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景琥丨拉差使
太阳光上了东屋房檐,东赵乡的十辆牛车开始向县城出发,这已经是第二次轮到我们拉差使了。第一次是小满会那天回来的,那次一共去了六辆车,赵三娃家的母牛没有过去三架山,就死在路上了,我们把那一车军用物资分散开,匀到剩下的五辆车上,送到南村河防队。这次又叫派十辆车,赵三娃没牛了,就编到小夫队里,早我们三天就被派往县城去担粮食了。听说那粮食是送往白浪河口去的,因为通往白浪河口的山上没有车路,就只有派小夫用扁担担粮食了。种地拿粮,养儿当差,自古及今,当官的当兵的都要老百姓养活。遇到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拉差使不断头,日子可叫咋过呀。第一轮去了半月多,回来时大秋地都荒了,红薯没栽上,谷子也老苗了,赶罢小满会,忙着拾掇杈耙扫帚牛笼嘴,又忙着锄场耖场,麦子都黄梢了,俗话说见籽不顾苗,谁还顾着去管那些秋地秋苗苗哩。不管吧,孬好也是一季庄稼,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将就往草棵棵里耩些豆种,老和尚种芝麻,望种不望收吧。前一次拉了那些天差使,牛也得歇些日子,水足草饱喂养几天,庄户人家牛可是半份家业呀。谁知刚刚砍倒麦子,这第二轮差使就又派上我们了。紧赶慢赶,才把麦子上了垛,封了顶。等拉差使回来再扒垛打场,哪怕老天爷刮黄风下黑雨哩,命令如山倒,轮上拉差使,谁也不敢耽误一天,眼看着吃到嘴的粮食,少不了要出芽,沤烂。啥法?谁叫我们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娃哩。
“闷葫芦,还闷着头想老婆哩?出门在外只管自己,想再多也没用,等拉了这趟差使, 回去再给老婆亲嘴吧。”老夸头看看闷葫芦半天没说话,就故意挑逗他一句。
“他当然想老婆了,人家媳妇年轻时那樱桃小嘴要是能亲你一下,你也会把魂丢到她身上。”振海叔插了一句。
闷葫芦向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眼说:“都少放几个闲屁吧,谁的老婆也没有白豇豆的肚皮软和。”他看一眼振海叔,接着说:“等上到三架山上,看谁哭鼻子洒泪想老婆哩。”
一提起白豇豆,老夸头的话就稠起来了。“闷葫芦,你也摸过白豇的肚皮,要不你咋知道人家的肚皮软和呢?”
白豇豆是振海婶的绰号,振海叔最不愿意听人说白豇豆长白豇短了,我偷偷看他一眼,见振海叔黑着一张脸,嘴里直喘粗气。
人们就是这样, 离家时一个个心里难受的只想哭,出了门就把家丢到脑后了,可想想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要是光想着家里这事那事,还不把人给愁死了。
牛车走得不快,太阳压山时才到十里铺桥上,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赶天黑到县军运代办所报到,接替上一轮的车辆回家。这一次不知派我们拉哪一家的给养弹药哩,渑池县有各个部队的留守处、办事处、补训处、兵站和医院200多个。日本人占领中条山以后,在前线抗战的部队和后方的联系通道大部分被日本人切断了,只有南村、白浪两个渡口。数十万大军的粮食、弹药、服装等军需物资就靠人挑车拉从渑池县城翻越百十里山路,送往南村、白浪两个河口,被派来拉差使的有豫西十几个县的车辆。抗战时期,紧急动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拉差使车辆多得就像地上爬的蚂蚁。
天黑以后, 军运代办所派人把我们带到一个大院子里,在那里等候我们的前一轮车户才开始回家。当晚我们装好车,喂了牛,也不知是哪家的物资,第二天一大早,有三个押车的兵,就催我们早早上路了。
我们这一次拉的全是大米,三个押车的兵也还和气,不像上一次碰上那几个押车的孬种,一路上又打又骂,根本拿车户不当人待。中午到后河歇了一会儿,吃了些干粮,振海叔向闷葫芦眨眨眼,用手向车底下比划了一下,别看闷葫芦一口气不吭,心里可清楚了,振海叔约他晚上偷大米吃。拉差使都是自己带干粮,因为天热,干粮很容易坏,路上都得自己做饭吃。 出门在外,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倒霉事,时间也不一定要多少天,带的粮饭往往不够吃,若是拉弹药、服装,吃的不够只有自己挨饿,若是拉粮食就要想办法偷一点。我们这一帮车户,就数振海叔办法多,论办事实在可靠,都比不过闷葫芦。老夸头,是个热心肠人,就是有些嘴松,遇到啥事都不能先给他说。
晚上我们住到坡头街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说是院,其实只有些残缺不全的土墙,连大门也没有,院子的一面连着街头,其余三面都是野地,住在院里和外边差不多。三个押车的兵让我们把车并在一起,他们要睡在车上。振海叔说夜里要把车子仰起来,车尾巴支住地,这样省车轴,要是到山上车轴断了,就拉不成车了。三个押车的听他这样一说,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让大家都把车仰起来,车尾巴向里围成一片,他们仍然要在车上睡觉。为了偷吃车上的大米,大家都听振海叔的指挥,车并好以后,各人去喂各人的牛,都不做饭吃,等押车人在车上睡下以后,大家都围在老夸头的车下听他唱西戏。老夸头有一道好腔,路戏唱得特别好听,在地里干活一唱能唱一整晌,外号就叫听十里。他会的戏也很多,只要那儿有西戏, 他都要去看,那些唱段一听就能记住,唱起来有板有眼。今天他唱的是《徐策跑城》,振海叔拿一根空心竹杆,一端削尖,从车底下插入大米包中,另一端通到空桶口上,用两根筷子给他敲梆子。闷葫芦在一边喂牛,瞅着车上押车人的动静。老夸头唱得很卖力,振海叔敲得也很用劲,车户们都围着喝采,车上的押车人也听迷了,就这样又唱又敲,大米就源源流进桶里了。车户们有的在远远的墙根下烧火做饭,有的来往“提水”送东西,等大家把米偷够了,老夸头故意卖关子说不唱了。车上的押车人还没有听够,就问怎么不唱了,老夸头说“满了”。押车人也许以为满了就是一段戏唱完了,便说“再来一段,再来一段!”还为老夸头拍手叫好。老夸头就说:“好吧,再给老总唱一小段。”振海叔也跟着敲起来,桶里满了,就用一个马勺又接了满满一马勺,老夸头说:“这一回可是真满了,不唱了。”押车人再叫唱,大家便一齐起来说要去吃饭了,等吃了饭再给老总们唱一段。车户们都散了,等大家吃饭回来, 老夸头便说:“今天吃得太饱了,唱不动了,明天晚上再唱吧。”振海叔也说:“只要老总们想听,这一路上可叫你们好好过过戏瘾。”
过了坡头街就该翻山了, 这一带尽是光秃秃的石山,山上没有水,拉差使车又赶得很紧,一天规定的路程必须走完,不到预定的地方,任凭天再晚也不能卸车喂牛。从坡头出发这天起得很早,赶鸡叫头遍就喂完了牛,车户们又焖了一顿大米饭,早早就吃得饱饱的,套车走时,押车的兵才在街上的饭铺里吃好饭。振海叔喂的是母牛,在家种地不耽误干活,还会养牛犊,比喂犍子划算得多,可是挨上拉差使,就不行了,母牛没有犍子力气大,也不及犍子有耐力。和振海叔合犋的也是母牛,派车时,犍牛两头一辆车,母牛三头一辆车。我们这一帮车只有振海叔的一辆母牛车,三头母牛两头驾车,一头挂稍,三头牛互相轮换。要是平路,母牛车走得也不慢,遇到翻山,母牛就不行了。早上起来时,振海叔就先给他的母牛喂了两个蒸馍,大家伙又让他们的车走在最前头。
出了坡头街,就下五里坡,早上趁凉快,下坡路车赶得很快,下去五里坡天才昏路明。 在五里坡下歇了一会儿,让牛倒一会儿沫,大家把桶里的水灌满,就开始上坡了。小晌午上到杨树洼,天已经很热了,卸了车找一处荫凉处,先让牛歇一会儿。人也饿,要吃些干粮,押车的也热得受不了,懒洋洋地躺在树荫凉下不想起来。桶里的水人舍不得喝,要先让牛喝 ,牛也不能随便喝,只能让牛喝少半桶,人喝上一两口,润润像要冒火的嗓子。山上没有水,剩下的半桶水要支持一个下午,到晚上卸了车,才能去山下找水。
下午刚刚上山, 振海叔的母牛车就显得很费力,约摸上有二三里,三头母牛就张着嘴喘气。振海叔让一个人在前面赶车,两个人到后边,一人一边,用肩膀扛住车将军柱,往上坡凑车。母牛车的速度越走越慢,后边的车户们就有些着急,但是同一邦车,谁也不能篡车。老夸头一有空闲,总离不了要说笑几句。“面条不算饭,女人不算汉,仨母牛不抵俩老犍。振海,拉差使凑车可没有在家看母牛下犊美气吧,母牛下母牛三年两犋牛。卖了牛犊收了秋,老婆肚上翻跟头。等拉完这趟差使,回去抱住白豇豆再美美受活两天。”老夸头又提起白豇豆,车户们的话就稠了。
“白豇豆黑门儿,黑门儿里面流水水儿。”
“上头二郎担山,中间十里平川,下头茅草两堰。”
……
大家正你一句,他一句说得有味,老夸头一看振海叔的脸色,煞白煞白,额上的汗也一层一层往外冒。振海叔这人,又奸又滑,不到用大力气的时候绝不会舍气力上,如今凑车他也是做出个样子,让伙计们用劲,不会挣成这样子。他最恨别人揭他老婆白豇豆的短了。振海婶是个妖野贷,年轻时人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笑一声脆铃样响,能把男人的魂勾走,就是成色有些低,振海叔用尽心计也管不住她。有一次她和别人偷情,被振海叔双双按住。振海叔先把那个野男人狠揍了一顿,要挟那人承认赔钱道谦,才放走了他。扭回来收拾振海婶时,那白白脸哭得泪花糊糊,两眼定定地仰望着他,两手紧紧抱住他的下身,双腿跪地,向他苦苦哀求。振海叔手里举着蘸水的麻绳,就是打不下去。后来他干脆把麻绳扔到屋角,把白白脸按倒到床上。白白脸像条柔软的小蛇,缠绕在振海叔的怀里,施尽女人的迷人伎俩,振海叔被玩得神魂颠倒,一场逼宫戏虽然来势汹汹,不大一会儿也就偃旗息鼓了。白白脸还一口咬定说是那人先强奸了她,硬逼那人毁了半份家业,向振海叔赔了罪,才算完事。事后那人气不过,逢人就说振海婶的肚皮有多白有多光,白光得就像一颗白豇豆,白豇豆的外号就这样叫开了。俗话说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老婆偷情可是振海叔一辈子的短处。再说振海叔这人在乡邻面前大小也算个人物,处事十分精明,遇事善用计谋。这几年轮到他当甲长,不管是派粮派差,村里人都没有太吃亏。就是给那些杂牌军送饭,他也能想方设法应付过去,就是人有些贪,人们和他相处都不太放心。老夸头虽然人有些夸气,为人办事还是很好很善良的,这次拉差使同村人就他和振海叔、闷葫芦我们四个人,笑话归笑话,总还得有个照应,刚才是他挑的头,现在怎好不让大家说?于是就放开嗓门,吼了一声西戏,“官向官,民向民,关二爷向的蒲州人。”这一声打破了僵局,大家又叫老夸头来一段过五关。一说唱戏,老夸头的嗓子眼就痒了。“下坯城与孟德一场大战,弟兄们失散后被困荒山,二皇嫂……”
在荒僻的山路上,太阳西斜,拉差使车缓慢地向上爬行着,老夸头唱了几句,嗓子眼便像冒火一样难受,人们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听戏,老夸头的戏不唱了,大家的笑话也不说了,人们又陷入赶车的单调沉寂中。
因为天热, 中午多歇了一会儿,太阳落山的时候,离仃车的双栗树还有几里山路。不过这一段山路比较平缓,牛也不喘气了,人也可以坐在车上赶车了。振海叔同车的三个人自然舍不得坐车,于是留下一人赶车,腾出两个人去山下找水,其他车上也派出一人找水,我们提着桶,向山下走去。振海叔跑得最快,他是想抢先一步找到上次提水的那个水泉,万一泉水不多,后边的人就要在那儿等着刮水了,那样说不定会等上半夜,甚至等上一夜。闷葫芦却不紧不慢,顺着来路往回走,别人问他,他也不吭声。
振海叔一口气跑过几道山梁,在一处石崖下找到了那个山泉,山泉早己成了一个底朝天的干石头坑了。振海叔无可奈何地向远一点的山梁爬去,身后拉差使的人像一窝蜂跟着他找水。后来我们总算找到一户人家,问问哪里有水。那家人说,山上的水泉早叫拉差使的喝干了,连他们吃水都得跑到五里坡下去挑。这时候振海叔才知道闷葫芦为啥要沿着来路往回走。赶我们折回来再顺着来路往五里坡下走时,路上找水的人就像过队伍一样多。振海叔在杨树洼碰到提水回来的闷葫芦,埋怨他为啥不叫上他一块儿去。闷葫芦说,他也不知道那个山泉里还有没有水,要是那里还有水,大家不就都跟上他多跑冤枉腿了。
我们跟着振海叔从五里坡下提水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因为拉差使的人太多,山上哪里也没有水,五里坡下的小河也被喝干了,我们走到时又向上河跑了一里多才抢了一桶水。 振海叔刚躺下闭住眼,押车人就叫我们赶快起来,早早喂牛套车。今天要翻三架山,上次赵三娃的牛就是在三架山上挣死的。
三架山又称笔架山,是由三个山头自南向北排列而成,中间一座的山头高一些,南北两座的山头稍低,成对称形,远远望去,很像一个巧夺天工的笔架放在那里。东西两面均为峰峦叠嶂,沟壑纵横的深山区。由县城通往南村河口的车路就像搭在三架山上的一条飘带。山上全是火焦石,连棵草毛毛也不长,晚上行车可以看到铁车脚在火焦石上撞出的火星星儿。在这儿别说是找水,就连一丁点儿湿土也很难找到。山上没有仃车的地方,六十里山路,一天必须走完。拉过差使的人只要一提起三架山,三伏天也会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让人谈虎色变!
振海叔揉着干涩的眼皮,慌忙起来喂牛,车户们谁也不敢怠慢,因为拉差使车太多,万万不能走在后面,若是赶中午过不了最高的那个山尖,天热牛困人乏,加上山路拥塞,艰难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闷葫芦和老夸头是一辆车,因为提水没有误事,早早就把牛喂好了,人也吃得早,吃得饱。套车的时候,大家仍然把振海叔的母牛车让在最前边,老夸头风风火火张扬着要排在振海叔的母牛车后面,闷葫芦不声不响让过了九辆车,自己才排在第十位,气得老夸头又拍屁股又跺脚,到底也没有拗过闷葫芦。老夸头是个有名的大肚汉,一顿能吃一箅子热蒸馍。这趟差使就数他拿的干粮多,出门时他老婆再三叮嘱闷葫芦,路上要替老夸头管住干粮袋,不能让他随便吃馍,老夸头也心甘情愿让闷葫芦管住他。热天,蒸馍只能吃三天,第一天,闷葫芦把老夸头的干粮袋口箍得紧紧的,从县城出来,一路上老夸头的手不断去干粮袋上摸, 闷葫芦就是不放话,有几次老夸头已经把干粮袋口解开了,闷葫芦干咳一声摇摇头,老夸头又把干粮袋口箍了起来。那天夜里到坡头街,老夸头一个人就吃了一锅干米饭,第二天早上又吃了多半锅,饭量大的人大都很耐饿,早上饱吃一顿,一天不吃也能顶住饿,因此前两天的干粮大都省下了。今天要翻三架山,出车特别早,闷葫芦故意把老夸头的干粮袋解开,连理也不理了。老夸头因为没排第二趟车,一直闷着头不吭声,闷葫芦自然也是不吭声的。老夸头一不说话,心里就觉得着急,着急了就去摸他的干粮袋,摸一个三口两口就完了,再去摸第二个,就这样摸一个吃一个,赶天明翻过第一架山,他把一布袋干粮全吃光了。闷葫芦看看他的肚子也还是老样子,不显得有多鼓突,就说了句笑话,“别人喝碗汤,肚子上也能显出来,你吃了那么多馍,都跑到那里去了?真是个吃闷心食的家伙。”老夸头这时才知道他把一布袋干粮全吃完了。
三架山上只有一辙路,去程的拉差使车白天通过,回程的车辆要等天黑以后让过去程车才能通过。赶回程车过完也就大半夜了,去程的车辆就开始向上爬了。尽管押车人叫得很早,东赵乡的十辆车并没有走在最前边,赶我们上路时前面已经有很长一串车了。我们的前后都是拉差使车,想快也不能快,想慢也不能慢,车头紧挨车尾,车尾紧挨车头,像一条用牛车贯穿起来的锁链。这时正值五月初几,上弦月晃一下就落了,后半夜只能看到天上的繁星,远处的山峰上不时传来几声老和尚鸡的嘶叫,山区显得格外凄荒。三架山上却是人声鼎沸,吆牛声、铁车脚在山石上的撞击声和车户们的说话声交织成一条人流的河,在兵丁们的押解下,走向夜的更深处。
振海叔的车爬上第一座山的山顶时,我心里止不住一阵颤栗,下这种光石板坡,尤其夜间,是非常怕人的。母牛力气小,坐不住车,稍有不慎,不是掰了牛蹄,就是闪了牛腿,甚至还会翻车落崖,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前面正在下坡的车辆,被剌耳的刹车声笼罩着,“唧哇哇!唧哇哇!唧哇哇!唧哇哇……”声音越响越厉害,像惊涛海浪,如万丈霹雳。间或听到一声赶车人低沉而又用力的吆牛声“喔!”那声音似乎只是在胸腔里回旋冲撞。赶车人对这声音太熟悉了,不是牛蹄打滑,便是车轮离辙,或者更可怕,刹车的刮木绳挣断了。牛力气大的,坐住车再慢慢下,力气小的就全靠人力和吆车人的经验与胆量了。振海叔把挂稍的母牛摘下来,拴到车尾巴上,自己走在抬杠前面,一手抓住一个牛的鼻绳,吩咐两个伙计走在两边,一个人拉住刹车的刮木绳,一个人手掂小垫木,随时准备往车轮下面垫。当他做着这一些准备的时候,后面的车户就吼叫开了,“快走呀,别只顾自己休息,人家正上坡哩!”
人要是攒足了劲,力气也不知从哪儿来了,振海叔两手紧紧抓着牛鼻绳,后腰紧紧抵住车抬杠,两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前面的石板坡,一步一步地向下坡挪。若前面坡陡,或是遇到拐弯,他便喝令两个伙计注意,坡陡时要用力把车刹死,牛车慢慢向下滑动,轴头上发出的尖叫声和刮木卡住车轮的磨擦声,稍有异样,都会使人惊心动魄。好不容易挪到第一个山洼里,天也大亮了,太阳也出来了。振海叔松下劲来,浑身软成了一滩泥,三个伙计都蹲坐下来,劲一松,都像抽了筋一样。倒是因为下坡,牛费的力气并不大,在后面车户们的催促甚或还夹杂着叫骂的吆喝声中,我们不敢多仃,就又开始向中间的山峰上慢慢爬了。
夏天的早上特别短,太阳一出来就热烘烘的,要是在家,早该卸套喂牛了,但今天要爬过三架山,赶中午必须爬上中间的峰顶,又是夹在这么多车的中间,若是能休息一会儿,让牛倒几口沫,还会好一些,就这样硬上,非把母牛挣打包不可。振海叔这样一想就有些害怕,上一次赵三娃的牛在这里被挣死的情境又浮在他的面前了。那天也是这个时辰,天还没有今天这样热,开始爬这道山坡的时候,赵三娃要歇一会儿,后面的车户不依,赵三娃急得跪在地上向后面的人求情,后面的车户们只一条声吆喝着不叫仃。遇上那个押车的也是个生家伙,向赵三娃身上踢了一脚,赵三娃站起来还没站稳,又被那家伙向他后腰上闷了一军棍。振海叔赶紧跑到前面护住赵三娃,给那个押车的又陪情又说好话,还埋怨赵三娃不识好歹人,说老总也是为大家好,要不趁凉快赶紧上山,等到晌午头还不把人给晒死?那个押车的经他这么一戴高帽子,也就装起好人来,催着我们快快上山。上到正中间那个山坡上,赵三娃的母牛连打几个前裁,再打起来走时,腰脊背拱成了一杆弓,止不住拉稀屎,他知道这牛是挣打包(夸)了。他正这样想着,那牛就倒下了,两眼一翻,舌头伸出口外,四条腿一蹬,就死了。赵三娃爬在牛身上大哭起来,押车的也傻眼了。我们只好把那一车东西分开,匀到我们东赵乡同来的几辆车上,把空车翻在路边上,急急慌慌又上山了。等我们从南村折回来时,才把那辆空车捎了回去。现在细想想,那天正是赵三娃的牛挣死,折腾那么一阵子,让振海叔这辆车上三头母牛得到了喘息,他们才上去这架山的。今天要不想办法,硬这样上山……
谁也没想到振海叔会那么一手,他突然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两眼瞪着像死人眼一样。同车的两个人也吓昏了,押车的也以为他得了什么急症,东赵乡的车户们都围了上来。后面的车辆全被堵住了,知道是前面有人得急症,自然谁也没啥可说的。老夸头一看就急慌慌的要去掐振海叔的人中,被闷葫芦从旁狠狠扛了一膀子,老夸头还要去掐,闷葫芦说:“他一定是热着了,昨天一夜也没好好睡,今天又这样热,快把他的被子撑起来遮点凉,弄点水给他擦擦,仃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
人们很快给他遮起了凉儿,闷葫芦就用湿手巾给他擦脸,擦身子。擦了几下,振海叔装着用无意识的手去阻挡,好像擦一下他都很难受似的。 闷葫芦知道他是舍不得用他那点水。闷葫芦在桶里蘸水时故意把水弄得哗哗响,振海叔急得直哼哼。其实闷葫芦也是故弄玄虚,并没有把手巾蘸入水中,他的水已经很少了,仅仅能盖住桶底。就这样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 振海叔才慢慢清醒过来。他睁开眼先看看他的母牛,正在一口一口很安祥地倒沫,他心里说我装死卖活,就是叫你倒这几口沫哩。振海叔又故意磨蹭一会儿,数着牛一口沫倒够五十三下,才又赶起车上山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牛得到了休息,天可就热起来了。太阳像噙着火向地上喷一样,光秃秃的石头山很快就热了起来。人们先是不断出汗,车户们都脱掉了上衣。这些农民,每到夏天都是不穿上衣的,太阳光把人们的脊梁晒得又黑又亮,晒黑的皮肤结实得像一层铠甲,不管地面上是砂石,还是杂草,只要有荫凉,往上面一躺,就会发出雷呜似的鼾声,很快进入甜蜜的梦乡。如果在家,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虽然老五更我们都吃得很饱,也许是条件反射吧,现在都觉得有些想吃东西了。浑身也觉得懒懒的,想歇一会儿。可是当人们望一眼面前高高的山顶,和那通向山顶的石板路面,心里就由不得害怕起来。中午必须爬上山顶,爬不上山顶的,就要摸黑下山,别说押车的不依,就是押车的不打不骂,自己也会吓得要死。振海叔“好”了以后,心里很有几分骄傲,精神格外好,他在前面赶车,让两个伙计在后面一人一边扛住车尾巴往上凑车。那些黑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刚才出了一会儿汗,经这么一晒,反而不出汗了,好像那些汗水被这火毒的太阳烤干了。太阳越来越毒了,石山也开始发烫了,振海叔的母牛又出了毛病。这牛天生的蹄子软,在土路上行走时间再长也不碍事,但遇到石头路面就不能耐久,尤其是天热,牛蹄子在石头上磕磕碰碰,再在热灰里烫烫烙烙,牛蹄子就开始疼起来,蹄子不敢用力着地,只用蹄子尖点地,行走十分困难,拉车自然就用不上力气了。振海叔看着自己的牛那样艰难地行走,心里非常难过,好像疼的不是他的牛,而是他自己,但他又不能不用力鞭笞自己的牛。山上的拉差使车是一条移动的锁链,他的车就是这链条上的一环。他每向牛背上抽一鞭子,不知牛疼不疼,他自己心里先疼得像刀子扎一样。开始他是心疼牛,舍不得打又不得不打,那牛也好像故意装样子给他看,尽管他把鞭子举得很高,甩得也特别响,那牛蹄尖一点一点地就是不肯用力着地。后面凑车的两个伙计听着他的鞭子声也格外用力,可是车子轱辘仍然转动得很慢。凑了一会儿,两个伙计都有些生气,要换他来凑一会儿。他知道人家是嫌他赶车不舍得打他自己的牛,押车人也骂骂咧咧地喝斥他。他被两下一挤,对他的牛就由心疼变为憎恨了。他不用鞭子而是用鞭杆,向牛的两肋上狠狠揍几下,那牛实实在在挨这几家伙,便连跪带爬地用力拉起车来,很显然这种拉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他只有向牛蹄子上洒一些水,这种方法他也不是不知道,实在是舍不得他的那一点水。在三架山上水比油还要主贵,可以说有水就有命,他从一大早起来只啃了几个干镆,一直没舍得喝水。昨天晚上他跑了半夜,也只弄了一桶水,晚上让牛喝两马勺,早上只让牛喝了一马勺, 就剩下盖住桶底的一马勺水了,再这样一点一点洒到牛蹄子上,用不了多大一会儿,水就完了,他可拿什么饮牛?如果没有水他和他的牛都会被渴死到山上。振海叔真想爬下给他的牛磕几个响头,用自己的舌头把牛蹄子舔湿,只要那样能行,那怕吃屎哩,他也心甘情愿。
太阳已经转到了头顶上,正是小晌午时分,在家干活早已下晌了,只有锄草荒时,赶晌午日头毒,晒死狗尾巴草时,才肯在这样的太阳底下多锄一出地。可那是啥待遇,回家先洗个痛快,再坐到树荫凉下喝清米汤竹叶茶,再说一个夏天也就那么一晌两晌。如今在这石头山上,上头太阳烤,下头石头烙,不烤焦骨头,也得晒出油。振海叔赶着车,打着牛,绕过一个比较平缓的“之”字形拐折,来到一个坡度很陡的瞪眼坡下,光溜溜的石板上被铁车脚轧出一行行白点。一个外县车户,坐在路旁发呆,他两手拄地,浑身上下像没有了筋骨,任凭火毒的太阳炙烤。身旁躺着他的牛,那牛头胪着地,四肢伸展,几乎成了一具死尸,只有口中不断吐出的白沫,还证明是一个活物。牛口张得很大,舌头伸出嘴外,鼻孔鼓得圆圆的, 有气无力地喘着气,像一条晒在沙滩上的鱼。振海叔看到这情景,由不得心里害怕起来,上一次赵三娃的牛挣死的情景又浮现在他面前了。他知道,那人的牛也是挣打包了,如果在家好好喂养几天还能救条命,卖的好也能把本钱捞回来,知道根底的人白送也不要,打包牛再也不能干活了。他看看自己的牛,头皮一麻差一点倒下。他的母牛虽然还站着,牛头下垂,四肢颤抖,口中吐着粘稠的白沫,张着大口,一口接一口喘气。他再看看面前的陡坡,光光的火焦石上烫得能烙干饼。如果有水让牛喝一口,或许还能走几步,可他的桶底早就晒干了,那一马勺救命的水早让他洒在牛蹄子上了。振海叔“朴嗵”跪下,向着后面的车户们喊起来,“爷们,东赵乡的老少爷们,帮帮我吧,我的牛打包了,回去以后,我就是变驴变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他一面喊一面磕头,东赵乡的车户们都把车仃了下来。三个押车的首先叫了起来,“谁的牛壮,卸下来,先把他这车拉上去,都是一邦车吗,他走不了你们也走不成呀!”老夸头的大犍子个头最大,闷葫芦的犍子也很显眼,本来我们在最后边,从上坡看不容易看出来,偏巧这时我们的车站在之字拐折的起点,正好显现在振海叔仃车的正下方。闷葫芦抢先接腔,这家伙到紧要三关其实一点也不闷。“老总,牛到这时候,都是又困又累的,不如一车上抽一个人,合起来十来个人,连推带拉,就上去了,比卸牛保险多了。再说呢,不管卸那辆车上的牛,万一再挣打包了,不又添一个难事。”老夸头也随声附和地说:“这时候,该用上人了,我们这车上我去。”说着他就近先爬了上去。“都来呀,天越来越热了,爬上这道坡,就上到山顶了。”振海叔瞅一眼闷葫芦,闷葫芦低头站着连看也不看他。押车的又一阵吼叫,十个人先后都抽齐了,老夸头指手划脚,让四个人扛车尾巴,两个人专管推车脚,其余的人各找一个能用力的位置,振海叔还在前面扬鞭赶车,十多个人把牛车都围住了。老夸头喊着号子,大家推推歇歇,走走仃仃,一道很长的陡坡总算上去了。这时天也到了最热的中午时分,振海叔的车先走一步,站在山顶上,经过这一阵费力拉车,人和牛都渴得要死,振海叔只觉得嗓子眼里像冒火一样灼疼,浑身像散了架,我们三辆车的车户,都躺在火鏊子一样的石板上喘气,三辆车的牛没有一头倒沫的。正在这时振海叔的母牛要尿了,振海叔慌忙脱下鞋子去接,又叫两个伙计赶快拿马勺来。牛没水喝尿得也特别少,赶我们把马勺拿来牛又不尿了,鞋子也刚刚接湿,两个伙计就想去舔那湿鞋。振海叔说:“热尿有毒,等凉凉吧。”这时三头母牛都大张着嘴喘气,口里连白沫也吐不出来了,眼看牛都要渴死了。振海叔说:“都尿吧,各人尿尿救各人的牛。”三个人都把家伙掏出来对到自己的牛嘴上,努了好半天的劲,才挤出来几滴滴儿,那些牛就像尝到了甘露神水,香得又咂嘴又卷舌头。
振海叔把母牛尿湿的鞋子捂到嘴上, 吮点又臊又臭的湿尿,才把鞋子递给两个伙计。 两个伙计接过鞋子,都这样吮了吮,三个人还真舍不得鞋底里边渗进去的那一点湿气呢。
从三架山顶下山时,虽然天气更热了,但那毕竟是下坡路,牛不费多少力气,人赶车要特别小心。重车下陡坡要拉紧刹车的刮木,铁车脚和柳木刮木紧贴在一起发出剌耳的尖叫, “唧哇哇,唧哇哇,”长长的山坡路上,无数辆车子的尖叫,形成巨大的共呜,人们仿佛都陷入到一个鬼哭狼嗥的恐怖世界里了。
翻过三架山,人们都说自己去摸了一次闫王爷的鼻圪塔。这天老夸头的西戏也不唱了,只有闷葫芦说了一句笑话,问振海叔想不想白虹豆,振海叔没有接腔,大家谁也没有附和,就像死人一样倒头睡下了。
又走一天, 到了南村河口,大家交了粮差,回来时拉几个伤兵,虽然不断挨些打骂,但那毕竟是活物,车的载头不大,危险地段还可以把伤兵搀下来走。不巧的是回来时遇到一场大雨,路上耽误了两天,人们没有了干粮,振海叔和闷葫芦跑了几十里山路,找到一家姓赵的本家,要了点米面,又背了一袋子蒸馍,拿回来大家分吃了。等天晴赶回到县城,人们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值得庆幸的是东赵乡的十辆车,人牛俱全。这时我们忽然得到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赵三娃担粮食到白浪河口,晚上遇到日本人打炮,被炸弹片击中头部,当场就死了。东赵乡同去的几个人抬运尸体,因为天太热,尸体腐烂,就埋在了扣门山上。这晚我们也回到了县城,大家一块往家回。可怜赵三娃家还有一群孩子,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拉差使回来以后,几家的麦垛都成了青油油的小山头,蛾子像从蜂窝里飞出的蜂群一样, 一股子挨一股子。辛辛苦苦收一季麦子,一大半出芽的出芽,生虫的生虫,连麦秸也都沤成黑的了。
不久黄河口失守,日本人一天之间就占领了县城,在城里烧杀奸淫,城里人开始向乡下跑。日本人又四出城门,去乡下枪杀掳掠,乡里人和城里人便一起往山里跑。
听说黄河口是被一个守河口的连长出卖的,那家伙贪财,日本人让汉奸给他送了很多金条,说定那天夜里放过来几条小船,来河南这边买些东西。那个连守的是上河口,日本人偷渡过河后,先崩了那个连长,如数收回了那些金条,那一连人就交械投降了。日本人得了上河口,大军很快就过到了南岸,占领了几座山头,把十几万守河口的中国军队置于黄河南北两岸的重炮夹击之下,赶那些守军发现时已经晚了。日本人也真狠,把那些守军全都打死了,南村街上死人成堆,血流成河。
振海叔领着白豇豆,同老夸头和闷葫芦及其家小向山里跑反,赵三娃媳妇领着几个头戴重孝的孩子跟着我们跑。老夸头一路上不断骂那个汉奸连长:“我日他一百辈老祖宗,中国人里头咋会出这种汉奸哩!”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戴景琥,河南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民俗学会会员、河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史志协会会员、三门峡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三门峡市史志协会理事。出版有长篇小说《七合米》、《东篱无故事》,中短篇小说集《愿君平安》、《轶文夕拾》,散文集《悉尼生活散记》等文学专著。主编有《义马市志》、《义马市民俗志》、《义马村志》、《三门峡市农村合作金融志》等史志专著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