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第80期:林西莉《给孩子的汉字王国》
今天介绍一本书,封皮的书名是《给孩子的汉字王国》,瑞典人林西莉著。
从封皮可知,这套由北岛主编的“给孩子系列”(好多本),是面向少年儿童的读物。但如果你以为这本书是专为孩子所写,就大错特错了。打开书,第一页印着它的真名《汉字源流》,正儿八经的文字学专业著作,“给孩子”大概只是个噱头。不过不用担心,该书绝非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能让你一口气读完的书。原因很简单,作者的法宝,就是化险绝为平易。
本书不但适合普通中国人读,中国的文字学学者更应该读一读,尽管作者原本是写给普通瑞典人的。中国的不少学者有个毛病,喜欢以艰深文(纹)浅易。本书就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这是金文中的“王”字。《说文解字》引董仲舒语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是说“王”字的三横代表天、地、人,一竖代表那个为王的人,因为他有大才智大魄力,能参透天地人之间的消息。对此,林西莉阿姨认为,这些解释所体现的思想是美妙的,但“王”字似乎是极为简单地按照一件处死人或把人砍死作为祭祀品用的斧子创造的。
斧子就是王的权威的象征。
不管我们同不同意这种解释,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在对待古文字时,要避免犯汉儒的毛病,以当时人的哲学思想去解释古人的朴素想法。
我想起王安石写过一本书叫《周官新义》,里面对汉字的解释颇有“创见”。如他解释“夫”和“天”,都是由“一”和“大”组成,“夫”呢,在妻子面前就是“天”,就是至高无上,所以“夫”字和“天”字很像。而夫字为什么出头了呢?因为“天”上面的“一”代表天,没有比天更在上的了,所以“一”在所有笔画上面;而“夫”的上面一横代表丈夫的权威,丈夫的权威再高,也不能高过天,所以不能把这一横架在顶端,因为那里是天的位置(原谅我采用白话而没有用原文)。天!多么饶舌饶思维的解释。王安石后来又搞了本《字说》,全都是这样的奇葩说。不过读者须知,他这样玩文字游戏,目的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他的伦理建设和政治抱负。也算是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了。
汉字在几千年的发展中,出现了两次行政力量的有效干预。一次是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为小篆,一次是1950年代的推行简化字。书中,林女士感叹因为这两次干预,汉字的构字初衷和趣味性失掉了很多。比如:
从左依次是甲骨文、金文、楷书和骑马射箭的人。我们一眼能看出甲骨文、金文和骑射形象之间的象形关系,但那个由身和寸组成的楷书,不管是形象还是意义,都不能和“射”字的意思联系起来。为什么呢,因为秦始皇的语言学家把原本在左边的“弓”字换成“身”,因为二者的古文字形象接近,后来后边的“手”字又变成了“寸”,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楷书的样子。
壶和“壶”字的类似关系也是如此
但汉字就是这样演变的。汉字是汉人社会活动的产物,随着社会活动的演进,汉字肯定也会演变,而且是趋简的过程。作者是抱着一种保存文化的心态、艺术的眼光来看待古文字,并没有从社会效用的角度来考察。从历史现象看,第一次的干预,导致在汉代时,人们已经很难认识先秦的文字,由此产生今古文经学之分,但文化的链并没有断。第二次的干预,导致今天的大学生,只要不是中文专业,基本读不懂任何繁体版的书,而文化链呢,恐怕还要再往后若干年,才能看出来断没有断。
关于简化字,可参看瓜瓜斋之前的文章《简化字的前世今生》。
作者在83页道出了一句极其简单的真理:大自然是字的基础。由《说文解字》延续下来的学问传统,却往往忽视这一点。面对古老的甲骨文和金文,我们是不是应该像林西莉女士那样,从大自然出发,用我们人所具有的最直接、最简单的思维去尝试判断汉字的造字原理呢?
也因为这个真理,作者在书中选取解释的古文字,一类是鸟兽虫鱼、山川风物,一类是从自然生发出来的人类活动(人也属于自然嘛)。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先民那里,人和自然不是对立的状态,要不然,先民也没有心思花那么多精力,造出那么多可爱的关于自然的象形字吧!像下面这个“象”字。
古代写字是从上往下,象鼻子太长,横着放太碍事,写字的干脆就把它顺时针旋转90°,这样书法的行气就完美了,一头猛象顿时被制伏。
这是作者第一个了不起的地方。第二,作者用大量笔墨,写了中国学者不打算或不屑于写的所谓“常识”。比如门的构造原理、缫丝的程序、织布机的工作原理、土墙的夯筑方式、窑洞的建造过程,乃至菜刀、雨伞、毛笔、墨块、宣纸等等。作者都是用赞叹的语气来写这些“常识”。该书大致写于1980年代,今天的读者,大都看不到那种传统的木门、织布机、土墙等等。有人说,这些都是过时的东西,有啥用。我只能说,在这个事事求创新的时代里,我们对自己的历史,遗忘得很快,而一个瑞典人却选择记住它。
比如门:
作者说,看过美国西部电影的人都会看出来,影片中的“风门”在中国也有,特别是华南。它们有把房间与外部世界分开但不阻碍空气流通的优越性。
《荒野大镖客》里面的风门
我第一次看《三镖客》系列时,这门一出来我就觉得特别好玩。不过中国传统的木门是不用铁活页和螺丝来帮助旋转的,它用的是木质门轴,门轴和门扇是一体的,两秒就可以从门框上拆下来,这一点西方的门简直没法比。所以解放军叔叔当年夜宿老百姓家,没有足够的炕位,就把门板拆下来睡。现在,中国农村盖的新房子,都换成了洋门。广州老街倒确实还有这样的“短门”。
这不是一本单纯介绍汉字原始知识的书。这是一本结合了考古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文字学著作,且饱含了作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感情。当然有的时候,外国人对中国事物的理解眼光颇为奇特。比如作者在谈到京剧演员在台上盛装表演的样子,说:
演员在台上转来转去,如同巨大的虫子或鸟。
这简直是一种神似。
又如:
作中国到处红旗飘扬跟共产主义可能没多少关系,因为红色确实是中国人长期保持的民族传统。
这句话可能说的是实情,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现在中国到处都没有旗子飘扬了。
作者还有一个过人之处,在解释汉字时,往往揪出一大堆背景知识,时时穿插的幽默,往往令人莞尔一笑。比如作者在解释“龟”字时,从生态保护的角度写道:“生活在黄河流域的四至五种龟仅存一种体型很小的淡水龟……我的中国朋友说,用这种龟做汤特别好吃。”两页后,作者又写道:“古代中国人认为龟只有雌性的……根据一种说法,龟通过意念自己解决那部分细节。根据另一种说法,它求助于蛇。两种情况都缺少合法父亲,由此产生了一大批骂人的话,这些低级的、富有性联想的脏话直到今天还很普遍。”再如,作者解释“鼓”时,提到鼓手,说:“在一些古籍里曾提到,周朝的时候,人们使用精神病患者当鼓手,只有他们才具备达到最后胜利的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执着精神。”这些冷知识,在那些道貌岸然的著作里,还真难读到。
最后,不得不称赞一下书中的插图。尽管这是一本装帧朴素的书,所有插图都是黑白色(完全不是为孩子着想嘛),但还是很能打动人。除了考古发掘的图片,书中还有应该是作者自己拍的几十年前中国农村、城市的一些民俗场景,现在看过去,珍贵。
选几张古代的:
多么生动的车马!
中间那位,下半身是衣服还是一团丝?太有创造力了。
这个艺术水准,无话可说。
这是真正的优美
耕读
明代书籍中的插画
上面这幅,我们看到,绘画经过宋元文人的升华,到了明代的插图,已经是一种疲软无力的病态美了,那些先秦汉代的人物造型,才是真正的健康美。由此,我们再重复一个常识:艺术史不是进化的历史,艺术的历史演进和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无关。
这幅插图是在讲到“囚”字时放上去的,作者用客观平静的语气描写这种奇刑,却让我这个读者大开眼界。这笼子下面放着几块砖头,犯人站在砖头上,每天抽走一块砖,犯人站立的难度增加一点,最后只能掂着脚。抽掉所有砖头之后,犯人只能靠自己的胳膊支撑在囚笼周围,用不了一会儿,力气用完,就吊死了。这一定是晚清十大酷刑之一。
学问的壁垒都是搞学问的人自己造的,大概也是特权的一种。如果说在古代,因为识字人口太少,知识无法普及,那么在今天人人都识字的情况下,如何把看似神秘的知识写得人人都能看懂,是学问家应该思考的问题。林女士这本书,已提供了一种优质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