜,“哎呀,钱不够。”拎上东西说:“我出去给你取钱。”可是,我不认识她啊。跑了咋办?就屁股后头跟着,到马路边,有个男的等着,一看,认识,小时候,班村奶奶隔墙老刘家的儿,特意跑来照顾的。脸一瞬间就烧乎乎的,嘴里也不知该说啥了。这个老刘,我毕业后,班村奶奶扒墙头上呐喊他,要他给我安排到他管的厂里头。他就问了句:“是那个成天趴在枣树上的?行了,来吧。”然后,我就有工作了,一上十几年。
还有回,大晚上,一个外地人来了,杂七杂八地买,人走了,心还高兴,这下子挣好几天的承包钱。等回家再一算账,有个烤馍片没算钱。亏大了。
那时候站栏柜还得下夜。
我替母亲下过夜。
说是下夜,其实也并非一晚上不睡。到点儿,把门市里里外外看个遍,锁好没。再直着耳朵仔细听,有没有异样的声响。我经常趴在那里,仔细听,汽车马达、广播、人声,老鼠吱吱地叫。这一夜,便过得不那么孤单了。
冬天,下夜有个必须活儿,看火。门市里的、下夜室的炉子,火不能熄。尤其是早上,人来了,在外边冻半天,一进门,连个热乎气也没,不叫唤才怪。那位说,驴才叫唤。可有人真不如驴叫得好听。
火熄了,就得负责生好。生炉子得耐心,把炉膛里的灰捅空,然后烧纸,再烧玉米棒。玉米棒好燃,经烧,冬时候,门市上常备。不然太急着架炭,也不能架多。架多了,会把玉米棒压灭。压灭了,炉膛里就全是烟了。那烟从炉盘里一股一股往外冒,很快,就漫一家。呛鼻子呛眼。
若生着了,火苗会一下子漫起来,“轰”的一声,也是一股烟,从炉盘里冒出来,然后,屋里便开始暖了。等人们来了,就把饭盒往炉盘边上一搁,到中午时候,正好热乎乎地扒拉。
经常有人在炉膛里烤红薯、山药蛋、馒头片、窝头。人一进来,鼻子里一股子焦香味,忍不住就咽唾沫。
这烟火味,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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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晋渝,山西原平人。太原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秘书长,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副秘书长,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主要涉及新闻、通讯、评论、随笔、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传记、专题片、微电影、动漫、布展活动策划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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