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昆山专栏】踏雪拜年（小说） / 四六文摘

踏雪拜年（小说）

作者：邹昆山

雪花和春节似乎结了不解之缘，正当家家户户团聚一堂，欢度除夕的时候，它也赶来凑热闹了。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一夜之间，让树丛、屋宇、山峦改穿换戴，着上银装，使欢乐的春节平添了无限生气。

初一早上，鞭炮四起，到处响起了热烈的祝福声。孩子们更是快活，穿红着绿，在雪地里游戏追逐：有的放炮，有的打枪，有的叠罗汉，有的扑雪人。年龄稍大一点的，踩着两块竹片滑雪；年龄小点的，把椅子下边钉两块竹片做成雪橇，在雪地里拖着、推着，穿来穿去，喧喧闹闹，真像那纷纷飘飞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

我踏着雪朝舅妈家走去。舅妈是烈属，他儿子在解放战争中英勇牺牲。我怀着特有的敬意去向她老拜年，以示慰问。她住在离城四五里的小桥村。到小桥村这条路一向不好走，天晴一盘沙，落雨烂巴巴。这时光，冰封雪盖，也许会好走一些吧！我怀着侥幸的想法刚走出城，突然前面高坡上一个小孩踩着“滑雪板”笑笑嚷嚷飞了下来，我猛吃一惊，天啦，还来不及退让，便被他撞了个人仰马翻，两个人都一屁股滚在雪地上。真是“出行不吉”，我火冒三丈。这时候，四周的孩子竟然喝彩大笑，更使我火上添油。

“你怎么这样无理，大路上也横冲直撞！”爬起来后，我动气了。

“叔叔，对不起，我的技术还没学到家哩！等我有了杨子荣那种本领，练成了飞毛腿，嘿！您看，保管不会碰着您了！”这个小鬼，竟然这么嘻嘻哈哈地回答着，眼睛还眨巴眨巴地，做出一副俏皮自负的怪相。他那天真淘气的样子，反倒弄得我无法生气了，我于是原谅地说：“练本领是好事，可不要选择交通要道呀！知道吗？撞着人还好说，倘若遇到了汽车怎么办？看，你还是个红领巾，难道连这一点规则也不懂？”

也许是我的轻言细语使他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我这样迅速地原谅使他出乎意料，他立即消失了那种顽皮嬉笑的表情，像小姑娘似地腼腆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摆弄着胸前的扣子。显然，他是在承认自己的错误了。我于是准备放开步子走我的路。这时，突然许多雪球飞了过来，有几个竟从我的头顶上擦过，差一点就打在我的脸上了。简直胡闹！我立即装着很生气的样子大声制止。可是，我愈吼，雪球愈多，而且，分明听到孩子们在上面喊：“冲呀！”“冲呀！”“快救咱们的同志，'一撮毛’扣住了咱们的'杨子荣’啦！”糟不糟，我竟成了众矢之的“一撮毛”了！我又气又急，可一下子又想不出好办法来对付眼前的局面。这时，我身边的这个孩子出来解围了，他用手做成喇叭状，套在嘴上，冲着高坡上喊：

“同志们，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

果然，雪球少了。接着，上面发生了争论。有的主张再打，有的却不同意，一个大嚷大叫地说：“'杨子荣’叛变了，他帮'一撮毛’说话！”

“呸！你才是叛徒！”这声音飘过来，我身边的孩子摩拳擦掌地吼道，“你还不住手，我捉住你以后，一定要枪毙你！”

当真，雪球停止了。我身边的这位小“杨子荣”忙向我道歉：“叔叔，对不起，您批评得对，我们保证再不到这儿练武了！”说完，举手向我行了个队礼，便一溜烟地跑到他的同伴那儿去了。

事情偏偏有这样凑巧，我身边的这位“杨子荣”刚走开，迎面来了一位同事，高低邀我到他们机关去坐坐，盛情难却，我只得转身，把到舅妈家去的时间暂时推迟了。

当我从机关再回到高坡下时，那群小英雄却不见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希望再碰上那位小“杨子荣”哩！他那圆圆的俏皮的脸蛋在我的眼前跳着……

翻过高坡，便是一座拱背桥，桥背的弧度较大，结上冰后特别滑，刚一上桥，我便摔了一跤，差一点没跌下水去，正当我埋怨这背时天气时，突然发现桥旁雪地上写着“过桥小心！滑！”几个大字，这行字安排的正好，可惜我发现得太迟了。

摔跤的教训使我对路旁的东西开始注意了，一过小桥，眼前便亮着“爱祖国，爱人民”几个大字，笔迹和桥上的完全一样，再走几步，雪地上又写着“天天向上”。这是谁写的呢？沉思中，前面又出现“时刻准备着，为国立功劳！”的标语。谁写的呢？我禁不住在心里又追问了一句。冰封雪冻，天寒地冷，规规矩矩写下几行字，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象的骥马奔驰起来，海阔天空，没一点遮拦。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殷夫的《血字》。想起那“斜斜地躺在南京路上”、“几万个心灵暴露”的声音。过去，我们的革命先烈为了创造幸福的今天，用“血液写成的大字”,“润饰着一年一度”。从“血字”到“雪字”，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这中间有过多少可歌可泣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啊！

一边走，一边想，回顾过去，看看现在，展望将来，我的思想完全沉浸在幸福与激动之中，脚步越提越快，刚才摔跤的疼痛也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但是，偏不凑巧，一个不愉快的镜头硬逼进我的眼帘：前面不远的地方，两个孩子正盘弄新栽的树苗。唉，新载的树苗，风雪已给了它严峻的考验，怎能再经得起折腾呢？这些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嗯，非得狠狠地“训”他们一顿不可！嘿！瞧那女孩还在雪地上划哩！

我三步并作两步朝孩子逼近，突然，响起一声亲切而又陌生的声音：

“叔叔，您好！”

呀，我的眼睛该没看错吧，这盘弄树枝的孩子正是那位“杨子荣”哩！他正在玩弄那新苗上的草纽。真顽皮，扭得好好的草纽把它弄散干什么！亏得那女孩还在雪地上写着“向雷锋叔叔学习”哩！向雷锋学习，是这样学习的？我于是气极地说：

“向雷锋叔叔学习，是叫你们把树苗弄死的？”

“叔叔，我们……”小“杨子荣”分辩着，显得非常受屈的样子，我没有管这些，继续“训”了起来。

“你们忘记了自己胸前挂着的是什么？不是在大街上阻碍交通，就是把新栽的树苗弄坏！少先队员难道连爱护公共财物也不懂吗？还在写着'向雷锋叔叔学习’，雷锋叔叔是你们这样？！”

“叔叔，我们是——”小“杨子荣”欲言又止，竟然低下头，大概是自觉理亏吧！这时，小女孩却不肯饶人，泼辣地反问起来：

“叔叔，你真官僚，树苗上的草纽散了，不该把它弄好呀？”

“萍萍，你——”小“杨子荣”朝女孩瞪了一眼，制止她申述。

“我要说，我才没那老实哩！谁叫他乱说呀！”小女孩嘟着嘴，扭过头来，小辫子像拨浪鼓的绳槌，跳来跳去。我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肯罢休，继续连珠炮似的接着说：“你几时看见我们做过不好的事？你看见没有？这雪地上的标语都是我们写的，你真官僚，真官僚！”

“萍——萍——”小“杨子荣”拖长了声音，厉声制止。接着还急得骂了一句，“你这么多嘴！”

这一下可把我弄得骑虎难下了，我暗自埋怨起自己的鲁莽来。有什么办法呢？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承认错误才是上策，我于是抚着小“杨子荣”的头，向他解释，这是误会。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这样的举动反倒使他感到更加委屈，他一把推开我的手，擦着眼泪伤心地走开了。

半小时后，我负疚地到了舅妈家，一开门，舅妈就笑着打趣道：“我以为又是学校的娃娃来了，原来是你这个大娃娃！”一年不见，舅妈显得更加健旺。等我在火炉边坐下时，她滔滔不绝地谈起党和政府对军、烈属的关怀。炉火熊熊，炉上正烧着水，准备煮甜酒招待我。她端出一盘糖果摆在我的面前，笑着说：“吃吧，你算是沾了娃娃们的光了，这是给学校的孩子们准备的。”

“这几天恐怕会有许多亲戚带小孩来的。”

“这还用说，全是学校的孩子呀！年前就来慰问多次了。特别是杨晓荣兄妹逗人喜爱，生得聪明，哥哥算术100分，语文99分，妹妹一次语文考了90分，连嘴巴都气翘了。他们一来呀，不是帮我扫啊抹的，就是帮我抬呀洗的，有些事比我想得还周到，真精灵。”

我被舅妈的话感染，不禁又想起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孩子来。多可爱的孩子啊，我怎么竟那样无理地损伤了他们的自尊呢？要是再见到他们时，我一定要好好和他们交上朋友，消除那层隔阂。

这时，门外响起了稚声嫩气的叫声：“奶奶，奶奶，跟您拜年了！”舅妈顿时眉开眼笑：“这一回真的是他们来了。”

门一开，令我大吃一惊，进来的正是我刚才遇见的那两位。舅妈忙向我介绍道：“这就是杨晓荣兄妹啦！”乖巧的杨晓荣瞥见我在这里，赶忙羞涩地和我招呼：“叔叔，您也在这儿。”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我故意逗趣地说：“只许你们给军、烈属拜年，就不准我给军、烈属拜年吗？”

“噫，您拜年啦？赚糖吃！”小丫头可不饶人啦，她歪着嘴挖苦起我来了。

“看你不吃糖的！”

“我才不是来吃糖的哩！”小女孩尖刻地说，立即从厨房里拿出一只水桶和一根扁担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萍萍！”舅妈忙去夺扁担。我也忙劝杨晓荣说：“你看，正月初一，又是雪天，人家怎么好要你们俩抬水呢？”

就在这一刹那，我分明看见杨晓荣眨了一下眼，接着，就听他说：“叔叔，您真爱多管闲事，人家军、烈属呀，可不会像您这样门缝里瞧人！”这回杨晓荣的声音显得有些严肃，有些激动，口气间含有回敬的意味。说完，夺过扁担就跑出了大门。

有什么办法呢？我和舅妈只好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兄妹俩抬着水桶，踏着雪路，快活地经过一排新栽的小树苗，朝池塘边跑去。

我忽然觉得眼前那一排小树苗突然长大起来，枝荣叶茂，变成一排撑天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