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钱伟明:迷失在冬季
人间故事
我确信《挪威的森林》里那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迷失在冬季
文 | 钱伟明
落雪的黄昏最适合怀念。
今天是一月一日。孩子们都去同事家参加迎新年聚会。于我,这是难得的日子。雪落得又急又猛。它们大朵大朵地飞舞飘落,扑向窗户,扑向坐在窗前的我。
你好雪花,我喜欢的伙计。你是替他来约我的吗?约我“能饮一杯无”吗?我打开了窗户。一股清澈的寒凉拥挤着进来。雪花却被挡在了纱网外。关上窗户,我来到露台上,紧紧贴着栅栏,将手伸出去。雪花飘落在手心、在手臂、在头顶、在脸上,在心底……雪花不谙离别苦,飒飒漫天坠。心生戚戚。拥雪而泣不能自已。
越美好的事情,越无法长久。越珍惜的人,越难以一辈子相守。怎不让人“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2020年,真是阻断之年。刚刚从忙忙碌碌的2019年走出来,就被阻隔在各自家中,失去了“天欲雪,能饮无?”的相邀,辜负了雪花的盛情。
4月份阴霾散去,我卖掉旧房子,买了新房子,又收拾又打扫,搬出搬进,忙得不亦乐乎。他对我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提前告诉我,我好安排。”那个时候,他虽然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但工作上还是离不开,要带好接班人。那段日子我们经常在一起,把需要在物流公司自提的酒柜、茶几取回来,把放在东家西家的东西一一拉回来。五一劳动节期间安置妥当,选了个黄道吉日入住和敬灶王爷。他搬上来一箱子白酒。同学们直呼好酒,五个人喝掉了5瓶。虽酣畅淋漓却无大醉。
五一节后我就要离开家乡去烟台。我向他抱怨又要好久都不能见面。他笑着说:“来日方长”。我信赖地点点头,重复着:“来日方长,最晚过年时我会回来了。”
四十八年前的那个冬日,我十一岁,他十二岁,我们因为父母在一起工作而成为了同学。他4岁被过继给小姨。当时小姨没有孩子。他去的第五年小姨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少年时的他,皮肤白皙,有像月光一样的明亮光泽。因为顽皮没少挨小姨打。姨夫是个善良的人,很爱他。在学校里他人缘极好。每周的学工学农都是要从水井里打水抬到地里,女同学力气小抬不动。他一个人提一桶水快步如飞。返回来看到谁需要帮忙就帮忙。有时也搞恶作剧。那个冬天,他让同学顶着桶举着木棍玩捉迷藏,同学走到火墙边时,他大叫一声,同学棍子一挥敲在老旧的火墙上,一块砖落进火墙里,一股黑烟冲进教室里。
长大后的他,爱看书,爱干净。有一次去他家,看到门头小柜子上排列整齐的墨水瓶、胶水、笔筒上一尘不染。床铺也干净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这一幕藏在心底一直忘不掉。像他那样的人,温暖、有趣、有亲和力、正直有爱心。那双眼睛总是清澈的,充满善意。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我一直这样觉得。
然而,“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对你人生很宝贵的东西会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希望、理想、信念和所爱的人,一样接着一样从你身旁悄然消逝。连找个代替的东西都没有。”
2020年11月1日,他在晚饭后下楼散步的途中突然倒地离世。噩耗传来,不敢相信,几经证实天旋地转。8月份他才真正退休不用去上班。本来和同学约好一起出游的。都说本命年有禁忌不宜远行,这才留在家中。如今反过来想,如果出去是否就会避灾了呢?10月23日他还打来电话,聊疫情,聊健康,聊春节时能不能相聚。七天后,竟天各一方,各归云泥,再也不见。世事难料,不外乎此。
一天又一天,我无法排解一腔郁积,我无法止住热泪汹涌。我每天都来到海边。独立白浪,望尽天涯路。那些时光,那些历难,那些根植于灵魂里的理解。眼前到处是他的身影。调侃同学时坏坏的笑容,当遇到难事时他挺身而出然后转头轻声说:“别想了,过去就没事了。”做了很冲动的事情,他故意板着脸说:“傻丫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一次同学聚会,饭后有的凑牌局,有的K歌。我属于唱歌的人,虽然唱的不好。他那天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本书在沙发一头看书。我学唱了一首很难唱的歌,辛晓琪的《味道》。一个女同学正好经过,就起哄我:“快闭嘴吧,难听死了。”然后问他是不是很难听,他转过头,满脸怜爱地看着我笑道:“她开心,就让她唱吧,呵呵呵”。我得意地摇头晃脑继续唱歌。
那些以往从来想不起的事情,此刻,全都在海浪的推涌里清晰起来。海浪是大海的故事,而他是我的故事。都说思念一个人是幸福的,可当思念遥遥无期时,那便是痛彻心扉的痛。越来越深地觉得,世间谎言千千种,最伤感的一种就叫“来日方长”。人生难得一知己,斯世当以同生度啊。
今天,是他阴期第49天,老人说今天一过,就会重新投胎去了。昨天晚上他终于来到我梦里,清晨里醒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那么清晰。我静静地躺了一会,细细地回味一程,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朝生死永幽隔了。
进入十二月的海边,烟灰色天地会合。天际所到的地方何在?庄子曰,北海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能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我久久伫立,出神凝望雾气蒙蒙的海天处,信目所致,两睫交瞬之顷,一瞥他往返大千,御风而行。身边无一人,我一边跑一边喊:“你好吗?你还会回来我梦里吗?”风声呼啸,寒雨夹雪敷在我的脸上。我被雨雪泪水噎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来了。索性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一场。
我没有再去寒冷的海边。我相信他的生命因为死亡而被赋予了更高尚的意义。我确信《挪威的森林》里那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至少,他永远存在于我心中。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钱伟明,六十年代初生于新疆石河子市,成长于克拉玛依市,现居住山东烟台。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克拉玛依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魅力准噶尔》。