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入室弟子李国粹忆恩师
今天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逝世60周年的日子(1961年8月8日)。纪念梅先生,不仅要学习他无与伦比的被世界所公认的高超艺术,更要学习他在做人做事方面的为人师表、行为世范。在李国粹的拜师仪式上,她给老师深深鞠了三鞠躬,梅先生也回敬了弟子三鞠躬,这个耐人寻味的镜头被摄影师记录下来。这样一个具有新意的移风易俗的拜师仪式,一时传为佳话,为世人所称道。
时逢今日,转载《今日头条》“风哥爱经典”发布的受梅先生入室弟子李国粹老师的委托,发布由她撰写的缅怀梅兰芳先生的文章(原题:《抚今思昔忆梅师》)一文。
1961年8月8日,我的恩师、京剧梅派创始人梅兰芳先生不幸因突发心肌梗塞在北京逝世。时光荏苒,整整一个甲子过去了,在这六十年里,恩师那音容笑貌不时映现在我的脑海里!当年,恩师收我为弟子、给我说戏、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谆谆教诲,这一幕幕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原名叫李国翠,14岁考入辽宁省阜新市戏曲学校,主攻青衣、刀马花旦。因为我的扮相和嗓音条件比较好,进校不久就成为了重点培养对象。当时的阜新市只是一座规模不大的煤城,但阜新市的领导却颇具远见卓识,在加强经济和城市建设的同时,对于文化建设也极为重视,首先就是重点培养了部分青年京剧演员,并到全国各地演出,以此扩大对辽宁省阜新市这座新兴城市的宣传和了解。为此,市领导决定,将选拔出的几名戏校的尖子生,送到中国京剧院进行专门培养,让孩子们在提高专业技能的同时,开阔眼界、提高艺术素养。
1959年1月13日,我和其他两位同学来到了当时位于北京北池子的中国京剧院。因为我的祖籍是北京,小时候常听长辈们讲老北京的故事,因此对这里感觉熟悉而又亲切。在中国京剧院进修期间,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叶盛兰、杜近芳等老师,在外院的排练厅练功、说戏,看李慧芳老师排戏、说腔,听梅葆玖老师吊嗓子(那时梅兰芳剧团还属于中国京剧院的编制,后来正式成立梅兰芳京剧团,才独立把团址设在东安市场里的吉祥剧院)。我们三个学生被安排在中国京剧院三团,一切学习、练功、排戏,都依从三团的统一管理安排。
中国京剧院三团也是名家荟萃之地,李慧芳、李宗义、叶盛章、王泉奎、徐和才等老师都是京剧名角儿,能在这个团学习,真是我的幸运!团里还专门安排了著名刀马花旦徐玉川老师给我们练功,每天带领我们走台步、跑圆场、练翻身儿、打把子、耍棍花等等。我的第一出戏是向李慧芳、王兰萍老师学习的《春秋配》,学成后,由三团的著名小生徐和才老师配合我彩排了这出戏。之后,我又陆续跟李慧芳老师学了《宇宙锋》《蝴蝶杯》《芦花记》《二堂舍子》等剧目。同时,我还经常去拜访著名程派演员江新蓉老师,并向她学习了《三击掌》和《吟香钗会》。
那时的中国京剧院分里外院,由李少春和杜近芳老师领衔的一团,在外院的排练厅;由李和曾等领衔的二团、李宗义和李慧芳老师领衔的三团,在里院。里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二、三团的演职员,都爱在大树下乘凉聊天,于是,这里也成了我的学习课堂。譬如,雪艳琴(又名黄咏霓)老师悉心给我讲解《贵妃醉酒》里杨贵妃的醉态和醉步、醉酒的几个层次、醉眼的运用等;还向侯玉兰老师学习了程派水袖的基本功和“空范儿”练习组合。老师们的悉心教导和倾囊相授,也成为了我后来从事教学工作学习的榜样。
从1959年开始,我每年大约一半时间在北京学习,另一半时间回到本团排戏演出,这种边学习边实践的方法,对提高我的专业技能和艺术水平,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我们团的演出得到了观众的普遍认可和极高的评价。
1961年初,当时的东北局第一书记宋任穷到阜新市视察工作,我们团做了汇报演出,我演的是《宇宙锋》,演出结束后,宋任穷书记上台接见演员并讲话,祝贺我们演出成功,还问我这出戏是跟谁学的,我说是跟中国京剧院李慧芳老师学的,宋书记说:“下次去北京,我给你写封信,你去见见梅兰芳先生。”听了这番话,我心里特别激动,梅先生是享誉世界的艺术家,能有机会去拜见这位京剧大师,真让我喜出望外,又忐忑不安。
没过多久,阜新市文化局的赵鲁局长和阜新京剧团的张和元团长就带着我一起,去梅兰芳先生的家里拜见了梅先生。梅先生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大家落座后,同行的市领导简单介绍了阜新市的情况,并说,阜新是个年轻的城市,很多人还不太了解和熟悉,为了使全国人民都知道辽宁省还有一个正在兴起的阜新市,我们市委决定,培养一批优秀的京剧演员,排几出高质量的戏,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接着,赵局长又把我们几名学员在北京代培的情况,向梅先生做了汇报,并将宋任穷书记的亲笔信交给梅先生,梅先生一边微笑地看着我,一边站起身对赵局长说:“我的学生很多,国内外都有,但都是成名以后来拜师的。以前我的工作很忙,社会活动和演出也多,现在我退休了,可以腾出时间用在教学上了。阜新市重点培养李国翠,说明除了她的素质条件好,肯定也是个又红又专的好学生,这个学生我收了!就作为我最后收的一名小学生吧!”听到梅先生这样说,赵局长和张和元团长忙站起身,向梅兰芳先生表示感谢!接下来,大家便一起商量并确定了有关拜师的日期和地点。
记得那天早晨,我正在练早功,张和元团长忽然来找我说:“你别练功了,快点儿去吃早饭,一会儿咱们和赵局长一块儿出去。”我也没敢问去哪儿,匆匆地吃过早饭,就跟赵局长他们出去了,等到了目的地才知道,这里是四川饭店。
一进门我就见到了李慧芳老师,李老师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傻孩子,这场合你怎么穿短袖啊?”
我说:“什么场合啊?”李老师惊讶说:“今天是你拜梅兰芳先生为师的拜师会啊,你不知道吗?”我说:“啊?领导没跟我说啊……”
这次拜师仪式是非常隆重的,中央文化部去了很多知名人士,譬如说田汉、夏衍、齐燕铭、马彦祥,还有梅剧团的姚玉芙、李慧芳、张玉禅、裴世长,以及梅先生的秘书许姬传,等等。辽宁方面出席的,有省委宣传部部长安波、文化厅厅长王丕一、阜新市文化局局长赵鲁、阜新京剧团团长张和元、康雨滋等。梅兰芳先生的夫人福芝芳、女儿梅葆玥、儿子梅葆玖也都参加了拜师仪式。
在拜师仪式正式开始之前,赵鲁局长对我说:“行拜师礼的时候不要跪拜,梅先生说要新事新办,三鞠躬就可以了,我们要尊重先生的意见。”
拜师仪式上,梅先生在讲话中,对我提出了殷切的希望和要求。举行拜师礼的时候,我毕恭毕敬地给先生深深鞠了三鞠躬,梅先生也同时给我回了三鞠躬,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可见,梅先生不仅是位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崇高的思想境界和高尚的道德情操,也为我们后人做出了榜样。
拜师后的第二天,我如约下午四点去拜见恩师,进到里院儿,师娘向我迎过来并把我带到客厅,见到梅先生我习惯性地问候:“梅院长您好!”(当时梅先生任中国京剧院院长)梅先生听后马上说:“都拜师了,怎么还叫梅院长呢?”我说:“我知道应该叫您师父,可您是大艺术家,我是小学生,不好意思那样称呼您。”梅先生说:“那就叫老师吧,老师是多好的称呼啊!”
我坐下后,梅先生对我说:“国翠,你很幸运,像你们市领导这么重视培养京剧接班人的,在全国也不多见,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你是党和人民培养的,首先要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有了这个思想,用什么去服务呢?那就得学习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所以你一定要珍惜在北京的学习机会,多学戏、多看戏。看戏,对演员来说很重要,甭管戏的水平高低,都要看,有比较才有鉴别,要培养自己辨别美、丑、精、拙的能力。”这就是梅兰芳先生收我为弟子后第一堂课的开篇,梅先生的这番话,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上,也成为了我一生从艺做人的座右铭。
不知不觉到了梅先生该吃晚饭的时间了,我说:“老师,我该回去了”。梅先生说:“别回去呀,咱们一块儿吃晚饭”。我连忙解释:“老师 ,我是回族,不能在这儿吃”。梅先生听了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回族,已经提前告诉大师傅(厨师)为你单做了。”我跟着先生进了饭厅,先生指着一张小圆桌对我说:“你就在这儿吃,以后赶上饭时都在这儿吃,这张桌子是单独给你准备的,因为你是回族。”听了这番话,我非常感动,没想到,梅先生这么大的艺术家,竟然还把我这小孩子吃饭的事儿放在心上。
从此以后,只要梅先生不出去参加社会活动,我都会准时到梅家跟老师上课,聆听老师的教诲。
有一次,梅先生送了我一张《黛玉葬花》的剧照,在照片上签名写到我名字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你这国翠的'翠’字,就用这个'粹’吧,这个'粹’是国粹的粹,京剧也是国粹,你的名字很有意义。”听梅先生这么说,我真是喜出望外,恩师这是在激励我要爱国粹、爱京剧啊!从那以后,我正式更名为李国粹,梅先生为我改的这个名字,伴随了我一生。
梅先生说戏非常重视对于人物角色的刻画,譬如我在学习《宇宙锋》时,先生就强调,赵艳容在装疯时,一定要突出那个“装”字;《天女散花》中,对绸子功的练习是很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突出“妙相庄严”这四个字,等等。
梅先生对京剧梅派艺术的贡献,不仅是将它推向了中国京剧乃至整个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峰,更被国内外艺术界公认为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能有幸成为梅先生的入室弟子并受到先生的亲传,不仅是我的幸运,同时也激励着我继续传承和发扬梅派艺术。
从学生到演员到教师,在不断进行艺术实践的同时,我也为京剧事业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接班人,如迟小秋(她先学梅派,后在我的建议下改学程派)、丁晓君、肖迪、刘畅等。退休后,又教过陈晨、张璇、张婷、田慧等青年演员。在教学过程中,我把恩师对我的教诲和我学习梅派艺术的心得,都悉心传授给了她们,看到她们的进步和成长,我感到非常欣慰。
今后,我会继续把自己的所学所会传承下去,为弘扬梅派艺术尽心尽力,以报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