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记|长江水映海棠红，浅将心事付瑶琴
编者按：诗歌是凝练的感情，我们在读优秀的文字时，总是会为那些微微颤动却又诚挚无比的心灵而感动。余光中的诗，绵而悠长，感情饱满热烈，读来感交肺腑，九味不能。他的一番心事，总是装着故土和家园的，徘徘徊徊，满满的，都赋予了他所看到的东西里面。有句话叫做“人间有味是清欢”，也许并不是轰轰烈烈，但也已够味道来了。
50.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乡愁四韵》（全文）
51.樱花谢了，啊酋长，武士刀也锈了
永不褪色是烈士的热血
一声怒斥便红到如今
此外，更无仰攻的旌旗
唯郁郁的林莽，一绿无际
长夏用苍苍佑你安眠
不锈是番刀不朽，啊酋长
大佐的脊背凛到东京
那锋芒，悲愤的目光淬亮
铜镯锵锵，泰耶鲁的体魄六呎
仆下，为拔起英挺的碑石
牌坊峨然，拱四壁的峰峦峻起
事件过后，蝉声如忘
山径九折旋来平地的班车
看番社的水果摊上
李犹酸齿，水蜜桃的记忆
茸茸涩口，不水也不蜜
天主堂的晚钟动时，一丸颓日
骇然向来时的山口落下
犹似当年在升旗，不，降旗
--------《雾社》（全文）
52.华兹华斯和史云朋，到了晚年，还在诗中津津乐道童年中国诗人则绝少这种现象。相反地，中国的古典诗歌咏中年的哀乐和老年的感慨，最多杰作。西方的观念，认为诗应狂放不羁，至于散文，则是一种“文雅的艺术”。中国的诗观比较讲究温柔敦厚，中年的沉潜和少年的激越同样受到重视。一般来说，中国的诗人进入成熟期，都比较旷达而自然，不像叶芝那样既惊且怒，也不像白朗宁那样虚张声势。
除了人力不能控制的因素而外，主观的坚持和努力仍是决定性的条件。
事实上，《现代诗与摇滚乐》里的那一番话，是激于现代诗之冷与摇滚乐之热，炎凉对比之下，有感而发。现代诗为什么冷？摇滚乐为什么热？简单来说，是因为前者的形式不容易让人亲近，内容又不太切合时代与环境，而后者恰恰相反。当时我身在美国，浪荡已有两年，心情幽远而寥落，创作十分欠收，面对摇滚乐的诱惑，不免怨起现代诗来。前引那一番话，不过是要气气缪斯，表示天下之美，不尽在卿。那只是情人吵架，当不得真的。
歌的生命不应该仅止于五线谱上或演奏会中，它应该传诵于街头巷尾，活在广大青年的唇间。看来诗人和音乐家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我向来不记日记，一来因为太忙，二来因为作品便是最真实的记录了。在付印的前夕，把这些记录再翻阅一遍，感觉之中，四年的经验，个人的，希望也是民族的，似乎在这里留下了一泓倒影。
---------《后记》
《与永恒拔河》
53.九广路北上的末班车远后
落月镇一缸清水
涩涩犹念孩时
母亲她常用的一种明矾
----------《沙田之秋》
54.她比旺角更古老，旺角那菜市
比她更老的是乡音
比乡音更古更古的是乡土
菜根缠绕着乡音
舌根缭绕着乡音
泥土和方言的乡亲是老妪
同甘薯一色的手
在颤抖，为我秤一斤甘薯
---------被她带大，奶肥的孩子
被更老更慈祥的泥土
唐音宋调，恍惚的方言
周稼汉耕，醒鼻的泥土
似曾相识她唇上和手上
喃喃，她的土腔我茫然
只识她展颜一笑
脸纹深处波动那眼神
舅母曾经，外婆也曾经
每一座山县和水村，在江南
每一个老妪在灶下，井边
乡音婉转依稀那神情
那眼神，走近去走进去
就走回我的童话我的根
-------《旺角一老妪》（全文）
55.思旧友念故国一把晚霞竟烧去
只留下一盏灯给一个人
一窗黑邃长夜为背景
天地之大对一杯苦茶
倘那人夜深还在读书
灯啊你就静静地陪他读书
------------《灯下》
56.而正如一切的神经末梢
这条铁轨是特别敏感的
就像此刻，小站的月台上
握着你的信，倚着灯柱
就闭起眼睛，听，我也能分出
那轻脆如叩而来的，是客车
那沉重如锤，轰天撼地而去的，是货车
---------《九广铁路》
57.一抬头就照面苍苍的山色
咫尺大陆的烟云
一缕半缕总有意缭在
暮暮北望的阳台
那几盆海棠和仙人掌上
栏干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
叠幛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
而历史，炊黄粱也无非一梦
多少浪子歌哭在江湖
最后总是向昆仑的荒古
落下鸿濛一丸老太阳
炼不完，一炉赤霞与紫霭
月，是盘古的瘦耳冷冷
在天安门小小的喧哗之外
俯向古神州无边的宁静
夜深，香港黯了千灯
阳台一角便伸入北斗
-------《北望----每依北斗望京华》（全文）
58.青山历历，近可染眉的如黛
青山隐隐，远欲欺眼的如烟
渐远渐淡，山叠几层青青便重叠几层
若青青是琴音
最远那一痕似已半闻如回声
若黄昏时的眼睛
掠波翩翩是一只水禽
飞得出这山也飞不出那水水
沙田的秋色多少堤多少岛
飞得过隐隐飞不过迢迢
山岚海气全浮在一面小镜子里
远樯纤纤，终日在镜中来去
那镜，握在仙人的手里
--------《沙田秋望》（全文）
59.海盗的下锚处，童话的名都
山楂共栗树的飘香
犹一半是豪放，一半温柔
而随你怎么说，淼淼的海上
连最斜的那片远帆也承认
长夏，已来到北欧
-------《哥本哈根》
60.雨像浅浅的薄荷酒冰过的薄荷
下下来，空气那样清真
诱人用深呼吸细细赞美
而这一切都成了回忆霏霏
付给一柄守秘的雨伞
--------《给伞下人》
文|京华摘自《余光中诗集》
图|网络
编辑|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