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4章)

第74章  东巡洛阳  隐居终南

秋天本该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但733年秋天,因关中久雨,长安发生了饥荒。

这日,望着紫宸殿外的倾盆大雨,李隆基剑眉紧皱,看向众人问道:“关中久雨,朕日日坐在宫里看天下雨,着实忧心,不知众卿有何良策?”

李隆基话音刚落,萧嵩、韩休、张九龄、李林甫、裴耀卿等人,无不低头思忖了起来。

他们自然知道,长安漕运不便,江南、蜀中等富庶地方的粮食不易送到长安。长安所依凭的仅是关中平原。关中平原水利设施不好,天不下雨或长久下雨,极易发生旱灾或水灾,长安闹饥荒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奈何皇上偏偏不愿将都城迁至洛阳……

见众人默然不语,御史大夫王丘只好硬着头皮率先进言道:“微臣以为,陛下宜先下罪己诏,以安民怨。然后仿效前朝旧事,从江淮之地转运粮食,救济关中。”

听到“罪己诏”三字,李隆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眉心的“川”字愈发深了一些,沉声问道:“王卿所言有理,不知众卿可还有言进谏?”

李林甫心知王丘是个愣头青,他说啥不好,偏偏说什么“罪己诏”,徒惹皇上生气,忙一脸赔笑道:“陛下,长安自高祖以来便有缺粮之危,如今遇此天灾,长安民众难保有骚乱之事。微臣以为,陛下可即日起驾,东巡洛阳,于东都就食,以避有失。待长安仓廪充实后,再请陛下回宫。”

听了李林甫这番话,李隆基脸色才好看了些,到底还是他说的话中听,微微点头道:“唔,朕也正有此意。”说着,目光落到了张九龄身上,问道:“张卿,你意下如何?”

看到皇上在听了王丘和李林甫所言后的不同表情,张九龄心中会意,躬身说道:“微臣以为,关中旱灾水灾频发,从江淮之地转运粮食,固然可以解燃眉之急,却难以永绝后患。微臣倒是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张卿有何良策?但讲无妨。”

“微臣以为,河南道地处中原,且有大河可用以灌溉,或可栽种江南水稻一试。若能于河南道引种水稻,待水稻成熟之际,便可供给长安、洛阳等地粮仓,从此彻底解决关中饥荒之忧。”

张九龄话音刚落,李隆基就含笑击掌道:“张卿所言,甚合朕意!朕今日便任命你为河南稻田使,好好管一管这引种水稻之事。长安粮仓能否充盈,便看你这水稻种不种得成了!”

“臣领旨!”张九龄低头领命,躬身退下。

李隆基眉头的“川”字早已悄然不见,看着京兆尹裴耀卿道:“裴卿,你向来足智多谋,听了方才同僚所言,有何良策?”

裴耀卿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关中久雨,长安饥荒,身为京兆尹,微臣难辞其咎。方才王大夫、张大人所言极是,救急之举,是从江淮之地转运粮食,长远之计,是在河南引种水稻。陛下东巡洛阳时,微臣愿留在长安,全力疏通漕运,征调江淮粮赋,以解关中之危。”

“如此甚好,朕今日便任命你为江淮河南转运使,和张爱卿一起早日解决关中之危。”李隆基眼前一亮,裴耀卿的话句句说到了他心坎上。这么多年了,这大运河上的利益集团也该动一动了。如今刚好可以借运粮一事,让裴耀卿把大运河的漕运好好整顿一番。

李隆基心中舒了口气,点头笑道:“众爱卿方才所言,皆无虚言,长安定能化险为夷。至于东巡一事么?”李隆基故意顿了顿,看了一眼李林甫,“便交由李爱卿妥善筹划。”

“臣领旨!”听到李隆基当众将此等美差交给自己,忙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散朝后,朝廷上下便忙碌了起来,和股肱大臣们一样忙碌的,还有高力士。他正忙着到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府上宣读诏书。

“着检校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九龄,于朕东巡之际,总述长安政务,主理朝政。钦此!”

“着京兆尹裴耀卿,擢为黄门侍郎,入政事堂,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调江南之米入关中,行施圣恩。钦此!”

“着黄门侍郎李林甫,妥善筹划东巡事宜。钦此!”

和这些诏书一样引人瞩目的,还有李隆基让寿王李瑁留在长安主持开仓放粮一事。

李隆基身为天子,在长安饥荒之时逃离长安,东巡洛阳,总归面子上不好看。为了皇家脸面,李隆基总要让皇子出面开仓放粮。

正当大家都以为是太子李瑛出面开仓放粮,结果却是寿王李瑁。李隆基特地给李瑁安了一个太仓处置使的头衔,协同京仓令打开太仓,向长安百姓发放二百万石粮食赈灾。

消息一出,顿时一片哗然。这不是公然压制太子、抬举寿王么?李隆基的偏心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日傍晚,李林甫兴冲冲地来裴府看武玉娘。一见武玉娘,就哈哈笑道:“玉娘,拿酒来,今日我要痛痛快快喝上一杯。”

“还喝那个天山雪莲虫草酒么?”

“莫非你还觉得不够痛快?”

“你这不是要去洛阳了么?好几个月看不见你,今儿个……”武玉娘一脸羞色,欲言又止道。

“我的心肝,你这消息当真比我还灵?”李林甫一把搂过武玉娘,手便在她身上窸窸窣窣摸了起来。

武玉娘推开了李林甫的手,打趣他道:“还没开始喝酒呢,便这般不老实了!我前儿进宫看衡娘时,她便告诉我,她已替你在圣上面前说了好话,让圣上将筹划东巡之事交与你操办。我原本早就想告诉你来着,谁叫你好几天不来我这了?”

“嘿嘿,原来是吃醋了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长安城闹饥荒,天晓得这几日有多忙!你放心,我身上这点宝贝都给你存着呢,决不叫别人拿了去!”李林甫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天山雪莲虫草酒,咂了咂嘴道,“这酒倒是愈发烈了!”

“哼,你哄我呢,你若不分给别人,家里何来三十多个儿女?”武玉娘随手又给李林甫满上一杯,杏眼一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哎呦喂,今儿个怎么尽为这些没要紧的事吃起醋来了?你还不知道我么,生儿育女,不就是为我李家传宗接代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那才叫一个快活!”

李林甫握住武玉娘的手,将她手中的酒往自己嘴里一倒,腆着脸道:“玉娘,这酒当真厉害,我已经坐不住了!玉娘,你要不要也为我生个一儿半女?”李林甫说着将玉娘手中的酒杯往案几上一掼,说到最后时,气息已是不稳,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呸,你休想!我玉娘这辈子,只想自己快活……”不待武玉娘说完,李林甫就一口堵住了她的红唇,贪婪地吮吸了起来,迫不及待道:“好,好,我这便让你快活个够!”

不知是因为两人已有几天不曾见面,还是因为这天山雪莲虫草酒着实厉害,李林甫一口气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玉娘,身上全无倦意,眼睛里依然精光四射。武玉娘却早已全身酸软,只有那对凝脂般的丰胸还在上下起伏,仿佛惊魂未定的小鹿。

“我的心肝,今日可让你快活够了?”

“你明日便要随皇上去洛阳,我想你了可如何是好?”武玉娘趴在李林甫身上,用手拨弄着他浓密的胡须。

“如今又无人拘着你,你若想我了,来洛阳寻我便是。说起来,你总要来看看你妹妹不是?”李林甫眯起眼睛看了玉娘一眼,一脸坏笑道,“听说洛阳有种鹤觞酒,女人若是喝了,便会愈发水润,你要不要尝尝?”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来就没一句正经的!”

“你要的不就是我的没正经么?对了,你来洛阳时,记得告诉你妹妹,此次让寿王留在长安主持开仓放粮之事,只是我小试牛刀而已。今后,我还会为寿王想出更多法子,助他早日当上太子!”

“哥奴,你的脑袋瓜子里怎会有这么多法子?”武玉娘一手撑住下巴,一手抚弄李林甫的胡须,眼中是对李林甫货真价实的崇拜。

看着眼前这个妩媚中透着几分天真的女人,李林甫心头一热,将武玉娘反身压在身下,嘿嘿笑道:“我倒只愿你最佩服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我这身功夫!我李林甫最大的本事,便是能让女人欲罢不能。你信不信,皇上都向我讨教这身本事呢!”

武玉娘顿时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连连讨饶道:“我信你还不成么?”

“这回可是你自讨的,就休怪我贪心不足了,嘿嘿!”李林甫话音刚落,便再次如猛虎下山般呼啸而来,武玉娘意乱情迷地闭上了眼睛。她这辈子最迷恋的,不就是他的贪心不足么?

几天后,当长安百姓为五斗米发愁时,李隆基带上武惠妃和爱卿们,浩浩荡荡向洛阳出发了。

733年秋天的那场饥荒,在寿王李瑁的开仓放粮中,在张九龄、裴耀卿等人的运筹帷幄下,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转眼之间,便到了733年冬天。

这日,綦毋潜来到王维家里,一见到王维,便一脸兴奋道:“摩诘,你看我把谁带来了?”“在下储光羲,久仰王兄大名!”只见一位身材颀长、面相温和的年轻人上前一步,向王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原来是光羲贤弟,我听綦毋兄多次提起你,今日总算见面了,快快请进!”王维726年去宜寿县看望綦毋潜时,就听綦毋潜说起,有个名叫储光羲的年轻人,也爱写山水田园诗,且颇有几分笔力。三人分主宾落座,王维亲自煮茶,三人品茗畅聊。

储光羲是润州延陵(今江苏金坛)人氏,出生于706年。726年,储光羲和綦毋潜同榜进士及第,綦毋潜官授宜寿(今陕西周至)县尉,储光羲官授冯翊(今陕西大荔)县尉。731年,储光羲从冯翊转到汜水、安宜等地担任县尉。一个月前,储光羲辞去官职,打算回润州延陵过耕读传家的田园生活。路过长安时,特地来看望多年不见的綦毋潜,綦毋潜便将他带到了王维府上。

三人性情相投,不知不觉聊到了日落西山。储光羲一脸兴奋地提议道:“小弟很想去看看名闻遐迩的终南积雪。终南山离长安不远,不知两位兄长可愿一同前往?”

听储光羲提及终南积雪,王维心头一震。很多年前,他的璎珞也曾这样对他说过,他当时也答应了她,可天意弄人,他却没有机会兑现这一诺言了……

“光羲,你若想去终南山,为兄便陪你一道去。说起来,我也有些厌倦官场的日子了,想去外面透透气。摩诘,你如今最是自在,不妨一道同行?”看王维暗自出神,綦毋潜伸手在王维面前晃了晃。

“我也有好几年没去看终南积雪了,上回去时,打了几张底稿,这回再去临上几幅。”王维语气依旧温和,但眉宇间的那份怅然,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綦毋潜知道王维定是想起了亡妻,不由也想到了十一年前和王维、璎珞同游越州时的情景,拍了拍王维的肩膀,安慰他道:“摩诘,人生苦短,浮生若梦,咱们若能将大好时光寄情于大好河山,倒也不枉做人了。”

“对,往后余生,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便是不枉此生。”储光羲虽未见过璎珞,却也听说过王维夫妻伉俪情深的故事,一时也感慨万千。

王维的目光从綦毋潜、储光羲身上缓缓划过,默然片刻后,一脸笃定道:“好,待我这几日听道光禅师讲完《楞伽经》,便随你们一同前往终南山。”

看着王维淡远无波的眼神,綦毋潜发现,如今的王维,和四年前刚回到长安时的王维,已经有些不同了。

又是一年早春时节。

经过一个漫长沉闷的寒冬后,长安人对于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期待。待大慈恩寺的桃花纷纷绽放时,整个长安城仿佛都迎来了一场狂欢,似乎要把涝灾和饥荒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尽。

不过,也有例外。

在玉真馆的高墙内,玉真公主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三年前,他在青城山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如今想来,依然记忆犹新。

他说:“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

她说:“我持盈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死之人,我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除非你这辈子再也不娶,否则,我不相信,你的心已经真的死了。”

如今,三年过去了,他用捐造佛像这一行为无言地宣告,他在皈依佛门的道路上已渐行渐远,他的心已经真的死了,他这辈子真的不会再娶了。

她摇了摇头,一声叹息。事到如今,她再也不必和他赌气了,因为,她注定赌不赢他。

但,她依然放不下他。去年秋天长安闹饥荒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他过得好不好?当皇兄让她一起去洛阳时,她婉言谢绝了。她并非喜欢孤独,而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内心是孤独的,那么即使身处喧哗,内心依然荒凉。若是如此,倒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的还更自在些。还有一个原因么,因为他在长安,她便也想留在长安。纵然互不见面,但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她也便安心了。

多少次,她想放下公主的身段,派人去请他和莲儿来玉真馆小聚。但一想到他在青城山上看她时那冷若冰霜、几可凝冰的眼神,她便实在鼓不起勇气。

直到腊月初八那天,她让清风将熬了一夜的腊八粥特地送到他府上时,才得知他早在一个月前便离开长安,去了终南山,而莲儿也在一个月前被送到了登封王缙家中。

“他到底是拘不住的……”看着青瓷碗中那香甜软糯的腊八粥,玉真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抹自嘲的苦笑缓缓划过嘴角。她以为他在长安,她便也留在了长安,但他已去了终南山。看来,她还是不懂他。

让她越来越看不懂的,还有皇兄李隆基。

皇兄对武惠妃的宠爱,似乎越来越离谱了。别的不说,单说让李瑁留在长安主持开仓放粮事宜,不必说这满朝文武百官,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李隆基心中的天平有多倾斜!这让太子李瑛如何自处?

都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在权倾天下的帝王家,向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皇兄专宠武惠妃,冷落赵丽妃,于是,武惠妃的儿子李瑁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嬴得天下;赵丽妃的儿子李瑛无论做什么,都会输了天下。这就是帝王家的逻辑,输的那一方,无处申辩,也无须申辩。

这些道理玉真公主怎能不知?她只是不明白,皇兄自即位以来,一直以明君自居,一直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为何在即位22年后却忘了“太子乃是国本,未有过失,怎能随意废立”的道理?

或许,皇兄不是忘了,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谁让他那么爱武惠妃呢?在这个他最爱的女子面前,他即便负了天下,也不愿负了她吧?

这样想着,玉真公主不由苦笑了起来。曾经,皇兄笑她“一叶障目、一云蔽日”,到头来,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当玉真公主在玉真馆临风叹息时,王维、储光羲、綦毋潜等人正在终南山中流连忘返。受王维、储光羲辞官归隐的影响,綦毋潜也萌发了归隐之志,辞去集贤院的职务,回归诗书田园生活。

对他们来说,长安也好,洛阳也罢,都不如终南山可以让人活出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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